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李卑枝回到溪水村时,天已大亮。

她下马将绳子拴到一旁较为结实的栏杆上,拍了拍马头,领着两名捕快一同去往朱忠义家中。

正是农忙时节,农人同太阳一起作息,或扛着锄头、或肩挑水桶。他们见李卑枝身后官差打扮的两位捕头,登时睁大眼睛。

“那是咋地回事呀?官差怎么又来了?”

“鬼晓得,不会又是来颁布什么奇怪要命的法令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不到李卑枝耳中,她用眼神示意两位捕头查看门前的水缸。

那微高捕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听到这话。他上前半步,手腕使力,将水缸打开一个小口,就见里面露出的半截白骨。

他伸手将那节骨头扯了出来,登时脸色一变。在衙门已有两年有余,他自然能分得清人骨和兽骨,对另一个偏矮捕头招手,他语气严肃:“你瞧。”

矮捕头凑近瞧了瞧,脸色也凝重起来:“这还真是人骨头啊……”

话没发出声音,而是用口型对高捕头说。

李卑枝在旁将两人的互动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眼见附近的村民越聚越多,李卑枝低声吩咐高捕头将尸骨收敛好,自己则带着矮捕头进屋抓捕“嫌犯”。

木门张合,隔绝住众人看戏的目光。

矮捕头见院中景象,有些瞠目结舌。

他愣愣望着高大的男人狼狈横躺在地,粗大的麻花绳,衣上血迹密布。

又看了眼瘦弱的李卑枝,咽下一口口水:“姑、姑娘……这……”

“怕他跑了,所以手段有些粗暴,人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怕人误会,李卑枝弯腰,伸手将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一巴掌扇醒。

“喏,你看,醒了。”

朱忠义一脸茫然地睁开眼,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身体也僵硬到难受。他缓过天光大亮,好不容易能看清景象,就见到李卑枝的侧脸。

“你!你!”

昨晚的记忆轰然忆起,朱忠义精神脆弱,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李卑枝”还是“刘玉翠”。

他转动僵硬的眼珠,看见站在李卑枝身旁的捕快,不大灵光的脑袋终于意识到什么,哑着嗓子张大嘴,却因为不可置信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直将目光死死对着李卑枝。

可李卑枝不惧他。

“抓到嫌犯,该送进衙门审问了。”

听到“衙门”,朱忠义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大叫:“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抓我,你们衙门里的人,都是这般不讲道理吗?!”

矮捕快本就因大清早被指派到这荒郊野岭而心怀恶意,他不敢对李卑枝说重话,但却极易为难一个“嫌犯”。更何况对方,辱骂抹黑衙门在先。

登时,矮捕快也不再隐忍,朝着朱忠义踹了脚。力度不大,却叫人难堪。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真是把人当傻子,门口缸中藏尸骨,也不知是愚蠢,还是大胆。呵呵,我寻思就是愚蠢。”

朱忠义愤怒扭曲的表情僵硬住一瞬。

嘴唇哆嗦,他辩解:“那不是我干的……是朱贵……你们不能因为朱贵死了,死无对证,就想让我顶替罪名,好抓捕凶手升官加职!”

眼见已被压到门口,朱忠义冷汗直流,心中极为害怕。他看到周围一圈子百姓,张口就是污蔑朱贵的话。

“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冤枉的!门口缸里的确实是刘玉翠的骨头,可我没插手这件事,全都是朱贵做的!朱贵见那个什么采诗官,和刘玉翠长得七八分像,竟心生歹意趁机想害死她!”

说着,嘴里口不择言,朱忠义狼狈转头想看清李卑枝脸色,却被捕快摁得气紧。

那捕快虽比他瘦弱,却有抓人的技巧。

朱忠义早已汗流浃背,他此时慌张至极,竟忘记昨日,他在李卑枝面前早就暴露了杀害刘玉翠的事实。

但那有怎样?

也只有李卑枝一人听到。

只要其他人听不到,他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更何况……更何况……

他咬牙接着说:“乡亲们!我朱忠义虽算不上好人,但是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但这群狗官,肆意压榨剥削百姓也就算了,现在更是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抓人!今日是我,明日又是谁?”

李卑枝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些惊诧,这人倒是聪明一会,愚蠢一会。

那捕快没注意,竟让对方说了这么多话,顿时心中起了火气:“你这小子!”

“住手。”眼见对方的拳头要落到朱忠义头上,李卑枝立马开口制止。

人言可畏,眼见围着的百姓已有愤慨之色,这群人本就对官兵有意见,若捕快动手,恐怕她们今日就难脱身了。

李卑枝走上前,好声细语对百姓们解释:“我们今日抓人,是因朱贵是嫌犯,而非直接将人定罪。其次,本官不久前被朱家兄弟谋害——朱忠义在后推,朱贵则趁机下死手,是为一罪,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莫要多想。”

本以为朱忠义会就此消停,谁料想这句话竟勾起他的回忆,让他再次语出惊人:

“那也不是我本意为之!!!”

“是太守让我推的你……唔唔!”

这次,捕快迅速捂住朱忠义的嘴,大家都没听清朱忠义在讲什么,李卑枝却迅速捕捉到“太守”这两字。

她眼神微暗。

又和太守有牵连。

李卑枝没深究此时,而是又将心思转回到现实——该如何让这群百姓散开。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到人群中有人朗声而语:

“各位先散了吧,相信李大人能给怎么一个公道,不会误会了朱忠义,若是对方真的犯了错事,也合该受到惩罚。”

男子的声音有如清风明月,叫人不禁仔细聆听。

“更是农忙时间,咱们有功夫在这里操心,不去多种些农作物,这日子也能更轻松些。”

顺着声音望过去,李卑枝道了声果然,这人正是宋惊风,村长义子,村中的画师。

他在村中生活多年,定是比李卑枝、两个捕头要更有说服力,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杂闹的人群逐渐安静,最后不知是谁最先打破沉默,大声道“我自然是相信宋画师的,宋画师都开口了,肯定是比朱忠义这人要靠谱的多。”

有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

接下来不用多言,村民都纷纷作散,任凭朱忠义如何破口大骂。

待到大多数看热闹的人都走了,李卑枝注意到,仍旧有人站着,定定望着这边。

一位正是宋惊风,而另外一位,则是老阿婆。

李卑枝感觉心中突突然。

倒不是别的,只是怕阿婆受不了。

果然,不待李卑枝开口,那阿婆就几步上前,她没看捕快、不看李卑枝,只死死盯着朱忠义,声音颤抖,泪随声下:“你……你杀了翠丫头?!”

气氛凝住了,仿佛冬日湖面上结了层不薄不厚的冰面。

明明是暮春,却有如寒冬。

朱忠义感受到现场气氛的变化,竟也骂不出声,眼神飘忽,就是不看阿婆。

对方脸上两行清泪,顺着皱纹。

打湿地面上的尘土。

纵使如此,阿婆仍没有住口,她将目光转向李卑枝,带着希冀和绝望,是痛苦般的神色,却仍固执地要个答案:“那袋子里的……可是翠丫头的……她的……”

最后几个字,实在哽咽无法说出口。

李卑枝叹然,有些触动。

“是非定论,恐怕还得在公堂上一辩,我此刻的,也不过是猜想,算不得真。阿婆你也莫要多想,注意身子。”

她示意两位捕快先行,自己则在溪水村停滞片刻。

阿婆的精神不太好,上一刻还清醒着,下一刻又昏昏然起来,什么也不记得,只愣愣把李卑枝当做刘玉翠,碎碎念念。

同宋惊风一起将阿婆哄入睡后,李卑枝掀开门帘,她不适地闭起眼,又睁开,看到院子里分拣药草的宋惊风。

“宋画师,今日之事多谢。”

她说的自然是宋惊风主动疏散百姓的事。

“大人不必言谢,既是为还他人公道,我哪里有不助力的说法,倒是辛苦大人了。”

李卑枝笑笑,“谈不上辛苦。”

她想起霄云城太守,便问:“你可否同我讲讲霄云城的太守?也无需太多,你知道些什么,都可同我讲。”

小院中,是一如既往的苦涩草药味弥漫。

宋惊风有些踌躇,没直接开口。

见他如此,李卑枝心中纳闷:难不成是不敢说,或是不好说?

她也并非定要从对方口中要个结果,正打算开口辞别时,宋惊风才开了口:“讲太守之事,我倒是知道些,其中有件,同大人你——可能有些关系。”

同她有关?

李卑枝挑眉。

“也不是很直接的关系……大人可知太守有好几房妾室。”

“自然。”

“那大人应该不知道,他那几房妾室,和大人你长得,都颇为相似。我是个画师,得太守赏识,每当太守新娶妾室,都会让我去为那姑娘画幅肖像。”

他顿了顿,似是口干,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李卑枝无意瞥见他喉结上下滚动。

很是漂亮。

“因而初次见面,我并非是只惊诧大人你同刘姑娘长得相像,更是惊讶,太守的所有妾室,都能在大人你身上,寻得到身影。”

“十八房妾室,人人左眼眼底都有颗黑痣,刘玉翠和大人你是最像的,但是她没有。这兴许是巧合,但我总觉应该同大人您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