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宋涯瞳孔放大,浅色虹膜仅余一线。

这个请求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更好地扮演夫妻,他不该拒绝。陈亦岑离他太近,清亮的狐狸眼倒映着流光,忽明忽暗。亮起时,他的心脏也随之微微一颤;灯光转暗,微妙的失坠感将心脏往下拽,连着肋骨也隐隐发痛。

她的吐息扫过嘴唇,混着龙舌兰气息的清水百合香犹如勾人魔咒。鼓声砰砰,他凝视着,坠落着,挣扎着,最终,鼓手猛烈击锣——

“砰!”

宋涯僵硬地偏过脸,一个将落未落的吻擦过颊边。

灯光飞速掠过舞池,宛如此起彼伏的巨大叹息。陈亦岑滞在原地,嘴唇微张,急促的气息渐渐平静,随即,在宋涯看不见的阴影中,牵起嘲弄的笑。

她利落地起身,走下舞池,红裙掠过高脚凳如翩飞蝴蝶。

两对男女正在舞池角落歇息,她径直走到女士面前,招摇一笑:“小姐,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那女仔也不腼腆,搭上陈亦岑的手,与她旋转进舞池。

相隔不到半分钟,酒吧大门一阵轰响,熙熙攘攘的人声冲破门关,涌入内厅。是剧组大部队到了。

舞池被人的洪流冲垮,红裙一角闪了闪,瞬间淹没在各式衣裳之中。人□□汇又分开,重金属摇滚再度响起,主唱嘶哑的咆哮在每个角落横冲直撞。

偶尔掀起浪潮,人流错落有致地分开一条缝,就能让靠坐在吧台边上的宋涯看见飞扬的红裙与柔顺黑发。他一口一口喝着酒,灯光变化莫测,视线尽头那人也不可捉摸,时而沉湎如坠入梦乡的丫头,时而面带魅惑,踩着婀娜的狐步舞。

一次,人潮落下,他看见她脸上灿烂笑容,珍珠白的右臂攀在徐沨肩头。俊男靓女引入注目,不少舞得痴迷的人都变化舞步,以他们为中心旋转,宛如簇拥着莲心的涟漪。

光线太亮,她望着徐沨笑得太刺眼,直直扎进他眼底。

潮汛落下又起伏,当陈亦岑再一次瞥向吧台时,那里只剩一把空空如也的高脚凳,孤独转着圈。

徐沨凑近她耳边问“怎么了”,她淡淡移开视线,换回热烈笑容:“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舞过一轮,她和徐沨在角落的长沙发坐下,一人拿着一杯鸡尾特调。音响震耳欲聋,人群声音更吵,得耳朵贴着耳朵才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两束花都搁在吧台,陈亦岑含笑注视着放松乱舞的剧组前同事们,心里酸涩。

即便习惯告别,陷入死寂之前,人们总要寻欢作乐,用聚众狂欢来抵消无法排解的孤独感。

她若有所思,凑近徐沨耳边大声说:“你到时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吗?”

为了符合地理设定,柏森得去香港取景。

徐沨颔首,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他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手,原本温和的眼神顿时一暗,像是不经意看见仇人。

他们二人算得上小半个同门,对彼此观察性的视线都很敏锐。察觉到陈亦岑态度上微妙的变化,徐沨立刻收回目光,语调与之前别无二致:“行程没有冲突,只要船次不取消,我肯定跟大家一块去。”

“就等你这一句,”她笑着抬高音调,否则完全被噪声盖过,“我打算笨鸟先飞,趁着还在船上和你多学几招,免得正式开拍了给柏森丢脸。”

这话虽是调侃,却的确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顾虑。她毕竟非影视表演专业,剧场与荧幕的演技处理多少有点区别,何况一上来就要挑战一个难度极高的角色。

蓦地,徐沨在紫蓝交错的光束中注视她,脱口而出《浅水湾日落》中他饰演的男主角台词。

“今日天气好,什么时候回家?”

陈亦岑一愣,犹如被大浪砸了个跟头,突然直直落入《浅水湾》中。

(她醒来,站在人头攒动的大街,骄阳似火,蝉声喋喋不休。)

夜色如一潭死水,宋涯关好车门,靠着椅背微微垂头,仿佛暂时失去了一部分力气。半晌,才伸手按发动键。

(中环富丽堂皇,摩天大楼将阳光反射|入眼,她突然一阵头痛,眼前黑蒙蒙的,又有雪花闪烁,好像年久失修的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睁开眼,环顾四周,惶然地想:我要回家。)

酒吧人声嘈杂,狂欢仅此一夜。

Stelvio驶上大路,宋涯盯着路况,唇线紧绷,握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如蜿蜒的蛇。

(她没有名字,没有来处,只知道要去浅水湾,有个名叫阿贤的青年在等她。阿贤是谁?她脑海中立即出现一张二十岁出头的脸庞。心下轰然:噢,这就是她的阿贤。)

红裙再度旋入舞池,陈亦岑与徐沨配合默契,明明她并不擅长跳舞,却不知是他配合的好,还是狐步舞不难,二人步调一致,在炫丽灯光中与众人逆行。

(机动车道上高悬着一块禁止逆行的标牌。她木然转开眼,望着碧蓝的海岸线,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焦急:阿贤肯定等急了,她得赶紧去找他。)

他驶入高速,脚一直踩着油门,冷眼看着仪表盘上的转速越来越高,SUV发出野性的咆哮。

(路人上下打量她,纷纷皱眉,耐着性子给她指路。大姐,浅水湾还要往南,走路过不去的,你得搭巴士。她就说,欸,好。走到车站,抬头一看,又犯懵了:该坐哪路车?说到底,中环到浅水湾,居然有巴士直达?)

酒杯碰撞,“叮”。刘玉醉醺醺地搭着她肩,嘴里直冒酒气,脸蛋通红,那红都要烧上眉梢了。“姐啊,祝你前程似锦。”她念叨着,一下下往陈亦岑肩上蹭,笑嘻嘻的。

(半小时没有巴士,她活动着站麻了的脚踝,一步一步离开车站。该去哪呢?人潮汹涌,阿贤的模样又跳出来了。他好像比之前略老成一些,看上去像是三十五六,可她立刻摇摇头,把这荒唐念头抛开:八零年,他可不就二十来岁!)

他第一次飙到七十五迈。失控感,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深夜将一切缺陷放大,反复刺激他的感官,仿佛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犹在耳侧。

(罗书贤在铜锣湾天后站周边焦急地寻找。他举着老婆的照片,挨个拦住路人,眼含殷切又期期艾艾地问:你见过这位姑娘吗,四十六岁靓女,穿着一条绿色碎花裙子,可时髦了。路人摇头说没有,挤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总会再合作的。”陈亦岑也喝到半醉,不敢再喝下去,干脆让千杯不倒的徐沨看住酒杯,别让她轻易得手。她拍着刘玉的肩头,两个人在吧台前东倒西歪,脸上都带着笑。一个天真烂漫,一个黯然浅嘲。

(阿贤……三日前约好在浅水湾见,我不会迟到……)

正是由于阿斯伯格和注意力缺陷,宋涯将专注与克己做到极致。一切引他失去理性判断的事物都该被剔除,三十二年都这么过来了,人脑已形成自我保护机制。收费站标牌一闪而过,他狠狠踩油门,指针转动,引擎危险地低吼。

既然要去香港,肯定得借机和宋涯发展一下。陈亦岑脑子迷迷糊糊,竟还有余力思考。今晚逼他太紧,是她一时判断失误。但愿不要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倘若他决定切断这段关系,她没有任何挽留的手段和余地。说到底,威海世家独子,与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生杀予夺尽在他一念之间。

(不好意思,你见过她吗?大前天我们一起坐地铁到这里,她失踪了,她还有痴呆症,肯定记不得家在哪了。先生,求求你帮帮忙,啊?)

收费站的轮廓突兀地出现在夜雾之中,仿佛某种庞然大物的侧影。宋涯恍然收回思绪,连忙猛踩刹车,勉勉强强在前车过杆时停下。两辆车几乎贴在一处,尾灯骤亮,红光刺入虹膜,他迎着刺眼光线,面无表情,漆黑眼眸没有一丝情绪。刚刚冒头的七情六欲又被封死在井底,读卡机自动识别账户,“嘀”一声轻响过后,栏杆缓缓升起。

(走走停停半日,突然迎面吹来一阵裹着暖意的风。闻到腥咸味,嗅觉自动触发记忆,她瞬间将脚底水泡抛诸脑后,兴奋地小跑到围栏边。)

(潮声、夕阳、金黄似稻穗的光晕,和一片恬静蔚蓝的海。)

(是海啊……)

挂档,踩油门,Stelvio化作离弦之箭,向地平线远方疾驰而去。

(她心驰神往,跑下沙滩,脱掉磨破的运动鞋,赤脚朝大海走去——)

“阿贤,我这就去见你。”

这句台词轻如低语。陈亦岑放下剧本,阖眼,船身轻微的摇晃带来一阵眩晕。

广府南沙港至香港中港城的客轮,航程已过大半。

旁边的位置歪着一个脑袋,正是睡了全程的顾苒苒。按照正式开拍的行程安排,《浅水湾日落》全片的所有镜头都将在港岛完成,因此如当晚在酒吧所说,整个剧组都将乘坐接连几班船先后前往尖沙咀。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一封新邮件。

她解锁手机,进入邮箱查看。发送人是个不明地址,邮件没有标题,正文只有一句话。

【MIND YOUR STEP】

留心脚下。

心脏一空,似被毒蛇爬上脊背。陈亦岑不自觉咬住下唇,手心出了冷汗,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答案。

她立刻将邮件截图,拖进垃圾箱,顺便拉黑了发件人。接着,被蛇咬了似的扔开手机,死死盯着熄屏后漆黑的屏幕。

只是误发,只是对方搞错了。

顾苒苒迷迷糊糊叫了声“口渴”,陈亦岑全身一震,从近乎窒息的状态中解冻,胸膛剧烈起伏。

就当作不足一提的插曲好了。她调整呼吸,逼迫自己忘记这件事,强撑着笑容给顾苒苒递水。

这时,客轮逐渐减速,舱内广播响起。

“即将抵达中港城码头,欢迎来到香港。祝您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