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眼蕴情,一身深绿裙。
是在夜游会中,她不慎撞到的女子。那女子说话后,亦回视着李卑枝。
神色中带着诧异。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和姑娘你遇到。”她语气缓和了些,眉目是初次见到时的柔意,和刚同那小和尚牙尖嘴利的态度全然不同。
“原来这小和尚嘴中的女施主是你啊。”
李卑枝回话,注意到她的手下意识抚上肚子,只是下一刻又强行拿掉,放在身侧。
“我最近总是眉头跳,心中发慌的厉害,故而才挑着个空闲时间,想来寻个签文求个心安,让姑娘见笑了。”
女子解释道。
她说话时,腔调很会拿捏人,偏柔的嗓音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勾人,让李卑枝觉得,对方就像幼时读话本,她从话本中了解到的佛口蛇心的妖精。
看似温柔,实则心中藏着一根根竖起的、坚硬的钢针。
还未待李卑枝开口,身后便又传来无忧法师清冷的嗓音:
“今日恐怕施主来的不巧,恕无忧尚无闲暇时间接客。”
绿衣女子闻言,顿时拉下脸,脸色十分难看。“无忧法师脸面当真大,身为佛家子弟,竟无半分佛意,更别提慈悲心肠。左右不过解签求签的事,却像是要你读文颂经一整天似的!”
无忧并不为这番话动摇,脸上仍是那副不入凡尘的冷漠模样,“施主若愿意闹,那便一直闹下去,恕无忧并不奉陪。”
语闭,也不看绿衣女子的脸色,直直进屋。门被合上,隔绝绿衣女子愤然的脸色——“你!!!”
对方企图上前,却被李卑枝巧妙拦住。
见是她,那女子怒容一顿,看上李卑枝如墨漆黑的眼眸,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明显还有怒气,“夫人既然来一趟寺庙,无忧法师不见客,倒不如同我前去上香拜拜菩萨,我听说隐灵寺中,菩萨也是极为灵验。”
这是在给女子台阶下,那绿衣女子也听出话中意味,她眼神流转,似在思考,最后应了李卑枝的话。
她进宫时穿着一套竹色上衣,愈达显得亭亭玉立,气质绝尘。女子又向着李卑枝看了几眼,这才用带着笑的疑问道:“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看上去,倒像是女官。”
李卑枝迟疑片刻,才道:“李家姑娘,李卑枝,行二。现任采诗官一职,若说是女官,又算不上。”
李樟乃是朝廷三品官员,她身为次女,又是前年榜眼,本应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最后却自愿请命前往乡间。这件事当时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她愚笨,无甚前途无量。
“原来姑娘就是那位年纪轻轻便以女子之身考取榜样的天才啊,听说你还曾在幼时,便写下《山河赋》那般气势磅礴的格调,实在……令人敬佩。”
李卑枝愣住,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这件事。
十三岁时,她参加国宴。被起哄着表演才艺,无意间瞥见其他洲郡进献的《大景山河图》,一时间才思泉涌,故而提笔一气呵成。
虽说赋中尚笔力稚嫩,可在当时的帝景中,也成一桩美谈,说她年少天才。
“……我能叫你阿枝吗?我觉得大人这两字多少有些生疏,姑娘不会介意我这么称呼吧?”
见李卑枝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女子亲切开口。她说话自带亲昵,让人不觉冒犯,反而心生贴切。
李卑枝倒是从不介意别人如何称呼她。
只是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宋惊风这人倒是讲究,两人认识许久,竟也只是叫她“大人”。
倒是把分寸把握地极好。
她思绪绕回,接过那女子的话。
“自然不会。”
“不过若是叫卑枝……倒也好听。你也不必叫我夫人,听起来怪显老,不如也叫我窈娘,同我认识之人,总会这样称呼我。”
走上台阶,窈娘用手护着肚子那里。
李卑枝主动上手,想要帮忙,却被窈娘婉拒了。
“这点小事,不必麻烦姑娘。”
她笑了笑,神色中却有几分愁。
李卑枝观察到她脸色不对,想到对方明明怀着身孕,穿着亦不似寻常人家,出门身边却无一人伺候,就连那日夜晚看上去极为关心她的夫郎都没陪同。
她心下虽有疑惑,但知晓不该问。
隐灵寺中多花草树木,尤其是主殿前,有颗参天的菩提树,苍幽的绿荫下,是静悄悄的风声流动。
那树的枝条推搡到红墙灰瓦上,绿色的叶子侵蚀墙面,仿佛要将暗沉的漆色剥掉。
“那你可信佛?”
窈娘看着那树,突然问道。
李卑枝自然是不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没有佛祖保佑,仅是自己顺势而为,或逆流而上。
但这话不能说。
但李卑枝也不好直说,便含糊不清道:
“信或不信也没什么定论,全凭心而变。”
窈娘挑眉未语。
二人皆拜过佛祖,在声声禅意中沐香闭眼。双手合十低眉许愿时,李卑枝心中却无欲无求。
·
两人走出寺庙时,正是将近午时。
家家户户燃灶做饭时。
“我住的地方,在这寺庙前拐后,再拐一次的王氏酒肆左旁。若是你得闲空,可来寻我,我在那边都无甚人可聊,无聊得发紧。”
见要分离,窈娘主动开口,李卑枝应下。
回府路上一片顺利,没遇到什么意外。
进府时听闻她阿爹正在和友人相谈,李卑枝便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身衣服后,给宫中的李春叶写信,倒是没有多提,只是写了些贴己话。
看着从无忧法师那里拿回来的两张平安符,李卑枝叹了口气。恐怕这符,压根不是交给爹娘的,而这镯子,也并非真心实意送到她手上。
阿姐向来聪慧,若真不想让人知道她同无忧法师之前的关系,定然不会让自己去拿回。李卑枝向来聪慧,自然能猜出一二。
她摘下镯子,同平安符一起,装进香囊放去妆奁中。
只是恐怕这两样东西,再也没了出现的必要。阿姐要断,却又舍不得灭。
天色向晚,李卑枝伏案书写之后的打算。
“小姐,老爷唤您去前厅用膳。”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敲响李卑枝的房门。李卑枝听消息,心下有了大概猜测。
平日若是府上无客,或者是没其他什么事,她多在自己院子中用膳,今日恐怕是那友人被留客了。
没有过多耽误,李卑枝抄着小路就到了前厅。
因着有外人在,李卑枝踏脚进去后,匆匆一扫,就收回目光,端庄行礼。
真是没想到归府后,竟是没有闲着的空隙。
“这就是李兄的小女?看上去可真是乖巧伶俐。”
那人见李卑枝低头垂眉,笑呵呵地夸了句。
李卑枝穿的是件朱湛色半臂坦领,领口绣有紧密的莲花纹,下裙是杏仁黄,玉色禁步挂在腰身,压住裙摆。
“说起来,我家倒是有个小子,两人看起来倒是有些般配……”
“这得看枝儿自己。”
对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樟打断。
李樟为人作官虽颇强势,但是对于妻子儿女却是十分贴心,听到好友这般话,立马将主动权送回到李卑枝身上。
友人听了这话,乐了。
“那什么时候我把那小子带过来串门,你可不能把人往外撵。”
李卑枝落了座,挨着孙水云,静静听着长辈们闲谈。
她暗暗撇了眼那位阿爹的“友人”。
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这人……怎的声音有些耳熟。
李卑枝在心中又搜寻半天,猛然惊觉——
是夜游会。
窈娘身边的男子,就是他。
她暗中对比了身材,发现也没有多大差别。
只是李卑枝仍不大确定。
毕竟窈娘看上去,同她大不了多少。
而这位男子口中的“小子”,想来和她是同岁相般。
“看咱们这聊的,到现在恐怕李兄你这小女儿,还不晓得我是谁。”
孙水云亦笑了笑:“恐怕真是不记得了,诺,这位是你方辽方叔,小时候还抱过你。”
“方叔好。”
李卑枝这才抬眸,借着机会好好观察了番对方。方辽看起来十分年轻,只是脸部面容消瘦,眉毛浓黑,眸色深深。
应该是和她阿爹差不多的年纪。
不待李卑枝多想。
一行人就开始动筷了。
方辽的话比较多,李樟本身是个沉默的人,可面对方辽,话也禁不住多了起来。
“陛下还是年轻了些,霄云城那边的事,幕后定有大官,可最后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几杯酒水下肚,方辽的脸有些醉红。
说话也大胆了些。
“说起来,这回霄云城中的事能被查出来,李兄,你那个堂兄还有卑枝,都是大功臣!尤其是卑枝,年纪小小,一上任就掺和进这样的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氏夫妇自然晓得自家小女儿在外做的事。
只是李卑枝回府后,也是长话短说。
他们有心,却又不想让李卑枝有太大压力,故而才没有仔细盘问。
李樟还好,毕竟是在朝中做事,能得知些具体内容。可孙水云却不是,她思绪一转,就知道李卑枝说不准就要落入麻烦里。
“陛下的赏赐恐怕不久就下来了……”
方辽继续补充说道。
“我不久也要去南几城,这不得把我府中那小子带着,不然不用李兄你说,我就觉得那小子配不上卑枝。”
“哪有,我估计也是大哥他有心把功劳留给阿枝,她这丫头,哪里有这么大本事。”
孙水云不动声色将李卑枝的高帽摘下来。
她并非是故意抹低李卑枝。
只是李卑枝新官上任,树大招风对她本就不好。
“哎,可别谦虚,当时丞相在书房中可把你们夫妻俩这位小女夸上了天,不晓得的,还以为卑枝救过他性命呢。”
当朝丞相是自先帝在位时,便有任职。
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
深得皇帝信任。
只是李卑枝自觉和他无缘无故,怎会惹得对方大肆赞扬?
李卑枝思索着。
她早就叮嘱过堂叔,莫要过多提起她,而她自己也是避着锋芒。丞相沉浮官场数年,不会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只是如此对她赞赏,还让他人知晓……
李卑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毕竟丞相的风评确实够好。
李家人都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于是李樟开口,将话题转了个弯:“说起来,你怎么又去要去南几城?”
方辽的酒意已经有些上头,可人还是清醒的:“总是待在京中,也是有些无趣,暮春快过去了。南几城多水多塘,正好还能看见半城荷花的美景,岂不快哉?”
“也是南几城这些年上交的粮税,实在稳定。陛下心有忧虑,这才给了我机会。”
又聊上几番,大家才算是结束。
等到送走方辽,孙水云立马拉住李卑枝,语气严肃:
“阿枝,你在霄云城中做的采诗官,怎么会和丞相他们扯上关系?”
“不清楚,当初同堂叔交代时,我特意让他尽量莫要提到我。不过想来可能是陛下的命令,毕竟那里的事,一调查就能得知。”
这是李卑枝想到最为合理的回答。
孙水云叹了口气,李樟亦皱眉。
“以前觉得你对周围事都不大关心,我和你阿爹还愁不过,谁曾想这出去一趟,竟然替那么多百姓操起了心,也不是是好事还是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凉凉的数据让我想发疯(阴暗地爬行)(扭曲)(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