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陈亦岑按捺住辩驳的念头,闭眼靠着椅背,慢慢调整呼吸。她不能落下风,宋涯绝不会放过任何漏洞——论情感他无能为力,论逻辑却无人能敌。

不能迟疑太久,否则任何回答都会被当作谎言。

短暂的寂静融化在夜色里,宋涯操纵着Stelvio转向,仪表盘“咔哒”声响将时间具像化。车身震颤,陈亦岑脑海中掠过无数对策。

闭眼再睁眼,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秒:“协议上说好要在必要时扮演夫妻,别人问我们怎么认识的,你觉得我能怎么说?反正都要编,宋先生要是有更心仪的答案,就该早点和我说。”

这句话中的“宋先生”透着冷淡。她心知不能操之过急,说完便不再言语。

宋涯语气更重:“好,算我没和你提前商量。为什么是康沃尔?”

还能因为什么?钝痛袭上胸腔,陈亦岑闭一闭眼,情绪由怒转淡:“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比起国内地名更不容易露馅。就算是假的,又有什么人会千里迢迢跑去英国查证呢?”

压抑的呼吸声从驾驶座传来。十字路口又是红灯,车辆减速停下,她垂着眼帘,听见宋涯略带焦躁地叩击方向盘。

这就对了,她想,乱吧。

“你自己说的,总是有狗仔追着威海,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去挖?”

“所以我说是三年前。这么久远的事,能留下多少痕迹?找不到也不会有人起疑。”陈亦岑是真有点不耐烦,“再说,我们现在统一口径也不迟,要是有人问你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就想说什么说什么好了。康沃尔怎么不行?你没去过康沃尔吗?”

红灯转绿,宋涯猛地一踩油门,Stelvio加速的推力差点把陈亦岑拍扁。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我没去过。我从没去过康沃尔。”

死寂。

夜色退去慵懒温柔的表象,向这辆suv张开血盆大口。

仪表盘的幽幽蓝光连成了一张嘲讽的嘴脸,陈亦岑视野变窄、视线扭曲,车玻璃和窗外街景融化成一团混沌的泥水。强烈的头晕,更强烈的反胃。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段时间没发作的症状被宋涯轻飘飘一句话激发。

身体失去控制,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淌下,她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此时的脸:惨白、狼狈,眼线晕开像一只攀在眼睑上的黑蜘蛛。

“我还能怎么办?”

这句话带着颤抖的哭腔,陈亦岑自嘲地扬起嘴角,笑得比哭难看。

一种尖锐的烦闷从胃里往上升,宋涯留意着路况,双手不离方向盘,精于运算的大脑却一片混乱。他本不该被影响。自闭症谱系障碍只是使交际变得异常困难,但不至于让他完全不懂。后天学习使他能解读出人类的大多数表情,只是由于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理性上能理解,却无法共情。

因此,他能完全读懂陈亦岑的表情。譬如蹙眉、红肿的眼眶、僵硬地上扬着的嘴角,与脸颊上反光的水渍。

她在哭。

这个认知,本该和所有琐碎信息一样,成为他注意力守则中的无意义碎屑。可当他看见陈亦岑的表情——不,甚至不用看,单单听见她压抑隐忍的哽咽,就能将他的感官过载彻底激发。

他被她的痛楚围困。

“对不起,”他生硬地道歉,声音沙哑,“我很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问题出在“康沃尔”三字。从梁雅芝玩味地将流言告知他时开始,这个地名就像行夜路突遇断崖,将一切冷静撕破。他的质询都是毫无意义的无理取闹,陈亦岑没做错任何事,全是因为他没事先说好,才需要她处处为他圆场。现在他又是为什么出言不逊?就为了一场虚无缥缈、如旧日鬼影似的噩梦吗?

陈亦岑没再说话。

她也不擦眼泪,任由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颊边。宋涯开车仍然很稳,却忍不住将方向盘越抓越紧,用力到指节泛白。他无法驱散那股针扎似的烦闷,就好像被一张大网罩头兜住,空气逐渐抽干。

直到躯体化反应不再过于强烈,陈亦岑眨眨眼,剧烈的烧心感也开始减弱,大脑又恢复了运转。

“到这里就行。”她开口,嗓子也有点哑,“谢谢宋先生。”

这声先生听着无比刺耳。宋涯无话可说,停了车,手伸向总控的解锁键,指腹将将碰到,又停住了。不知怎的,一股斥力让他不愿按下去。

“宋先生?”陈亦岑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又叫了一声。

他才压抑着古怪的情绪打开车门,看着她一骨碌跳下副驾,快步离开。

夜雾渐渐淹没她的背影,最后一抹葱绿与珍珠白消失在黑暗中。有一瞬间,他想出声叫住她,和她说不只是他父亲,他也觉得她今晚做的很好。她很聪明,急救现场的每个决策都很冷静及时。

可他发现一声“陈小姐”梗在舌尖,既说不出口,又刺得口腔微微发麻。

好像太生疏冷淡,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到家,陈亦岑立即开始鼻塞。她心下觉得不妙,去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头发湿漉漉滴水,貌似好了一些。

手机收到新消息,她一边从盥洗架上抽出一条干毛巾搭在颈间,一边伸出带着水珠的手指划拉手机屏。水痕印上屏幕,顾苒苒发来的信息被弯曲成弧形,“周五之前要选定剧本。”

她把手机屏在衣服上擦一下,抹掉水渍,蜷缩在椅子上回复:好,你标一下你感兴趣的。

回完,把手机放回桌面,两只手交握着搭在小腹,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翻涌。没想到哪怕做足心理准备,他一句“从没去过康沃尔”依旧能将她打碎到体无完肤。想到过去她曾将那段时光视若珍宝,如今却反复被另一位当事人否定,仿佛也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推翻。

顾苒苒当年苦口婆心地和她说,假如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他,就当一场梦,尝过甜头也栽过跟头,真情实感过,不辜负自己就是胜利。

这个大雾弥漫的夜晚,陈亦岑把头靠在偏矮的椅背上,仰面看着海报上那只独眼,心想:也许她还要在这条路上走很久。

过去,李淑宁是路上的标牌,她把歇斯底里当作个性,认定女儿是理想与生命的延伸。这道枷锁至今仍套在陈亦岑脖颈,始终未能完全摆脱。

她时常为和稀泥的陈鸿坤难过,因为他仿佛从未主观做过什么恶事,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既没能挽回事业,也得不到家人的真情。在伦敦念书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变成父母那种人;空虚与仇恨只是蚕食意志的魔鬼,她不要被它们支配。

可事到如今,她倒宁愿与魔鬼定下契约,靠着对父母、对自己、对宋涯的那点恨意再强撑一阵。

这个夜晚浑浑噩噩,也许人大脑的保护机制起了作用,陈亦岑不但没失眠,还很快坠入梦乡。Stelvio内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仿佛她的心擅自决定将最大的软肋封锁,仿佛没了过去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她也就不会屡屡受伤。

第二天清晨,闹钟将她叫醒。

陈亦岑从被窝里伸出一条雪白胳膊,胡乱摸了一阵,才抓住闹钟。她关掉铃声,抬起头眯着眼看窗帘缝透入的天光,突然,太阳穴一阵锐痛,好像有人拿电钻突突凿她头盖骨。

完蛋。她心里一凉,试探着吞咽,发现喉咙也火烧火燎地痛。

还是感冒了。看这架势,恐怕还是重感冒。陈亦岑强逼自己坐起来,等待了三分钟,发现头晕头痛仍没有减弱的趋势。于是,她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给剧组经理发信息请假。

对面很快批准了,让她好好休息。

解决头等大事,陈亦岑又倒回床上,感到眼前无数凌乱星星在打转。天花板还是天花板,但一会儿又变得像老旧的电视机雪花屏那样,飞窜着彩色粒子。

许久没尝过感冒的滋味,她叹一口气,右手背撩起头发探了一下额头温度,还好暂时没发热。

靠回床头歇了一会儿,桌上的手机又震,连着床板也嗡嗡响。她拿过手机,是梁雅芝打来的。

“岑妹,病啦?”

她很意外:“你怎么知道?”

梁雅芝那头失落地叹一口气:“本来想今天带老头老母去看你的剧,打到剧院订票,人家说你今天请病假。”

没想到梁懿生宋檀有意了解她,陈亦岑一时间不好揣测他们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实话实说:“应该是昨晚吹了风,小感冒而已,很快就好。”

“你一个人?”梁雅芝的声音有点古怪,“苒苒在吗?”

“苒苒在忙,再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这点小病还是能应付的。”

“……”一向直肠子的梁雅芝竟然有些踌躇,听得陈亦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问:“怎么了?芝姐,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梁雅芝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一咬牙,自暴自弃似的大声说:“我试过了,但是劝不动她——阿妈知道你生病,立马把涯仔赶出门……”

“关我什么事?”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了数。不仅有数,还比自己想象的冷静很多。

“……十分钟前的事,他估计快到了。”梁雅芝灰溜溜地总结,相当内疚。

陈亦岑反复说没事,在梁雅芝的道歉声中挂断电话。

她将手机倒扣在桌面,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宋檀此举是试探还是撮合?她不知底细,但宋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在宋涯面前如此狼狈。

梳子还没上头,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