人群散去后,周围恢复沉寂,挂满白幡的李府门前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李少夫人低低的呜咽声。
雨水打湿她的衣襟,她的脸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要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嗒——”
脚步声刻意加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李少夫人面前。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着油纸伞,把伞撑到她的头顶上,为她挡住越下越大的雨水。
“不进去吗?”衡玉问。
她刚刚去周围踩点查看情况了。
邪魔是修真界所有修士共同的敌人,无论是她还是原身,都是第一次遇到邪魔,所以衡玉就想深入调查了解一下。可惜什么都没查到。
女人抬起一张素净的脸,浑身气质温婉,即使憔悴也难掩她的美貌动人。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目光落在衡玉身上,她笑容柔怯:“多谢这位姑娘,不过我想在这里多送我夫君一程。”
衡玉目光移到那紧闭的棺材上。她能感受到棺材周围围绕着一股淡淡的黑雾。
那股黑雾就是邪魔之气。
它在飘动着、叫嚣着,似乎想要放大人心底最真切的执念与欲.望。
衡玉表情平静,没受到丝毫影响。突然,她神色微凝:“棺材是空的?”
女人迟疑了下,也许是感念衡玉给予的善意,还是回答道:“是的,只是夫君曾在里面躺过。大师说雨天不必惊扰亡魂,只要把这副棺材搬出府邸就可以念往生咒超度了。”
衡玉点头表示理解,她看出这个女人还打算继续跪在雨里,也不想多打扰对方送她丈夫最后一程。
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衡玉注意到巷口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年轻男人,他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神色悲哀。
突然,他注意到衡玉在盯着他,脸色微变,装作是不经意间路过这里的样子,脚步匆匆冒雨离开。
衡玉盯着那空无一人的巷口,逐渐陷入沉思。
那男人似乎认识李少夫人?
“李少夫人。”衡玉看向李少夫人,还是多给了一分善意,“虽然知道你哀思过甚,但你还是早些回屋比较好,身体为重。”
从李府所在的小巷出来,再走几步路就到了一个支起的面摊。
下雨天面摊里没什么人,只有店主这对老夫妻在忙活。
衡玉走进面摊,收起油纸伞时顺便抖了抖伞身,把上面的雨水全部抖落。
“这位仙子要来些什么?”头发花白的老妇边领着衡玉往最干燥的桌子走去,边笑眯眯问道。
衡玉随口道:“来碗云吞,再下些面。”
“好嘞,仙子别看我们这摊子小,但云吞面可是一绝,不少修士都时常过来我们摊子吃东西。”
招呼两句,老妇就过去帮老人做云吞面。
两人动作麻利,很快,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就被端到衡玉面前。
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吃了个半饱后,衡玉放下筷子,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询问那对还在忙活的老夫妻:“我刚刚过来时,看到隔壁巷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隐隐还听到一个女人在低低哭泣,这是发生了什么?”
提到这种八卦,老妇来了精神。
面摊上也没其他客人,老妇用手帕擦擦手,停下手中活计,语气唏嘘:“仙子说的那地方应该是李府。昨夜李府出了个祸事,李少爷被邪魔杀了……唉,李老爷李夫人就这么个儿子,他们可不是心情难受吗?李少夫人才迎进门不到一年,夫妻平日里虽然恩爱,但是还没有孩子,这李府以后怕是难咯……”
老人往炉子里推了根火柴,嘟囔道:“夫妻恩爱?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别忘了赵家那小子……”
说着说着,老人自觉说错话,连忙闭了嘴。
赵家小子?
衡玉顿时联想到刚刚那个出现在巷口的年轻男人。
“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瞧着夫妻两没回答这件事,衡玉原本想拿出灵石,但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
衡玉轻咳两声:“两位有所不知,我此番前来打听情况,其实是和无定宗那位大师有关。你们也知道,事情牵扯到邪魔,佛门的人决不能坐视不理。我虽不是佛门中人,却与那位大师是故交,所以才受他所托前来打探消息。”
在这种信佛氛围浓郁的地方,有时候搬出无定宗这面大旗,可比灵石还要好用。
一听这话,老夫妻面色顿时一松:大师的朋友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打听消息肯定也是为了正事!
那老人正要娓娓道来,视线扫向外面,高兴道:“这位小师父还请往里面走,不知小师父要吃些什么?”
衡玉顺着老人的目光往外瞧。
站在面摊外的是一个身穿青衫的小和尚。
小和尚把自己的油纸伞送人了,现在淋着雨水,浑身半湿,不少雨水顺着他的脸庞轮廓往下滑。但他神情平静,好像没觉得被雨淋湿有什么难受的。
在衡玉看过去时,小和尚悄悄地用力瞪她一眼。
衡玉莫名其妙。
看着两位老夫妻,小和尚双手合十:“两位施主,小僧法号了念,是奉师兄之命过来询问李府的情况。”
“这——”老人瞧瞧了念,又瞧瞧衡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无定宗这一辈年轻弟子都是‘了’字辈。看这个了念小和尚的年纪,肯定是了悟的师弟无疑。
衡玉丝毫没觉得尴尬,莞尔一笑,语气熟稔。
“了念你怎么也来啦,不是都跟你说了,这件事由我来打听就好了吗。罢了罢了,过来都过来了,那我们一起听吧。”
“你别在那里杵着啊,赶紧进来里面挡雨。跟着了悟师兄念往生经念了一上午肯定是饿了,麻烦店家给他下碗面。”
说着,衡玉走到了念面前,伸手把他强拽进面摊里。
一只手按在了念肩膀上,灵力涌动,强行把目瞪口呆的小和尚给按在了凳子上。
“这位施主——”了念蹙眉。
衡玉传音道:“你我目的相同,我不过是借无定宗名头行事罢了,莫要介怀。”
了念:“……”
打着无定宗的名头在外招摇,还要他不要介怀?
这位施主未免也太太太……
涉世未深的小和尚在脑海里搜刮一圈,发现自己居然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她。
就在这时,老妇把下好的面端到了念面前,站在他们旁边介绍着李府那家人的情况。
被邪魔杀死的男人名为李嘉,是个年轻的书生。他祖上出过一个筑基期修士,所以能在这个小城镇里拥有一家很大的府邸。
凭借着祖上留下的一些资源,李嘉修炼到炼气三层,时常与人为善。
像他这种没什么好资质的人,其实也就是稍微厉害一些的凡人罢了,所以李嘉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读书上。到了适婚的年龄时,他看上了城北贫民家的满雪儿。
满雪儿家境贫寒,但她却生了副好相貌,气质温婉像极了大家闺秀,邻居们时常感慨她是投错了胎。
她家里重男轻女,上面有两个哥哥早已成年,但家里只能勉强揭得开锅。又哪里有人家乐意把女儿嫁过去受苦?
李嘉上门求娶满雪儿时,许诺会给满家人一千两银子。满家父母被这一千两银子打动,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直接定下了满雪儿和李嘉的婚事。
“造孽啊。”老人忍不住感慨,“那满雪儿和赵家小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两个孩子从相貌到性格都很合得来,谁知道会出了这档子事情。”
已经订了婚事,满雪儿只能含泪嫁进李府。
好在李嘉对满雪儿不错,就是那赵凡一直没能忘了满雪儿,除了上山打猎赚钱,就是在李府附近徘徊。
“其实……”老人神情犹豫,盯着了念那身僧袍,还是咬牙继续说道,“其实大家都觉得是赵凡执念太深,被邪魔侵占了内心,所以才出了这档子祸事的。”
提到邪魔,了念神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小僧已知晓此事,多谢两位施主。”
他从袖子里取出几块铜板放到桌子上,起身离开面摊。
衡玉付好账后,握起搁在旁边的长剑和油纸伞,冒雨跟上他。
了念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瞧她一眼,脸上带着几分困惑:“这位施主为何要跟着小僧?”
衡玉笑:“听说无定宗对付邪魔格外有经验,我想跟着你去亲眼目睹一下。”
了念点头,继续往前走。
但走着走着,他后知后觉问:“这位施主,我们很熟吗?”
为什么她这么自来熟?
衡玉立掌于身前,学着佛门的动作行了一礼:“不熟,但小和尚,你我有缘啊。看在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这点儿小小的要求应该不算什么吧。”
了念:“……”他才不相信两人有缘。
但他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干脆放开步子继续往前走着。
“你不相信你我有缘?”衡玉走到他身边,他脚步加快她也跟着快,他脚步变慢她也跟着减慢速度,“那行吧,我和你们佛祖有缘。这回肯定是真的,我不骗你。”
“佛祖信徒无数,若人人都说和他有缘,佛祖如何忙得过来?”了念辩道。
从他见到这位女施主以来,她就满嘴胡扯,了念很难相信她的话。
“阿弥陀佛。”
一道清冷悠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了悟站在冰冷的雨水中,视线落在衡玉和了念身上:“她未曾骗你,这位施主的确与我佛有缘。”
佛祖的指引落在她身上。
这位女施主应是为他而来。
衡玉不知道了悟为什么会应和她,但这不妨碍她顺着杆子往上爬,摊手看着了念,无辜道:“你看,你师兄都说了,这回你信我的话了吧。”
了念气鼓鼓地瞪她,憋不出话来,只好转去朝了悟行礼:“师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了悟淡淡颔首,又看向衡玉,双手合十问道:“道友刚刚与贫僧师弟交谈,是有什么事情吗?”
衡玉能跟了念插科打诨,但在了悟面前,她莫名有几分拘谨。想了想,衡玉还是直接说了自己的请求:“我想亲眼见识一下那被黑雾侵蚀的邪魔。”
一来,她是当真想见识一下那侵蚀人心的黑雾。
二来……她也想趁机看看,佛子了悟到底是何许人物。她现在对了悟的印象都来自于旁人,也是时候亲眼见识见识了。
了悟:“道友随我们同行便可。”
衡玉回礼:“合欢宗洛衡玉,在此谢过了悟师兄。”
听到她的宗门,小和尚了念缓缓瞪大眼睛。
合欢宗?
那不就是修习媚术,门下弟子多用双修来作为进阶手段的□□门派吗?
他师兄此次受佛祖的指引南下,所为的就是渡情劫,莫非……难道……
思及此,再看向衡玉时,了念脸上带了几分没掩饰好的戒备。他有些焦虑地看向师兄,想知道师兄会作何反应。
“原来是合欢宗洛主,久仰大名。”了悟似乎并不惊讶,平静回道。
了念急得直想凑到他师兄面前,指着那妖女大喊一声:师兄,这妖女馋你怎么办!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没察觉到危险临近吗!
衡玉完全没注意到了念的神情,她走近了悟:“我们先去赵家看看那赵凡吧,如果邪魔真的是他,能省掉不少事情。”
了悟目光平和中带着几分询问:“洛主觉得不是他?”
“我只是觉得古怪罢了。刚刚在李府,满雪儿一直在低声哭泣,但由始至终李府都没一个下人出来请她回去避雨,也没给她任何遮蔽风雨的护具。连下人都没想着讨好她这个主人,可以猜到满雪儿在李府处境尴尬,绝对不像外人眼中过得那么幸福美满。”
如果她的推测无误,这不甘心的人,又何止赵凡一个?
了悟若有所思:“这倒是贫僧没想过的。”
“世人都说佛子了悟心如明镜,我以为你足以看透这世间百般人心。”
了悟反问:“贫僧应该懂吗?”
衡玉微愣。
这个问题是绝对出乎她预料的。
这位佛子的性格,和她猜测的似乎有些出入。
“你不知众生为何而苦,你又如何普渡众生?”
“我佛慈悲。”
这个回答就更有意思了。
衡玉有些琢磨过来,难怪这位佛子要入世炼心了。他明明见过这世间黑暗,也时常为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祈福,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还是不够懂得人心。
他要渡情劫,是不是佛祖想借此让他入红尘沉沦一遭。
她扬眉浅笑,趁势追着继续道:“是佛祖慈悲,非你慈悲。”
了悟依旧应得从容:“佛祖的意志即为贫僧的意志,所以是佛祖慈悲还是贫僧慈悲,又有什么不同吗?”
衡玉停下脚步,侧头去看他。
他站在雨中,长而翘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雨雾。
平静出尘,也格外纯粹。
就像是个魔方,其中几面方块已经浓墨重彩,但有一面却是完全空白的,留待人去涂抹遗留痕迹。只要这么想想,就充满蛊惑力,勾得人心底发痒。
“了悟师兄是生来就在佛门吗?”
“自记事以来,一直都在佛前供奉。”
“原来如此。”衡玉轻笑,“我与了悟师兄完全相反。若是我,我要我的意志即是佛祖的意志。也许短时间内实力不如人时,我会暂时受制于人,选择虚与委蛇,但最后的结果必然会如我所愿。”
她为自己而求,为自己而修炼。
了悟呢?
他这位佛子,像是生来就为了佛门。
他满身佛性。
但别忘了,他明明和她一样,只是个追求长生大道的普通修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