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老太太顿住,浅蓝色双眼蓦地转向宋涯。

他还站着,被陈亦岑连连拽了三下,才半跪下去。玛丽的视线从他前额、眼睛、鼻梁、嘴唇,一路往下,稀疏的淡色眉微微耸起,好像越看越不满意似的。

“你?”用起法语,她的逻辑比粤语清晰得多,“小岑和你结婚了?”

陈亦岑要开口解释,却被老太太一根手指挡了回去,好像那是一面庄严不可侵|犯的旗帜似的。

她在这短短片刻间从记忆碎片中回到现实,蓝眼睛带着审视:“你男人没长嘴,不会自己说话吗?”

陈亦岑张口结舌,担心宋涯觉得被冒犯——他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会说些什么刺激老太太。

太阳攀上头顶,更多淡金光芒涌进百叶窗,一半斑驳的影子被网住,映到宋涯脸上,光斑晃动,宛若置身海底。他纯黑的头发与眼眸都淹没在那光线中,瞳孔缩小,瞳仁泛着通透的琥珀色。神情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冷,看在陈亦岑眼中,竟觉得他那深邃眉眼间暗含一丝柔和。

他向前倾身,仰视老太太双眼,本就利落的法文咬字更加清晰:“杜博斯女士,初次见面。我姓宋,单名涯。”

“宋涯。”老太太默默重复一遍,竟完全不惊讶他会法语,兀自念叨着,“小岑怎么就结婚了?你不是才刚刚毕业——诶,考试考得怎么样?”

混沌又一次占据她的神智。陈亦岑心口钝痛,面上丝毫不显,连笑容都没有黯淡一丝一毫。

“阿婆,我已经二十七啦,”她轻轻触碰老太太干瘦的膝盖,“宋涯是我丈夫,我带他来看看您。”

噢,老太太又找回一丝清醒,机警回到那双眼睛里:“小岑,你可不能随便找人结婚,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啊。”

陈亦岑忍俊不禁,却又觉得曾外祖母说的不错。她可不就被狠狠戏耍了一通么?

正犹豫着措辞,宋涯反而替她解围:“我和陈小……亦岑在康沃尔相识,情投意合,还是她求的婚。”

说着自己也不信的骗人话,他却语声坚定,往日淡漠被一丝柔情冲淡,深沉眼眸浸着阳光,折射出海市蜃楼的温和。从身侧看去,与往昔那个他无比相似,陈亦岑一时间恍惚了,仿佛与她海誓山盟的宋涯近在眼前。

随即,老太太眼中绽开欢喜,转向陈亦岑,激动道:“真的假的?阿岑去了英国,还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一语击碎南柯美梦。

陈亦岑唇舌发苦,微垂眼睑,藏起难以自抑的痛楚。再次仰起脸时,又是乖巧甜蜜的笑容:“千真万确,阿婆别不信,我们走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您可别把人吓跑了。”

听她亲口承认,玛丽顿时眉开眼笑,欣慰地拍拍宋涯肩膀,看得陈亦岑一阵惊恐。好在宋涯毫无反应,甚至顺着老太太的意,轻声说:“您看着内人长大,她敬您爱您,我理当效仿。感谢您为亦岑所做的一切,梁家铭感五内。”

他说的情真意切,陈亦岑在旁边呆若木鸡。这人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演戏了?还演得这么心甘情愿?

这番话正中老太太心底,她当即看这个曾孙女婿顺眼起来,神智清醒,话也多了起来。陈亦岑还在旁边跪着呢,就看见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用法语聊得来劲。

“你生在苏黎世,长居柏林?”老太太似是许久没有用母语交流的机会,格外开怀,“怪不得你说法文跟个机器人似的。找机会去马赛一趟,巴黎人总觉得巴黎是全法最好的城市,要我说,瞎扯淡!也不看看多少人去南法度假?”

宋涯应对自如,偶尔还能接一两句老派冷幽默。他们越讲越顺,陈亦岑有时不太跟得上,生僻词噼里啪啦往外冒。

日头偏移,老太太下巴不断往下点,眼看着是要睡着了。正好护士查房,委婉提醒二位探视时间要过了。宋涯借机抽身而退,末了,还听见老太太感叹,小岑真是找了个好对象,一表人才国际精英云云。

陈亦岑直起身,脚一麻差点没站稳。宋涯下意识扶了她一把,看她站稳,立刻幅度很大地松开手,好像一刻也不想多碰。

今天的确让他多费神了,陈亦岑无奈地想,没说什么,向老太太道别,谢过护士往外走。

走到门口,突然又听见玛丽惊醒般高声叫着:“淑宁,淑宁!你阿妈在哪,怎么不跟你回家过年?”隔着护士看见陈亦岑,又痴痴地笑,喊她:“你在这儿啊,淑宁,听我说,九龙可好了,你快带着孩子搬过来一起住。你女儿多大啦?”

陈亦岑心中涩极,声音微微颤抖:“好阿婆,女儿十一,正要上初中。”

“初中,好啊,好啊,让她来港岛读书,一家人在一起。”老太太嘟囔着,转到窗边,不再和陈亦岑说话。

狭窄门廊,如相隔一整片海峡。陈亦岑脚下生了根,盯着老人花白的后脑,肋骨被啃噬般疼痛。半晌,突然察觉到宋涯轻轻碰她手背,沉静道:“走吧。”

她的双脚这才恢复知觉,随他离开。

从疗养院开车回家的路上,陈亦岑望着空荡荡的后视镜,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力竭感蚕食着她的脊椎,最严重时,她几乎无法挺直腰背。

驶上猎德大桥,她望着灰沉的珠江,忍不住呢喃:“人的记忆真是脆弱易碎。”

静默。

随即,驾驶座响起低沉如贝斯的音色:“阿兹海默占痴呆症的六成到七成,与其说记忆,不如说人的大脑本就是个精密的未知仪器。神经科学是个近六十年才逐渐发展起来的领域,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一种浅淡的迷惘将她包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逆行性失忆症患者。时间是什么?一根线性坐标轴,向右无限延伸的射线?你们认知神经科学说记忆是编码、储存与检索,那记忆与时间的相对位置是什么?”

宋涯挑眉:“你在用感性解读认知神经科学,这是包含关系,你无法用一个概念去定义包含它的概念。”

“我倒觉得你又在用充满偏见的理科生视角给我的思考方式下定论,”陈亦岑盯着他的侧脸,语气中隐含一丝极淡的苦笑,“sentimentality ain\'t a crime.(多愁善感并非原罪)”

“Cognitive neuroscience(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领域之一正是你口中的情感,”宋涯毫不退让,“抽象概念的解释权归属科学,你提到记忆和时间,不论痴呆症还是失忆症,都是大脑功能损伤的投射。”

陈亦岑失笑:“而你研究脑子。”

“而我研究脑子。”

“为什么成立痴呆症的专项组?”她从内侧口袋里摸到烟盒,抖出一根烟。

宋涯皱眉,下巴点一点窗外,让她别把烟味弄到车内真皮。

打火机转动,“嚓”,车窗摇下一半。猎猎风声中探出一只手,葱白的食中二指夹着烟,烟头闪过火光,焦黑开始蔓延。

陈亦岑衔着烟深吸一口,唇边徐徐呼出缭绕白雾。

烟雾缭绕中,她那张蛇蝎似的面孔愈发妖冶,如牡丹盛放,艳|色|饱满欲滴。

红灯亮,宋涯踩刹车,瞥她一眼,只觉心尖似被爪子挠过。

他蹙眉克制那种古怪的失控,冷声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这是神经科学界久未攻克的难题,我想出力研究,仅此而已。”

真的吗?我不信。陈亦岑夹着烟冷笑,心知宋涯的研究所是他三年前回港后才成立,之前听说他的研究领域更倾向知觉与注意——也就是与他自身患有的自闭症谱系障碍、注意力障碍相关。威海研究所针对痴呆症与记忆,融合AI的深度学习,仿佛一夜之间蹦出来的决策。

屈指将烟灰掸下沥青路面,她感受着尼古丁在鼻腔升腾,麻痹心头择人而噬的空虚。

僵硬气氛中,陈亦岑手机突然响了。

宋涯下意识瞥了一眼屏幕,来电人“徐沨”。

她眉心浮现一点轻松笑意,搅乱车内沉闷:“学长,什么事?”

“《浅水湾》剧本,”那头的人嗓音清朗,也含着笑,“你不想知道我的答复?”

陈亦岑一凛,紧张起来:“发剧本给你到现在才两天,你想好了?”

徐沨游刃有余道:“接与不接,我从来都决定得很快。剧本是第一要义,我喜欢尝试有趣的新题材,李雪艳老师功力了得,只看柏森能发挥出几成。”

“苒苒作为导演的能力毋庸置疑,她在校期间就创作过获奖短片。”陈亦岑急忙推销闺蜜,甚至顾不上吸烟,“这一次我还找来了科班的摄影指导,只差雷塔的回复。”

徐沨在那头浅笑:“逗你玩呢,我接了。”

一瞬不可置信,接着是狂喜:“学长!”

二人一番交谈,预定时间走正式流程。挂电话前,徐沨还补充道:“回来这么久了都没跟你吃一顿饭,太不好意思了。这样,等你末场,空闲下来了,我们再约。”

陈亦岑一口应下,欢天喜地地挂了电话。

车内有片刻安静。

方才争论留下的不忿已烟消云散,至少对陈亦岑来讲是这样。她探出车窗吞云吐雾,寒风拂面而过,也不觉得有多冷。徐沨同意出演,意味着《浅水湾日落》最重要的两大角色都已有着落,哪怕从前期营销的角度,徐沨的影响和带动力也绝对比柏森工作室目前可动用的资源高得多。

她从未打算进娱乐圈发展,拍电影,也只是替自己、替顾苒苒圆梦。在她心里,大荧幕为精神状态带来的良性反馈终究比不上现场演出。

这边若有所思,旁边的宋涯也心思烦闷。

陈亦岑在电话里一扫沉郁,与对面的不知名男声聊得轻松愉快。那些被驱散的郁闷仿佛全灌进他心里,一时间,他紧紧抿唇,想冲动问她对面是谁。

可他能以什么身份质问她?

终究是一踩油门,将满腹心事抛在身后。

烟雾散去,竟不知谁在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