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都不打算同老头讲?”
梁雅芝嚼着花生,咬字含糊不清,“这么拽,小心下次回去被宰。”
饭店雅间富丽堂皇,偌大一间雕花玉砌的屋子,只摆了一张桌和两把椅子。今夜梁雅芝拉上宋涯吃饭,后者压根不愿意来,被梁雅芝偷偷摸摸扣了车钥匙,跑不掉,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正餐还没上,梁雅芝把小菜吃得七七八八,一丁点都没给宋涯留——她知道宋涯从来不动别人碰过的东西,只要她抢到第一口,整盘菜就都归她了。
宋涯换了一身灰西装,扣子解开,露出底下雪白的衬衫和收腰马甲。他没沾椅背,整个人笔挺得像把刀。
“多说无益,他未必同意我这么快敲定对象。无所谓,只要证办下来,老头也没话可讲。”
宋涯说着话,眼睛却没在看梁雅芝。窗户敞开着,些许凉风吹进室内,驱散阴森闷热的湿气。坐了一会儿,他微蹙眉,左手沿着右边内折的衬衫袖口来回滑动。
“芝姊,”他说,语气带着细微的不确定,“外面好吵。”
梁雅芝心头一突,扶着桌沿站起:“怎么了?什么东西吵?”
这雅间隔音极好,她甚至嫌有些太过安静,没有广府人吃饭氛围。
秋风无声吹拂,宋涯偏着头,食指与中指抵住左侧太阳穴,仿佛在咬牙忍耐。
等到梁雅芝开始慌了,他才放开手,胸膛下沉,徐徐呼出一口气:“不碍事,应该是烟雾报警器。”
被他一提,梁雅芝抬头寻找,果然在左侧天花板看到一个闪着蓝光的烟雾报警器。但她本没听到声音,直到宋涯说了,再侧耳细听,才发现的确有一个低于平均值的低赫兹“嘀嘀”声在时不时鸣响。
但她知道肯定不止这些。宋涯的感官过载极少被单个样本触发,也许是门外侍者来回走动、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掺着交谈与塑胶轮子滚动等种种动静,才刺激到他的听觉。
她坐回原处,眉毛沉下来,一张与宋涯四分相像的脸显得无比担忧:“你ASD最近又严重了?”明明成年后稳定许多。
“不严重。”宋涯依旧惜字如金,“偶发现象,我自己有数。”
研究脑子的神经科学家这么说了,梁雅芝也没法再问。
说起来,要不是老头刻意放权,宋涯根本懒得当威海科技的总裁——在梁雅芝看来,弟弟的人生最大追求就是猫在研究所里做实验。
她剥开最后一粒花生米,顿了顿,另起一个话头:“涯仔,你对阿岑是什么想法?”
宋涯冷静道:“什么想法?”
“别和我装傻,我问你挑她结婚,有没有想过她将来如何自处?”
宋涯毫无波澜地答:“我们约定形式婚姻,互不干涉。在此之上,是我接受她的帮助,因此我会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便利。如果她离婚后需要任何形式的经济支持,我也愿意负责。”
“咔嚓”,花生米断成两截。一缕怒气慢慢爬上梁雅芝眉头,“现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要躲老爹逼婚,选谁不好,怎么偏偏选她?”
语气加重,饶是宋涯也察觉出不对。他毫不退让,气息越冷,说出口的话越无情:“我选谁关芝姊什么事?港岛送女儿上门的都抱着另类心思,我又不是结婚的好材料,到头来,也给你们添麻烦。”
“你就不怕相看两厌?”
“不用芝姊操心,我本就不需要爱人。你也知我情况,‘门当户对’不如不过多纠缠。目前来说,陈小姐勉强合格。”
听罢,梁雅芝眉毛一竖,声音也染上薄冰,“收回你的话!我不准你这样评判阿岑。我同她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她好不容易从泥潭爬出来,我不会眼睁睁看她落进另一个火坑。”
宋涯抿唇,咬合肌微微发力,脸色更沉:“你要阻止我?”
这句话宛如一柄射进梁雅芝心窝的冷箭。她眉眼中积蓄的怒火忽然急急退去,只剩满地狼籍。
良久,梁雅芝疲惫地靠着椅背,堪堪挤出一句话。
“她吃的苦不比你少,涯仔,别太傲慢。”
到头来,傲慢只会将你打倒。
当晚,宋涯做了梦。
也许是注意力缺陷(ADHD)的缘故,他的梦往往杂乱无序。这一次,纷乱的色彩却渐渐聚合,倒洒的水彩晕染如卷轴,画面越来越清晰。
风与浪潮同时向他涌来。海浪从脚底往回涌,打着旋的白沫没过脚踝,在湿沙滩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波浪号;风穿过发间,腥咸气味残留鼻腔,呼啸声已经远去,追逐浪尖消失在金紫与朱红相嵌的海平面。
不知为何,他隐约意识到:这是英国康沃尔。
落日沉海,他坐在沙滩上,左手夹烟,右肩枕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如果我现在突然落海,你会救我吗?”
那舒舒服服窝在他肩上的人问。她的音色柔媚与忧郁并重,不轻不重地勾着他的心,诱使他全神贯注。
他听见自己回答:“是‘跳’还是‘掉’。”
她取笑:“有区别吗?”
宋涯不喜欢回答这种稚缠的问题——明明是能自己想清楚的事,却偏要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但不知为何,梦中这个他却将声音放得极尽柔和:“区别大着。跳是自愿,掉是被迫。”
她似被击中笑穴,在他肩上笑到颤抖,柔软的发顶磨蹭着他的颈窝。
“那就说‘跳’吧。”她仍在笑,话音断断续续,“我重新问过:要是我跳海,你会救我吗?”
“……你想好了?”短短四字,他却说得极艰难,心头骤然生出莫大的恐慌。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
一瞬间,海鸥尖戾的嘶鸣从头顶掠过,他的心脏被狠狠贯穿。大雾弥漫,她分明在对他说话,他却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清她的声音了。
不要。宋涯张开嘴,一个音节滑下喉咙。不要。海风越来越冷,他感受不到她在颈边的温度了。不要!
冰冷浪潮上涌,失重感与溺水的剧痛一前一后钳制着他。有人站在岸边,冷眼看他坠落深海。
!!!
——宋涯战栗着惊醒。
凌晨三点,他剧烈喘息,心跳几乎撕裂耳膜。
《柳生》反响火热,十三号话剧院有了正式公演的剧目,陈亦岑也重回一周八场演出的工作周期。周日休息,周一二三五晚场,周四周六午晚两场,她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剧院。当她结束表演回家,才会在手机备忘录上看见一个越来越近的日期。
待办事项:领证。
顾苒苒问她和宋涯到底算什么关系,她弯起眼睛大笑:“角色扮演!”
没把顾苒苒气得够呛。
好在她从不对顾苒苒隐瞒,从小到大,两个人之间没有秘密。自从上次她将与梁雅芝交谈的内容告诉顾苒苒,后者终于对她决定和宋涯结婚这件事松了口。“真要出点事,起码他那头有人能帮衬着你。”她这么说,“不然我真要当你抵死,明知死路一条,还往上送。”
陈亦岑笑着把打火机递给顾苒苒:“也就一年,没什么大不了。再说,威海娱乐现在无主,能接手的无非是芝姐和宋涯。芝姐有影后傍身,要是她出任总裁,我也方便想办法多认识些业内人。”
知道她是为工作室着想,顾苒苒再心焦,也只能挥开那只拿打火机的手,瞪眼忿忿道:“我在戒烟!”
十一月十日早上,陈亦岑简单画了个淡妆,收拾好证件,去民政局等人。
想想三年前她对宋涯的心思,若没有后来的事,他们顺利在一起,此时此刻她绝对不会怀着波澜不惊、甚至冷漠的心情站在这里。康沃尔的宋涯简直是陈亦岑的救世主,为了他,她不仅愿意死,还愿意活下去。
转念一想,就算宋涯没回国,没有那场病,以他们的身份之差,又何尝不会走到分崩离析?
谁说爱定能赢到最后?
陈亦岑心口冰凉,垂头看着为饰演阿芳染着桃红蔻丹的十指,突然觉得阳光刺眼极了。
十点钟,宋涯准时出现。他西装革履,顶针、袖扣与怀表一应俱全,身形挺拔,矜贵感冲淡了高眉深目的攻击性。也许该感谢他赏脸自己的结婚局——陈亦岑不合时宜地想。他要办这张结婚证,估计得瑞士香港大陆三头跑,不比挑个身世好的港女仔结婚麻烦的多。
想到就做,陈亦岑迎上去,大方得体地展露笑颜:“感谢宋先生莅临陈某的结婚局。”
她做好被无视的准备,谁知宋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瞳孔在颜色稍浅的睫毛下转动。他从陈亦岑脸上一路扫到脚趾,看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哪里不合你眼缘?”陈亦岑忍着脾气提醒。宋涯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视线先去找她眼睛,再飞快地偏过头,颈边一粒黑痣暴露在灼灼日光下。仿佛宣纸上的一滴墨,陈亦岑盯着那颗痣,突然产生了将蔻丹染上去的冲动。
宋涯沉声打断了她的臆想:“没事,进去吧。”
他们是今日第一对登记结婚的男女,流程走得很快。到按指纹时,陈亦岑忍不住看宋涯。正巧他也在看她,他们的视线半空相遇。
原来哪怕不曾相遇,她也能拿到一本登记着宋涯名字的结婚证。
原来康沃尔海边三个月,只她一人刻骨铭心。
原来她可以同过去的烂摊子坦然说再见。
结婚证一式两份,登记员分别递交二人,嘴里连连惊叹这对小夫妻男才女貌,太相配。宋涯率先接过,看也不看直接放入公文包。陈亦岑向登记员道谢,也拿过自己那本。证件办完,他们一前一后离开。
“恭喜你们!”登记员的大嗓门从自动门后飘出。
陈亦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轻声叫“宋先生”,便引得宋涯回头。他站在平地,自然要仰视她。
阳光过盛,她迎着光晃了晃结婚证,笑道:“合作愉快。”
这句话不是粤语,而是更圆润缱绻的法语。宋涯沉默片刻,抬起右手架在前额遮阳,神情被隐没于手掌投下的阴影中:
“Vous aussi.”(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