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宋涯凝视她,面色微冷,浅亮的虹膜似一枚禁锢瞳孔的银戒。视线落到她眼里,再状似无意地往下,一路滑到指间。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扫过无名指上的婚戒,凝滞,又很快移开。

他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至少,换做两个月前的相亲局,他绝不会用这种难辨的眼神看她。

陈亦岑心头隐隐雀跃,恶毒的念头不知不觉又发芽。她强行按捺住转移视线的冲动,保持着笑容等他回答。

“……”

他没出声,但到底是轻轻点了点矜贵的下颌。

得到首肯,陈亦岑立刻转过去告诉刘玉:“他去!”

剧组全员爆发出一阵欢呼,围栏外的观众粉丝们也在小声惊叹。原本拉着陈亦岑合照的粉丝几乎没法把视线从宋涯身上撕下来,他光是站着,什么都不用做,就足以引来全场聚焦。

SD因宋涯而冻结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观众感谢演员们的精彩演出,演员也对观众的支持心怀感激。氛围正好,连雾气弥漫的夜晚都褪去一层冷淡,在姜黄路灯下亲切起来。

辞别观众,陈亦岑走出围栏,与十三号剧院暂时作别。

她不舍地回头,突然发现周围同事看她的眼神都颇为……赞叹。

怎么了?陈亦岑下意识担心自己做了什么,沿着视线往下一撇,才发现他们在看她与宋涯交握的手。

二人的手只是松松牵着,虎口相抵,他体温偏低,冰冷的存在感从皮肤相贴处钻进血管,如蝮蛇蜿蜒爬行,一路直逼心室。

时时刻刻提醒她,这是一头能将她生生撕裂的狼,而非温驯俯首的犬。

好似被热油溅到,陈亦岑不自在地松开手,赧颜一笑:“宋生真要去?”

宋涯低眸,唇线紧绷一瞬:“来都来了,免得你醉酒不好收场。”

说得冠冕堂皇,旁边小姑娘们听了都要起哄,没想到宋总这块大名鼎鼎的石头还有开花的一天。

陈亦岑抿唇笑笑,觉得在众人面前像两截木头一样杵着,难免生分,于是将左手搭上宋涯的臂弯。

手掌下的肢体瞬间紧绷,她恍若未觉,半个身子倚过去,对众人笑道:“那就酒吧见!让宋生车我一趟。”

四周又是一片艳慕。

如此这般,陈亦岑上了Stelvio,拉好安全带,静等宋涯点火出发。

夜色如绸缎将二人包围,她察觉到宋涯欲言又止。车内的静默缓缓流淌,驾驶座传来深沉的呼吸,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又被主人狠狠压回容器内,仿佛那瓶盖底下封印着比恶魔更危险的东西。

手刹拉起,引擎一震,发出悦耳的咆哮。

车辆上路,陈亦岑当作没意识到古怪的氛围,自顾自打开手机导航,把手机直立放在CD机前面的凹槽,舒适地靠回椅背。

“前方路口右转。”合成女声一口地道京腔,伴着飞速掠过的米黄街灯,穿梭于光影之间,将令人窒息的空气划破。

有时,夜晚具有过分真诚的魔力,既能掩盖谎言,也引诱人吐露真心。

陈亦岑闭着眼,佯装困顿,暗暗抚平起伏的心绪,深知开口即示弱。

种种迹象表明,宋涯大概终于对她另眼相看,能忍受与她肢体接触而非当场给她难堪。

这还远远不够。她要让他把她当做一个清白无辜的局外人,仿佛诉诸真心,又似无动于衷;钓人的精妙技巧正在于此:如何打动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必须撬开他的防线,使他以为你满腔真诚,爱到极致,却又隐约捕捉到一丝若即若离的决绝。

这种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悬浮感,才最使人欲罢不能。

她笃定只要打破宋涯的警戒,使他跌落到凡俗的七情六欲里,这些“不入流”的情场招数必定在他身上百试百灵。

沉思时刻,他们已到达酒吧门外。

夜晚十一时,广府的夜生活才开始,一整条步行街被霓虹灯照得通亮,墙上四处是灯光留下的五彩涂鸦;酒吧大敞着门,炫紫荧光招牌下,重金属摇滚冲破大门,横冲直撞地闯上街头。剧组陆续到达,路旁人头攒动。陈亦岑摇下车窗,立刻有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被冷风卷入车内。

宋涯靠边停下,本想放她落车,将要按下总控的解锁键,余光突然瞟到街边一道身影。

只一刹那,落下的手指偏离方向,欲盖弥彰地一晃,把被她摇低的车窗重新升起。机械运作的轻嗡声中,陈亦岑低低叫了一声,没预料到他的动作。再去拉门,仍锁着,两下没拉动。

车内车外宛如两个世界。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人间,里面寂静逼仄,夜色侵入感官。

她觉得不自在,细声说:“开门。”

宋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微微偏着头,似在思考,眉心却不经意蹙起,仿佛又有谁招惹他。

在她不耐烦之前,他平稳的气息突然微微一顿,似行路上被石子绊倒。异样不过一瞬,车门“嗒”声解锁,陈亦岑立刻推门下车,拎着单肩包融入酒吧门前的汹涌人流。

百合花一路攥在她手里,已有些发蔫。没走出几步,她被熟悉声音叫住,一抬头,喜出望外:“学长!”

徐沨静静站在路灯下,见到她,嘴角笑意更浓。他个头高挑,容貌英挺,在人群中相当出挑,以至于周围人频频回头偷看,有人认出来,又不确定,觉得金球奖影帝出现在这条步行街太不真实。

似文艺片外景,俊逸出尘的忧郁青年在乌泱泱人群中手捧花束,隔着两个傻愣愣杵在原地的执行导演向一位靓女挥手。

那束花也被两个导演后知后觉地传递过来,陈亦岑用空着的右手接过,朝徐沨挤眉弄眼,表示感谢。

今晚她收到许多花束,大多都被剧组保管着,手里只有宋涯的芬香百合和这束雪叶菊配淡粉康乃馨。康乃馨散发着干燥的丁香树味,她两只手都拿着花,正要朝徐沨隔空喊话,却看见向来开朗温润的学长蓦地脸色一沉。

同时沉坠的还有她的左肩。

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肩,五指瘦长、骨节分明,修剪成规整圆弧形的指甲微微泛白,似是用力抓紧肩头布料,却又克制着,没让她感到痛。

视线沿着小臂线条往上,是宋涯那张凌厉逼人的脸。颧骨之下皮肉紧绷,眉压眼,漆黑的眼珠在霓虹灯中隐隐泛紫,平素内敛的侵略性悄无声息地外扩,连带着将陈亦岑拢住。

夜色迷蒙,人潮汹涌,陈亦岑看见宋涯垂在身侧的手还捏着车钥匙,显然匆匆停好车。

她向他视线远端望去,才发现徐沨正与他四目相接。

没等她开口打断古怪的氛围,徐沨微微牵拉右唇,笑意多了一丝不和谐,不知是讽刺抑或嘲弄。这个小动作一闪而过,陈亦岑留意到了,患有阿斯伯格的宋涯却未必。

她心中登时有了别样的猜测,回过味来,用手背拍了拍宋涯压在她肩上的手:“在这站着干嘛?吹风?”

宋涯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他掩盖似的把车钥匙放进内衬,换只手,绅士作风为她引路。

陈亦岑没有回头看徐沨,提起裙角,跟宋涯踏入酒吧。

跨过门槛,乐声更大,主唱的核嗓仿佛在每个人耳边投放一枚□□。电吉他扫弦,“轰”——陈亦岑缩了缩脖子,笑骂一声“叼,耳仔都要聋晒”。又看前面的宋涯,仿似没事人,她却能看出他浑身僵硬,怕是被酒吧吵到感官紊乱。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赶在他之前绕到正厅门口,两条胳膊一抻,她笑盈盈将他挡住。

“宋生,受不了就别逞强,反正你科研工作忙,我去跟他们讲,没人会在意。”

“不劳陈小姐费心。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于情于理都该在你回国首秀的庆功宴出现。”

他们一个亲昵称宋生,一个还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陈小姐,态度差距如火烧冰山。陈亦岑一哂,本想着管他难不难受,却又念及她要对他兼顾分寸感与珍重,便多说一句:“别客气,我知道你很敏感,在这里呆着难受就说,我随时给你找借口溜走。”

宋涯不吭声,她就当他没意见。

此时,他们正好走到舞池尽头。今夜《柳生》剧组包场,大部队还没到,只有少数几对男男女女在缓慢扭动四肢。

炫光闪烁,室内短暂黑暗,接着又猛地掠过粉紫色强光,照亮陈亦岑含笑眼眸。一朵光斑落在唇角,说话时上下翻飞,似被红唇雪肌戏耍。

舞池中残留一抹局促的隐私。

陈亦岑总觉得宋涯没在看她眼睛,那双雪一样冷淡锋利的眸子时不时隐入阴影,又时而被绚烂光点擦亮。不知不觉,她看得入迷,心弦也被光与视线撩拨得微微松弛。

无所谓,既然想打动宋涯,她就必须投入真情。

“宋生会跳舞吗?”

她穿过舞池,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撑着下巴笑道。

宋涯也在她身边落座,黑衬衫封住苍白肌肤,唇色浅淡,整个人仿佛没有血色。他不答,伸手敲台面,调酒师应声过来,询问二位有何需要。

陈亦岑将长卷发向后捋,略加思索:“我来一杯double shot Margarita,这位男士——”她睥一眼宋涯,后者淡淡出声:“Negroni。”

与记忆中一致的口味,她笑容加深。

调酒师开始工作,她不安分地看了一会儿,耳边是前厅震耳欲聋的电吉他,鼻尖是酒吧皮革混苦艾味的室内香氛,还没喝上酒,心中已升起一丝醉意。她就着托下巴的姿势打量宋涯,觉得撇开脾性,单论外表,宋涯真是怎么看都顺眼。

片刻后,酒调好了。她微抿一口,龙舌兰烧过杯边盐口与清新的青柠,如燎原烈火,从舌尖一路烧到大脑。

旁边的宋涯面不改色地品酒,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不由觉得好笑——真是难为他这种奢华豪门公子来喝小酒吧特调了。

她喝得略略有些急,酒劲上得很快。但她就要这种被微醺感推着走的步调,因此丝毫没和酒精做抗争,眨眨眼,眼底已有薄薄水光。

她再问一遍:“你还没回答,会跳舞吗?”

宋涯始终保持着笔挺坐姿,好似一柄不会弯折的剑,全身只有执杯的手、杯中碎冰与喉结在动,极度克己。

听到陈亦岑提问,他唇线微绷,道:“会一点交谊舞。”

这时,手机屏幕正好亮起,陈亦岑低头一看,是徐沨说他在外面被剧组人包围了,让她先自己玩,他待会儿和大家一起来。

从头到尾只字不提她的丈夫。

她将手机倒扣,没有忽视宋涯脸上一闪而过的焦躁。就着坐在吧台前的姿势,她向宋涯倾身,主动拉近二人的距离。

酒精催得双颊潮红,眼睛更亮,似有水光将落未落,甜美气息中掺入一丝迷离的龙舌兰青柠。电吉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霓虹灯乱闪,舞池空旷,空中只有砰砰鼓点,一下响过一下。

军鼓敲响谁人心跳。

短暂到窒息,漫长到缠绵的几秒,她牢牢盯住宋涯不放,不让他转移视线。鼓点加速,气氛升温,不知是酒力或其他,她感到双颊发热,目光如阴湿黏腻的水蛇,缠住宋涯脚踝,欺身而上,蛇信子舔舐他修长颈窝,迷蒙流连。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与他鼻尖相贴。

他们在晦暗朦胧中贴面,浪潮起伏,鼓点急促;她刻意加重呼吸,引得他忍无可忍似的猛地闭眼,不去看她。

她不准,腾出一只手抚摸他侧脸,逼他看她。他在她掌心里情不自禁地松弛,蹭过额间碎发,黑眸蒙着阴郁迷雾,眼眶泛红,视线牢牢锁住红唇,如濒死之际反扑的猛兽。

深邃、危险、性感。

那是一张被欲望迷醉的脸。

陈亦岑的理智如明镜跌落,轰一声摔得粉碎。

鼓点依旧,她禁不住贴着他鼻尖浅笑,颤动气息扫过嘴唇,如一个淋漓热吻。

“宋涯……”两个字落地变成沙哑喘息,“同我跳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