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出门的那段时间,我因采诗任务在身,特意出去转悠。只是发现,村中百姓少有出门,是本就人丁稀少,亦或者另有隐情?”
李卑枝没提村民的态度。
只说出村中的怪象。
宋惊风听闻,沉吟片刻道:“大人有所不知,霄云城苛捐杂税已有段时间,虽说现在朝廷早已推行徭役折银上纳,可日子仍旧难过,地方官员如何作为……当今陛下实难知晓。”
“因此咱们只能日夜劳作,近些年来还好。听村长讲,早些年因为这事,累死不少人。”
陛下继位五年有余,先帝积累下的祸端不少,自然不能立马解决。只是对方虽称得上“勤政爱民”,处事之法却有“固步自封”之意,鲜少听民意。
皇帝闷头行事,听大臣在朝廷争吵不休。
百姓怨声载道,自然传不到皇帝耳中。
李卑枝先前在帝京,总觉繁华锦绣暗藏腐朽,只是无人提,她也当不知。却没想到如今刚上任,就得见如此景象。
实在令人唏嘘。
“你且安心,我会如实向陛下禀告此处一切。”
宋惊风眸中显露诧异,他先谢过李卑枝,再摇头,语气无奈:“帝京距溪水村算不得远,曾有人上帝京告官,最终却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
“恐怕这群人在帝京也有势力,大人量力而行,莫要过于对这里费心了。”
李卑枝颇为稀奇地看他一眼,回道:“你倒是实诚,也比别人看的开。”
她没有官阶,人微言轻。
虽自己没提过官阶一事,但有心都能看出来。
此地积病已久,她答应如实禀告,却没说定会处理,而宋惊风显然听出弦外之意,并未将希望寄托于她身上。
反倒劝她莫要费心。
谈吐不似寻常村夫,见识颇广。
想来这人落魄前,不是富家子弟,也是书香门第。李卑枝心中有意想知晓其经历,想到两人并不相熟,便没再开口询问。
经过一番简单交谈,李卑枝已然在心中思量许多,大抵推测出宋惊风这人的性子。
时近晌午,宋惊风到厨房中起灶做饭。
李卑枝则回房,又把采诗册添上好几笔。
午膳过后,宋惊风又匆匆出门。
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李卑枝放下手中东西,赶忙走到院中打开门。目光稍往下移,就见一个小孩正仰头眼含热泪焦急地望着她,不待她开口,小孩单手拉着她将她往外带。
李卑枝并不遂他意。
打掉对方的手,她并未使多大力度,见对方松手,这才对小孩笑:“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拉我走?”
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小孩瞪大眼,瘦黄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只是我觉得在请人帮忙前,总要把事说清楚,对吗?”
这孩子怎么看也有十多岁模样,并非不知事的幼童。也许刚才真是被慌乱冲急头脑,被李卑枝教训后,才匆匆开口:“是,是村里的大人又吵起来了……他们还动手打我娘……娘……”
提到“娘”,小孩的眼中顿时又蓄满泪水,手背一抹,直愣愣往前走。
李卑枝紧跟其后。
场面十分混乱。
还未到,就听到有人在骂、或哭。
“老天爷呦,真真是没有王法呦,瞧我家老头子走得早,儿子又傻得很,都逮着咱家欺负嘞!”
“还动手打人!”
李卑枝遥遥看着有人躺在地上,周围有男人正抬脚往她身上踹。
“娘!!!”
前面的小孩带着哭腔尖叫出声。
他扑到女人身上,泪水哗哗往下落,地上躺着的女人挨过男人一脚,只觉心肺都撕裂的疼,可还更在意自己的儿子,不住出口安抚:
“我的小幺儿,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快走……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推推儿子,女子并不想让他参与这种事,
“朱忠义,你怎么能给女人动手?”
旁边站着的灰衣男人开口,指责刚刚动手的男人。
“我呸!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你不也想要这开井文书?老子告诉你,这文书,老子要定了!”
朱忠义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星子,正对灰衣男人的脸。对方被这一举动惊怒,大集叫:“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过好心劝你,做人太自私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拳挥打出去,两帮人彻底打起来。
人多混乱,被踹的女人在地上疼的爬不起来,小孩试图架起阿娘,却因为身体瘦弱而失败。两□□也不顾及这娘俩,眼见小孩快被踩到,李卑枝一个箭步冲进去,左手拉住小孩,右手使力扶起女人。
正让那孩子把女人送回屋,李卑枝一个不察,突然被人揪住头发,被迫对上张三角脸。
“这谁?外村人?敢来掺和咱们溪水村的事?”
正是朱忠义。
恶臭的气息扑鼻而来,李卑枝皱眉。
对方却在看清她的长相后,有一瞬惶恐之色划过眼眸。
“刘玉翠?!”
他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猛的扔掉李卑枝,不住后退。
……愚莽。
李卑枝心下不喜,只觉得恶心。
“那不是刘玉翠,是个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哥!”
说话的正是不久前被李卑枝拉住问话的小眼睛男人。他和朱忠义是兄弟俩,李卑枝目光移到小眼男人身上,又看回朱忠义。
这俩人,真是长得大相径庭。
“……对,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一来,咱们村子就出事,若是没这群狗官,咱们至于为了一个文书大打出手吗?!”
不知是谁将矛头对准李卑枝,李卑枝顿时心觉不好,她往后退,却被朱忠义一把抓到,推到最前面。
这可麻烦了。
李卑枝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被卷入到麻烦里。
“我不过是个采诗官,就是去收集民间诗歌……”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声痛呼打断。
原来是另一帮人,突然偷袭朱忠义这边的人。两帮村民本就憋着火气,战局一点就着,再次打起来。李卑枝不打算这时候劝架,正避着他们往外挪。
不是是谁,突然用力将她推了把,李卑枝还没稳住身子,脑袋就挨了记——
竟是小眼男人手拿石铲,猛力打偏到她的太阳穴处。
战局戛然而止。
“……杀人啦!!!”
眼神涣散,李卑枝张口欲言,可话将至口,她就两眼一闭脱力摔倒在地,生死不明。
原本激战的村民见到如此景象,有胆小的直接尖叫出声,纷纷作散逃跑,把问题留给朱家兄弟。
“朱贵,你把她打死了?”
朱忠义瞪大眼睛,看着手拿石铲浑身发颤的朱贵。对方听到这声发问,吓得额头冷汗直流,登时扔掉拿在手上的东西,嘴皮子上下一耷拉:“不是我,不是我……她自己撞上来的……哥!”
猛的抬头,朱贵看向自己的亲哥:
“怎么办啊哥,她,她是当官的……”
对方也是面色铁青,但终究比朱贵冷静。走上前,伸手探了谈李卑枝鼻息,顿时面色更差。朱贵见他这样,哪里还不明白,自然晓得人定是死了。
他面如土色。
连手中石铲掉到地上,都不曾发觉。朱贵惊恐地咬住指甲,狭小的老鼠眼睛透露着不安与慌张。
“我刚才真没想打她……真的是她自己凑上来的……”
“她…她会不会是刘玉翠回来复仇了……”
这句话朱贵念的极轻,像是怕惊到什么。眼睛不往地上李卑枝的尸体看。
朱忠义听不得这种话,闻言,先给了朱贵一巴掌,而后似觉不解气,又抬脚踹上去。口中咒骂朱贵:“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正常了,这时候提那个婆娘做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也很震惊,这女人和刘玉翠长得那么像!”
朱贵被打,自然不服气,火气直充脑门,顾不得恐惧张口就反驳回去。
可说完,两兄弟就陷入诡异的平静。
在这种氛围中,任何声音都显得极为突兀,朱贵听到了自己大口大口喘气的狼狈声,而朱忠义,则听到胸口剧烈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宛若无形的预警。
“是咱当哥的不地道,这时候不该吼你,这个什么鬼采诗官死了,咱们兄弟两人应该快点找地方把人埋起来,你不是通过吵架把力气耗费干净……”
朱忠义到底比朱贵冷静,他开口提出解决办法。
“是刘玉翠……一定是她……
“她当初死的那么惨,心中一定有怨气……巴不得我早点死……”
可是此时的朱贵根本听不进朱忠义的话,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已有神志不清之态。口中胡言乱语地说着“玉皇大帝”“神仙娘娘”保佑,显然是被吓破胆子。
见沟通不了,朱忠义粗手提起朱贵,他五大三粗,和瘦的跟猴似的朱贵比起来显得格外有力,轻松将沉溺在恐惧中的朱贵提溜起,道:
“你个没用的东西,这人是你杀的,你在这自言自语,是巴不得等会来衙门中人,给你抓回去?”
听到“衙门”,朱贵才有几分清醒,他转过僵硬的眼珠,看着朱忠义:“那,那该怎么做……”
“自然是找地方埋着,别人又没个证据,她死了就死了,一个女人,就算当官,又有几个人重视?说不定就是嫁不出去,才被赶到咱们小村子来。”
“可上面万一就有人追究下来……”
朱忠义一巴掌打到朱贵头上:“你可真是蠢,真是不晓得怎么在太守底下干活的。她找不到人,关你有啥事?刘玉翠无缘无故消失,又关你有啥事?”
总觉这话有问题,只是朱贵愚笨,不懂话中深意,他感动不已:
“哥,你人真好,我惹出这样的麻烦,你还愿意给我出主意……我以前还总是和你争……”
“谢什么,一个娘生出来的。”
这蠢货,可真是头脑简单,说什么都信。
心下冷笑,朱忠义面上不显。
命朱贵回去拿农具,朱忠义拎着李卑枝的衣领,想将人往小山中拖。
手上使力,他刚将对方从泥地拉起,他感到手臂抽搐,不禁力度一松,谁知下一刻,有人反手将他抓住。
是一双修长、苍白的手。
朱忠义双目大睁,正对上李卑枝漆黑无光的眸,惊呼噎在嗓中,不上不下,让他差点窒息。
这人又活了过来!!
被这情况吓到,朱忠义身体僵直,一时忘记反应。李卑枝借力站稳身子,她脑中多出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至于她也茫然无措,脸上是少有的迷茫。
她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到朱忠义身上,似像想起什么,往后一退。
“哐当——”
一声闷响,李卑枝和朱忠义两人双双被勾走注意力,只见朱贵傻愣在院子前,目光呆滞地看着“死而复生”的李卑枝。
他颤抖着手指住李卑枝,暮春的午时,太阳虽不烈却仍旧热乎。朱贵像是冷极,牙齿打颤,无神嚅嗫道:“鬼……刘玉翠……死而复生了……又死而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