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你懂法文?”宋涯走上两级台阶,视线与陈亦岑平齐。他不喜欢仰视别人。

陈亦岑毫不示弱地回视:“我曾外祖母是法国人,李淑宁从小就要我学法文。上学之前,粤语和法语才是我的母语。Ne me sous-estimez pas. (别小看我)”

一抹亮色从宋涯眼中掠过。他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光线太强烈,手机屏反光到似自带防窥膜,陈亦岑的角度看不见来电人,但她看见宋涯眉心微动,接起电话,开口是法语。

“日安,弗赫内尔女士。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是一道优雅醇厚的女声:“宋,靶标的分子生成模型出了点问题,你尽快到实验室一趟。”

宋涯拿着电话的食指在手机背面轻敲,沉吟片刻,道:“我不在香港,回去需要时间,可否让施耐德导师先线上和我联系?”

那边空了十来秒,宋涯举着手机,蹙眉,眼睑半垂。陈亦岑立刻知道他大脑在飞速运转,也许是推演端到端数据分析可能出现的缺陷?

对面换了个男声,上来就用德语说:“你需要多长时间?”

宋涯也换了德语:“先生,耽搁的是A组还是B组?”

“A组。我初步判断是深度学习出了问题,先别急,B组离群数据多,幸好你在进入结构性测试阶段之后叫停了AIDD[1],还没出结果。”

“好,我尽快回去。”他思索片刻,又换法语讲,“我知道弗赫内尔女士还在,麻烦她打一份记错报告给我。”

宋涯的法语发音很独特,比起连读导致的黏稠含糊,颗粒感更强,重音清晰。词末辅音与下一个词的元音衔接,低沉嗓音随之起伏,好似水面被风拂过,涟漪微晃。听他那种念法,陈亦岑一面觉得耳朵享受,一面想,他这倒像是说惯了德语的人,把一部分发音习惯带到法语去了。

这么说来,宋涯的英语也并不是标准牛津腔。陈亦岑记得在康沃尔听他与人沟通,他常把\"w\"发成“v”,用撅嘴的\"O\"代替松弛音\"e\"。每次同他聊天的人都要惊奇,看他亚洲面孔,说英文却一股柏林味,究竟是哪里人。

那种时候,陈亦岑便在旁边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模仿他,先用端着的牛津腔说一遍,再刻意带着浓厚的魁北克口音把同一句话念得七弯八拐。

“再笑?”宋涯会皱着眉头说她,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她赶紧找补,说现在哪里还搞口音歧视,有地域特征的发音在她看来才最浪漫。

说罢,还要用半生不熟的德语补上一句:“但我就爱你出糗。”

结果往往是在扑面海风中被宋涯压着后颈深吻。

陈亦岑沉浸在旧事中,直到身旁语声消失,才回过神。宋涯已经挂了电话,三级并作一级下了台阶,落到平地上,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转过来说:“有点急事,抱歉不能送陈小姐去剧院。”

她倒没料到宋涯还有这种打算,立马演出最善解人意的笑容:“你忙你的,我自己坐公车去。”

话音刚落,宋涯一点也不客气,头也不回地进了停车场。五分钟后,Stelvio如一抹流云,从眼前疾驰而过。

果然,对宋涯来说什么都大不过他的研究。陈亦岑耸耸肩,挎着包去找车站。她大概能想象出他在忙什么。

威海神经科学与AIDD研究所是他一手创建,A组针对小分子发现与图像识别应用,B组专攻阿尔兹海默症,还有个他瑞士博导主管的C组,负责临床试验设计。刚刚听他讲,好像这些研究与三年前大差不差,仍是需要长期投入精力的攻坚战。

去剧院的公交车上,陈亦岑抱着挎包,想到里面静静躺着的结婚证,心里竟有几分释然。她已打定主意和宋涯周旋,本以为能拿下他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现在看来,三年后的宋涯防线更高,比之前更像块焐不暖的石头。

最高难度,但一本万利。她靠着车窗,看公路树影飞快掠过,旧日伤疤长在心头,好像嵌进去一枚响尾蛇獠牙,经年累月,仍一滴一滴淌着毒液。

周日《柳生》休息,顾苒苒来找她讨论工作室立项的剧本。聊了一阵公事,顾苒苒视线屡屡往陈亦岑手上飘,惹得后者笑嗔:“你这么不用心!”

“我哪里不用心了!”顾苒苒不服,圆滚滚的脸蛋被嘟嘴的动作撑得更嫩,“我用心在你身上!”

这话分明是正经答案,却显得油里油气,似土味情话。陈亦岑率先笑出来,抱着狐狸抱枕在长沙发打滚,本来还憋着的顾苒苒见她笑成这样,也扑哧一下,笑倒在地。一居室内充斥着明快笑意,两人笑够了,顾苒苒才从地上爬起来,清一清嗓子,正色道:“好好说话,我是看到你没戴戒指。”

陈亦岑抬起左手,五个指根空空荡荡。

她看着无名指,不知心里什么感觉,垂眼道:“他没这个意思,我也不必曲意逢迎。哪天他想起来装也要装得像点,再说吧。”

快要入冬的广府更湿冷,室内没有暖气,两人只能穿着厚衣服顶冷风。顾苒苒在一阵阴风中定定看着密友,杏眼隐有不忍,“现在你能给我答案了吗?为什么同他结婚?”

冷风同样刮在陈亦岑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寒战。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备选剧本,翻了几页,眼睛在看,却没有一个字入脑。

末了,她定格在捻起一页纸的姿势,食指摸索着卷了边的剧本,细声说:“苒苒,你也知道他欠我一笔债。过去他说,他锱铢必较,希望我也做个敢爱敢恨的人。如今说这话的人被他自己亲手抹去,赊的账却不能一笔勾销。”

此时此刻,顾苒苒未脱稚气的脸无比严肃。她伸出一只手放在陈亦岑手背,动作轻柔,生怕惊碎她的决心。

陈亦岑双眼失焦,望着虚空某个不存在的人,语气虽轻,却决然冰冷:“就算剖出他的心,我也要讨回来。”

风声忽烈,剧本“哗啦”翻页。

陈亦岑这头尘埃落定,李淑宁那头却翻出了些花样。

“你说宋涯回港了?!”

先前她要找亲戚家的女孩,本来是存了挤兑女儿的意思,可她一个人疯就算了,李家也不是全家都傻,怎么可能遂一个出嫁女的意。陈鸿坤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可他大半辈子听老婆话,就算心里苦,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

到头来,李家的答复尽显鄙夷:怪不得陈家企业衰败,陈鸿坤连媳妇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公司?

陈鸿坤自然不敢拿原话去给老婆交代,只能自己胡编乱造,说李家虽曾是西关大户,后来也没落了,一样顾虑重重,不肯冒险。李淑宁哪里肯认,日日在家里咒陈亦岑,浑似从她子宫里钻出了个讨债的妖怪。

一计不成,她满肚子雄心壮志都成了哑炮,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想当年李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大世家,她虽是三房所出,但继承了祖母血统,一张脸因混血优势生得美艳绝伦。若非看错人,跟了陈鸿坤,还为支持他把好端端的法语口译工作辞了,哪里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陈亦岑能有那张脸,还不是全靠她!

一想到不成器的女儿,李淑宁心中更恨。她原本把一切安排妥当,只要陈亦岑在帝国理工念完经济,回国就能好好振兴陈家企业,让她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一把。谁知道开头顺利,陈亦岑在金丝雀码头找到投行职业,却突然大转性,辞去工作要学表演。

李淑宁如何肯依,硬逼着陈鸿坤停了陈亦岑的卡,以为这下就能逼她“走正道”。谁知道那丫头竟然靠着两年工作攒下来的积蓄硬撑,不仅自己交上学费,还就此和家里断了联系。事到如今,她没跌个大跟头已属实幸运。李淑宁虽把她塞去给威海集团“选妃”,却根本没考虑过能不能成,只想着杀一杀她的威风。

没想到陈亦岑混得风生水起,不但事业上倍受赞誉,还和威海太子订了婚。

这要李淑宁怎么忍?她会为女儿的成就骄傲自豪,但前提是那成功得归因于她。是她做好规划,是她教育得当,陈亦岑才能成功。可事实是,陈亦岑完全偏离了她的“培养”,一次次打了她的脸。没落陈家女能凭自己走出一条新路,没落李家女却只能枯坐家中度日,眼看容颜衰败、华发枯槁。

李淑宁无法接受。

宋涯回港,不就代表他俩的订婚掰了吗?虽说前几日小报爆料宋涯去看了陈亦岑新戏的首演,可谁知道是真是假?炒作而已。

李淑宁家庭主妇没事做,每天上网冲浪,也看到不少人讨论《柳生》的女主角阿芳。她自是对陈亦岑的演艺事业深恶痛绝,专挑讨论她与宋涯绯闻的帖子看。不少人认为威海之前的声明只是为名誉着想,既挽回了宋大少爷的声誉,也留下一个负责任的形象,目的是堵看戏群众的嘴,也堵狗仔的嘴。时间一到,自然又会有人扒出新瓜,让威海再发一次体面的“分手”声明。

可惜《柳生》实在没什么恶评,网友指出的不足几乎都针对剧本与制作,演员方面则清一色好评。尤其是阿芳,即便话剧圈子小,陈亦岑的演绎也引发了相当高的讨论度。李淑宁看着夸奖只觉得扎眼,明明是自家女儿,却像看仇人。

因此,她等呀等,就等哪天陈亦岑狠狠摔一跤,越痛越好。

她等来了一条挂着“沸”字的热搜。

她欣喜若狂地点开。

威海科技-宋涯V:

[图片]

久等,@话剧演员陈亦岑。

图上是一本结婚证。

作者有话要说:[1] AIDD:AI辅助药物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