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岑垂下手,梳子碰到桌面,“咔”一声轻响。她面无表情地闭着眼,脑子里过一遍应对宋涯的几种方法,再缓缓睁眼。
镜中人瞬间活过来,一双狐狸眼略带怨怼,却少不了几抹流转的春情。昨晚受的气和冻可不能白费,既然宋涯来了,就别想轻轻松松地走。
门铃响第二声时,她走过去开门。里层的防盗门打开时,她听见走廊上纸袋窸窸窣窣的声响,手上动作一顿,唇边淡淡勾起笑意。打开外门前,她立刻压下这抹微嘲的笑,看也不看就开口:“我知道你不是自愿来的,东西放下,你走吧。”
由于感冒,她音色沙哑,还带点细微的鼻音,使这句本来不近人情的话听起来柔软得多。
门外,宋涯穿着高领毛衣和笔挺的长风衣,冷淡贵气簇拥着那双漆黑眼眸,和这栋公寓楼格格不入。不知为何,陈亦岑望着他的脸,总觉得他昨晚睡得不好。
“剧院说你生病,”他低声说,“Sandall要我来探你。”
她知道这个Sandall指的是宋檀。
连当家主母都搬出来,陈亦岑见好就收,侧身让开路,垂着眼睛说:“哦,那宋先生请进。”
言下之意,只是给他母亲面子。
宋涯跨过门槛,顺手带上门。陈亦岑说没有备用拖鞋,他微微蹙眉,直接脱了皮鞋,只穿袜子踩进客厅。这倒出乎陈亦岑预料,她记得以宋涯感官的敏锐程度,他对身体接触的任何东西都格外在意,甚至到了轻微洁癖的地步。
两个人在起居室面面相觑。
清晨阳光从窗外透入,灰尘飘游,室内安静得只有挂钟嘀嗒。
“你带了早饭?”最后,还是陈亦岑先打破僵局。她看向宋涯左手拎着的极不搭调的纸袋:“既然是探望病人,总得有点诚意吧?”
她没有再冷冰冰地叫“宋先生”,莫名的,宋涯竟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套一居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处处都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即便第一次来,也没有让他高敏感的感官受到冲击。
纸袋被放在饭桌上,陈亦岑毫不客气地打开一看,竟然都是珠明酒家的早茶。
她傻眼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叹这么奢侈的茶。
餐盒一个个铺开,她看宋涯一眼,见他随意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坐,也就不去管他,自己拿筷子开吃。虾饺、烧卖、萝卜糕、叉烧肠粉……竟然全是她爱吃的菜。
不得不说,他来得正好。
陈亦岑吃饭不讲话,她在那埋头品味,对面的宋涯靠着椅背,深色高领毛衣显得脸色更加苍白,眼下隐隐透出青黑。
他轻轻抵着眉心按揉,极力挥去失眠导致的困乏。
一大早,宋檀得知陈亦岑生病,立刻命令他带点体己东西来探病。他本来一口咬定陈亦岑能照顾好自己,可也不知道他母亲怎么想的,非要打着“你老婆生病你都不管吗”的名号把他赶出门。
早餐,也是实在不知该带什么东西才买的。他懒得深究宋檀心思,原本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可到了门口,看到陈亦岑红肿的鼻尖,惨白的脸色和因发热而渗着冷汗的前额,昨夜没咽下去的火又蹿了起来,让他脚底生了根似的,“走”这个念头被火苗灼过,凄惨地化成了灰。
陈亦岑吃饭很快,不一会儿,六个餐盒就空了一半。她揉揉饱胀的胃,决定剩下一半中午再吃。至于宋涯——她才不管他吃没吃饭。
她丢掉一次性筷子,把剩的菜盖起盖子放进冰箱,真心实意地对宋涯说:“谢谢你的早餐。听芝姐说你受宋女士嘱托,如果太快回去不好交差,就再坐会儿吧。”
一顿早饭,正好能适当松动她的态度,向宋涯传达一种“就当你道过歉了”的情绪。她关上冰箱门,转头看宋涯,他脸色仍然冷淡,没有一丝波动。
早知如此。陈亦岑摇摇头,刚想说你一刻也不想多待的话也不必强留,结果还没开口,就看见宋涯拎起搁在桌脚的公文包,打开拉链,掏出笔记本电脑。
她目瞪口呆。
“你这里有没有……”宋涯蹙眉,似乎有些迟疑,“书房?”
他咽下了一个更尖锐的词,陈亦岑立刻明白,他这是嫌她桌子脏呢。于是随手指了她平时坐的书桌,让他随便用。
宋涯挪了地方,看起来仍然不情愿至极,好歹没再挑刺。陈亦岑没打算惯着他的少爷脾气,就当没看见,自己从书架上摸了一沓剧本,趿拉着拖鞋到沙发上躺着看。刚躺下两分钟,又想起桌上还摆着一瓶香氛蜡烛,赶紧弹起来,顶着头晕过去把蜡烛掐了,才在宋涯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倒回沙发。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知道宋涯的感官超载,怕他觉得香味难受。一做完,她又立刻自嘲,觉得自己还真是对之前那个宋涯栽得无药可救——明明知道眼前人不是他,却依然本能地想保护他。
两个人占了一居室的对角线,各自面壁,巴不得离对方越远越好。
蜡烛熄灭了,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清水百合的淡香。宋涯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一时间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的确留意到室内的香氛,不知为何,那味道并不令他厌烦,反而带着老友般亲切的气息。陈亦岑掐掉蜡烛的动作,他不知道她是出于担心他的超载,只当她不喜他,以至于连这点东西都不愿他分享。
这是件好事,他静静地想。她保证不会对他生出旁的心思,目前看来,她也做的很好。他应该满意才对。
于是,他忽略心脏一丝异样的挣动,把自己埋进A组实验的记错报告。
时间流逝,二人各干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中午,陈亦岑被空腹感从剧本中唤回现实。她爬起来探了下额头,烧暂时退了,头痛反而加剧。扑热息痛就放在茶几上,她拿起来掰了一片,喝水送药,再靠着沙发背休息了一会儿,打算爬起来吃午饭。
宋涯仍专注地在电脑上对付数据,并没有被她的动静惊扰。
她犹豫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决定为自己的攻略大计牺牲一把。没办法,尊严可以丢,人脉和投资都压在威海集团手上,要是这顿午饭真不给宋涯吃,估计他面上不显,第二天就真跟她各走各路了。
毕竟这人是出了名的小气。
于是,陈亦岑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架锅开灶,准备给宋涯下一碗简单的番茄鸡蛋面。
宋涯合上电脑时,抽油烟机正好停转。餐厅飘来一股热腾腾的香味,他转过身,陈亦岑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朝他没好气地说:“贵人多忘事,还要病患给您做午饭呢。”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起身要推拒,却看到桌上摆着两碗面。一碗撒满葱花,另一碗一根没有。
陈亦岑变脸似的盈盈一笑,把没葱的那碗面推到宋涯面前:“做好了,我可不管你挑不挑。”
宋涯默不作声地过去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抱歉”,顿了顿,又说:“谢谢。”
她已经低下头,一边吃面,一边吃剩下的早茶。
他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虽然用料简单,面条却煮得软硬合适,番茄汤入味,辅以蛋花的香气,朴素,却称得上美味。
“怎么样,我手艺还不错吧?”陈亦岑观察他表情,发现他应该不觉得难吃,便得意洋洋地自夸,“我告诉你,今天生着病,只有平时五成功力,不然再普通的饭我也能做出米其林水平。”
宋涯没附和,也没摇头。他沉默地吞咽着,胃里很暖,心底却始终散发着掺着一丝苦味的寒意。这种复合的情绪对他来说难以理解,没有任何参考,也没有数据支持,他一时间竟束手无策。
吃过午饭,陈亦岑把锅碗丢进洗碗机,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权当消食。幸好感冒不严重,早上折腾了几小时,发了汗又吃了药,已经好上许多。
她又把剩下两本剧本大致翻了一遍,心里琢磨着,想去书柜摸一本书找找感觉。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她突然发现椅子上那人微垂头,眼睛闭着,胸膛平缓起伏。
宋涯竟然在打瞌睡。
他这样闭着眼,微长的黑发凌乱地挡着前额,气场便减弱许多。
陈亦岑见过许多次宋涯睡相,知道他即便在深眠中,依然防备心极强。即便如此,睁着眼时那种能将人击毙的冷漠被敛入眼帘,锐感淡化,脆弱感更重。
好家伙,宋涯居然会对着他挚爱的神经科学犯困?陈亦岑心里乐不可支,掏出手机,静音快门,飞快地拍了两张。收起手机,她又做贼心虚地看了眼宋涯,他没醒,她心脏还是突突跳快了两拍。
空中清水百合浅若无味,却隐隐撩动心弦。她俯下身,端详宋涯俊朗的五官,丝丝扣扣都是往日影子。
他这样,没有警惕,没有冷厉,与三年前那人最像。
看着宋涯英俊到伤人的眉眼,她心脏又苦又痛,一时觉得他可恨,一时触动回忆,又觉得苦涩恨意下深埋爱意。
当她回过神来时,右手已经轻轻扫开他额前碎发,指腹触感冰冷。
她离他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鬼使神差地,一股微微眩晕的引力牵引着她,让她怀着冰冷的激情向他俯身,长发扫过高挺鼻梁。
就在嘴唇触碰前额的一刹,底下那双眼睛倏尔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