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转眼就到《柳生》末场,陈亦岑在梁雅芝的催促下向梁家正式递了邀请,剧组也欣然为威海集团留了最好的位置。

末场前一晚,顾苒苒发消息过来。

“收到雷塔回复,他们愿意和柏森合作。”

这称得上是几日来最好的消息。陈亦岑顾不上高兴,连忙给顾苒苒打电话,担心她因为之前的事心情不佳。

“我没事,你专心准备明天的末场。”顾苒苒在电话那头说,声音嗡嗡发堵,显然是刚哭过。

陈亦岑怎么能放心:“现在还跟我客套上了?实话实说,别再瞒我。”

她说的这样决绝,顾苒苒才支支吾吾透露了一点消息。

话说她收到的正式邮件的确来自雷塔工作室官方邮箱,但一看合同,雷塔方负责人赫然是靳斯言。此等遭遇立刻让陈亦岑想起威海研究所的“顾问名单仅供参考”——玩的就是心跳。

然而,对于感情问题的担忧,顾苒苒依旧三缄其口。她坚称靳斯言与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之前的面试机会与他无关,完全是因为她坚持不懈地向雷塔推销《浅水湾日落》才能争取到。至于面试结果,更加是陈亦岑的功劳。

现在没有关系,那就是以前有过咯。陈亦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并不说透,只是放柔声音安慰道:“既然是好消息,怎么哭成这样?”

顾苒苒这才哽咽着告诉陈亦岑,虽说雷塔同意合作,但邮件发来前,姓靳的打工作电话训了她一通。

“真没什么事,本来就是我的错。”她越说越委屈,差点又开始嚎啕大哭。见她如此,陈亦岑自然不好在明面上指责靳斯言,心里却给他狠狠画了个红叉。

下次和雅芝姐通个气,查查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挂断电话,陈亦岑早早睡下,拿出最好的状态登台演出。

第二天,剧组上下弥漫着依依不舍的气氛。

一路进到化妆间,凡是和陈亦岑打照面的人,不论员工还是演员,都要一头扎上来拥抱她。经过两个多月的演出,她和每个人都建立起极其紧密的联系,好像从身上抽出一根丝,连通了所有曾面对面搭戏、排练、沟通的人。

这种桥梁正是陈亦岑对戏剧表演如此热衷的理由之一。实时的反馈、实时的热忱,每一场演出都有着略微的不同,每一晚都无比新鲜。

她的精神食粮正在于此。

剧组演员多数都很年轻,大学刚毕业不久,还没经历过剧目封箱时的“生离死别”。于是,状况变得微妙起来:陈亦岑成了整个早上唯一没在哭的人。

同事们负责哭,她负责安慰。

这是个周六,有午晚两场演出。中午两点半到五点的场次结束后,所有人回到后台,左顾右盼,又是哇的一声泪眼凝噎。刘玉哭得极其惨烈,脸上还带着阿玉的淡妆,活脱脱一个受欺辱的古代大家闺秀。妆花了,大家一看,又破涕为笑,闹嚷着扑成一团。

陈亦岑自然是漩涡中心,一天听完了一辈子的“呜呜呜岑姐我舍不得你”。这种集体能量强大到足以感染她,明明自诩演过几年戏,习惯了这种离别的大场面,她还是在一声声“岑姐”中湿了眼眶。

双场戏之间夹着饭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解决晚饭。放在平时,陈亦岑一般不摘发套,直接在头上裹条头巾,就披上衣服冲出门去对面买快餐。

今天也本该如此。

她溜出剧院后门,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辆大大咧咧横在街口的宾利。

宾利倒车,稳稳停在路边。街对面有一小群人在探头探脑,显然很少见到这种等级的豪车。也是,广府奔驰宝马卡宴路虎一抓一大把,兰博基尼和宾利倒是个把周才能见上一次。

陈亦岑平时对车不感兴趣,倒是对车上的人十分好奇。作为演员,观察生活是一项被她贯彻到骨子里的习惯。

这辆宾利看着很眼熟,她福至心灵地回想起珠明酒家门口见过的威海集团车队。于是收起一脸散漫,端庄聘婷地走了上去。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气宇轩昂的梁懿生。他绕到另一边,亲手拉门,让宋檀扶着他下车。

驾驶座下来的是梁雅芝,一抬头,看见正在装模作样的陈亦岑,立刻兴奋地大叫一声:

“岑妹仔!”

【金像奖影后沦为开车司机?!】

——陈亦岑都可以预料到明日香港小报的重磅标题了。

结果,这天的晚餐是梁家从珠明酒家一通电话叫来的豪华外卖。

宋檀说宋涯被实验绊住,又要单独从港岛过来。末了,她还语重心长地拉着陈亦岑的手,宽慰她:出发前联系过铁路公司,保证今晚动车绝不延误,宋涯一定不迟到。

他来不来看,陈亦岑倒无所谓。反正宋涯那么看不起人文社科,又有谱系障碍,就算二刷也未必看得出什么名堂。

她暗想:不犯困就算他厉害。

末场,所有人的心都悬在最高点。

大幕最后一次拉开,姜汁黄的灯光照亮舞台,阿芳独坐桃林,人面桃花,艳情昳丽。

情意悱恻,阿芳亲吻柳生,眼中嫣红缓缓绽放,予他最纯粹热烈的爱。第一世少年人相恋,柳生丝毫不知收敛,满腔爱意尽数奔流,回应阿芳的一举一动。舞台拓展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故事变成现实,没有事先写好的剧本,只有最自然的对白与最生动的反应。

爱有多浓,柳生逝去的悲伤就有多苦。阿芳几乎哭出血泪,撕裂的伤痛将她劈成两半,在至深绝望中,她强求转世,强续前缘。这一切都是陈亦岑的亲身感受,她的过去成为了她最锐利的武器;作为一个难以“作假”的演员,想要演得真,情绪必须真。

痛是切肤之痛,爱也是炽烈无悔的火。

凄戚的哀与反噬其身的恨,又何尝不是人戏合一?

阿芳曾将一颗赤胆忠心双手奉上,柳生却弃之如敝屣;于是这爱这苦都燃烧成恨,烧尽第三世追悔莫及的柳生,也将桃花妖元神焚毁。

最后的长独白,字字泣血,情至浓,便化作艳阳细雨。

场下观众无不潸然泪下。

幕落。

痴情桃花妖与清苦书生的故事就此告终。

演员谢幕,观众沸腾。喝彩与尖叫直冲屋顶,所有人都在抹泪,陈亦岑也红了眼眶。

她最后一次和这群人携手谢幕,每一个行礼都像告别。

欢呼的人群中央,是梁家四人。宋檀眼中泛着泪光,欣慰赞许地抬高双手为她鼓掌;梁懿生看似冷静,实则嘴边笑意就快压不住了;感受性最强的梁雅芝边哭边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引得旁边观众频频侧目。

观众:这靓女咋这激动?

观众:等等,靓女长得好像某个港星。

观众:叼,真是梁雅芝!

勉强赶上开场的宋涯貌似是一家人里最波澜不惊的一个。陈亦岑跨越人群与他对视,那道目光似摩西分海,一下劈开热烈声浪,将他们二人与其余一切隔开,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和他。

耳边明明极吵,却又极静,静得似乎能听见两颗心同频跳动。

他漆黑眼眸中只盛着她一人,时间放慢脚步,陈亦岑深深望进那潭古井,向其中投下火把,望着井水在炙烤中逐渐升温、沸腾,染上她的温度——

宋涯眨眼,切断了视线。

刹那间,喧闹嘈杂声卷土重来。

谢幕结束,演员和剧组在后台抱着哭。导演给所有人拍了一张大合照,感谢大家对《柳生》的辛勤付出,又邀请两位主演说几句话。

李书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了剧组全员,哭得都快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好在其他人也都半斤八两,要的就是氛围,氛围到了,管你是不是真感谢剧组,都得跟着一起哭。

轮到陈亦岑,大家反而安静下来,只有角落里时不时响起响亮的抽噎。

她照例感谢剧组,从制作组和演员到化妆师、安保、场务等等,凭着记忆向所有人逐一点名感谢,挨个说上几句过去几个月里的点滴回忆。

没有精妙的措辞,只有陈亦岑一颗赤忱、火热的心。她素来惧怕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外人看,唯独剧场不同。剧院及现场演出是她最强大的保护色,只要还能演,她就无所畏惧。

卸妆换衣服,该带走的个人物品已经在一周前陆陆续续收拾干净。陈亦岑环顾空空如也的化妆间,不舍地揉了揉眉心,轻轻关门离开。

这之后剧组有安排庆功宴,但大家都知道李书恒和陈亦岑必定会被人满为患的stage door堵住,于是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让他俩尽快抽身。

谁知道,话说早了。

十三号剧院的stage door盛状空前,连平时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都有四五个人围着签名合照。一时间,只有乐队成员溜得最快,其他人都像被排气管从真空环境送进了沼泽一般,根本走不动路。

陈亦岑觉得她又一晚上听完了一辈子份的“亦岑yyds”。

营业了一阵,身后突然骚动。安保簇拥着一个人走出后门,陈亦岑回头一望,竟是宋涯。

他穿着惯常的黑毛呢西装三件套,长身玉立,五官英俊逼人,凌厉气场如开天辟地的第一把刀。

人潮短暂地安静,接着,尖叫声直冲云霄。

眼看旁边的刘玉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陈亦岑心中微叹,搞不懂宋涯这是在玩哪一出。

按道理,他应该对她有几分改观,觉得她是个有真才实学、入的了他眼的好材料了吧?

宋涯缓步走来,到她身前半臂停住。踌躇片刻,陈亦岑还没想好第一句该说什么,就看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束白百合。

“辛苦了。”他不冷不热地说,“我的观点不变:你演戏很美。”

语气平淡得与内容严重不符,送的花也相当中规中矩。陈亦岑不愿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微微期待他如前次那般,为她信手拈花。

气氛陷入微妙的僵滞,陈亦岑牵动嘴角,露出感动满足的笑容,回应道:“谢谢!”

没想到他却蹙眉,飞快地剐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侧脸唇线紧绷。

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生哪门子气,旁边刘玉已经把掉在地上的下巴捡了回来,嘴巴一开一合,半天没说出话,像条快憋死的鱼。

这边夫妻两个陷入沉默,她倒是找回了舌头,开口一句嗓音尖得都不像她自己的了:“岑姐不如带家属去趴体!”

此话一出,演员群体顿时炸了锅。

“带家属!带家属!”

起哄声热烈如潮涌,陈亦岑怀抱百合,垂下眼帘,琢磨着是时候让公众确认这桩婚姻的真实性了。

于是,她像之前那样试探着轻轻触碰宋涯的手,没遇到阻拦,才将手指滑进他指缝。他们十指相扣,莫大的满足感同时将两个人击中。

和谐到仿佛宋涯的手本就是为了被她牵住而生。

她在爆发式的尖叫中微侧转身,面朝宋涯,潋滟狐狸眼晃过流云似的水光。百合加重了她身上的幽香,缀着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清浅笑意,勾魂摄魄。

“宋生肯畀面同我一齊去呀?[1]”

作者有话要说:[1]【粤】宋先生愿意赏脸和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