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公演临近,陈亦岑忙于排练,少有机会想起宋涯。到首演前一日,她收到宋涯发来的邮件,说明他和梁雅芝已处理完香港琐事,目前梁家还不知道婚事已基本定下,只等他再跑广府一趟,把手续办完。
陈亦岑见他没说后续安排,心中浮现一计。她先发邮件问宋涯明日有无行程,得到晚上七点半后空闲的答复,便顺理成章地再问:宋先生愿意赏脸来看《柳生》首演吗?
理由充分:由于之前的绯闻,《柳生》剧组受到很大打击,对票房的影响相当大。宋先生既然有心弥补流言造成的损失,不如悄悄出现在首演观众席,不怕没有号召力。
对面没有回复。陈亦岑冷哼,心想他也不过如此。
此事再没下文。
首演当日,顾苒苒来送她。
她们二人自小学认识起,二十多年关系没有一丝裂隙,纯纯铁板一块。假如陈亦岑是敛着花苞的牡丹,顾苒苒就是快乐向日葵——不光长相可爱清新,性格也通透。除了陈亦岑留学伦敦那几年,她们几乎从未在彼此人生中缺席。
“你也不是第一天演话剧了,我没什么话要说。”顾苒苒挥舞着一瓶解放橘郡往头上喷,极具层次感的前调如薄纱云雾般往外扩散。旁边的陈亦岑赶紧后撤几步,并不想让阿芳带着一股水生调的香精味上台。
她一手捏住鼻尖,瓮声瓮气道:“上次你说资金回转了,立项应该没问题?”
顾苒苒不满她岔开话题,杏眼斜飞一道眼光,瘪嘴回答:“没问题。真不知道姓宋的哪来那么大能耐,消息一出,市场立马变天。你是不知道多少公司马屁拍得就差趴下来舔咱们柏森工作室的鞋——要我说,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大伙都觉得你们这个婚约虚有其表,不过是权宜之计,没准宋少爷啥时候回港去,你们就再也没瓜葛了。”
“真这样就好了。”陈亦岑把外套搭在手上,出着神,左手来回摩挲皮革的褶皱,“苒苒,他总是不肯放过我。”
时间快到了,化妆室的灯陆续亮起。广府灰蒙蒙的呆滞的黎明宛如海上大雾,剧院灯忽闪忽闪,似隔着甲板望见对岸星火。空气湿度百分之九十八,纵使人有“隔海望雾”的情调,皮肤也湿得像被水鬼缠住。
“这回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顾苒苒深深看她,给她一个拥抱:“祝首演成功。”
观众席灯光渐隐,陷入黑暗。片刻后,大幕拉开,象牙红的灯光照亮舞台。入眼是一片桃林,花叶飘扬,一女子坐在树下,身着粉桃掐朵云绉的金丝旗袍,罗钿如花开在两眉之间。深红金粉勾勒眼尾,本就国色天香的脸庞更多了一抹灼灼火色。
她悠悠睁开眼,婉转哀戚:“柳生,何处寻你?”
此情此景有如菩萨低眉,在场者无不侧目。悲悯从女子眼中滴落,坠入桃林泥土,来春便有新芽萌发。
桃花妖阿芳与人类柳生有着三世之约。第一世二人尝尽相爱辛酸苦辣,虽得而相守,却终究因人类短寿而分离。阿芳强求第二世,却被柳生当作邪祟,诓她入局,被十方寺四位高僧镇压,耗了半条命才逃出去。第三世,她为复仇而来,昔日有情人一朝反目。
书生柳生一辈子心愿便是考取功名,她偏要缠着他,让他陪自己堕落。玉儿原是柳生青梅竹马,对他情根深种,却不想半路杀出来个阿芳,硬是从她手里抢走了向来循规蹈矩的柳哥哥。
结局,柳生对阿芳痴爱成疾,情愿抛下一切同她私奔。阿芳仇恨已消,一纸放夫书休了他,耗尽精魂,在桃林中灰飞烟灭。
《柳生》是十三号话剧院对常驻剧目的试水作,求稳,因此剧本简单,完成度高,追求在控制成本的同时将优势发挥到极致。剧目的华彩部分依托于演员,柳生李书恒是国内经验丰富的青年演员,玉儿刘玉虽刚大学毕业,却颇有灵气,沉得下心,愿意花时间磨出成效。
至于最关键的女主角阿芳——陈亦岑以high distinction硕士学位从英国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毕业,还在西区有两年以上的演出经历。她带着这份简历回国,选角导演一看试镜视频,立刻拍着大腿把她定下来。
戏如人生,阿芳坠入爱河,陈亦岑便眼含柔软笑意,欣喜与赤诚的爱意如涓涓细流从她脸上淌出。李书恒无需假扮心心相印,因为只要陈亦岑看着他,一颗心就像被泡在温水里,胀得发痛。
第一世分离的悲戚,第二世的凄婉与卑微希冀,陈亦岑都能以行云流水之势表现得淋漓极致。她对脸上每一块肌肉与肌肉群了如指掌,哪些微表情会为表演增色,五官的配合怎样渲染情绪……技巧与灵气在她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
到第三世,仇恨成了将人心煮沸的油锅。阿芳面对玉儿始终气焰高涨,对柳生则使尽魅惑手段。原本刘玉的戏总会被压住出不来,和陈亦岑磨合了大半个月,如今虽紧张,却也有模有样了。
第三世结尾,柳生苦苦哀求阿芳,后者却一眼也不分给他,兀自行至台前。三分钟长独白,阿芳又回到漫天桃红之中,眼角带泪,面色却泛起酡红。她诉说与柳生情意,语声戚戚,时而低眉浅笑,时而愤恨如裂竹,唇角牵起的每个弧度都能与眉、与眼的动势相辅,勾勒出一个忽喜忽悲、活灵活现的桃花妖。
阿芳身影渐渐寡淡,鲜艳颜色从衣裳上褪去。平地起暴风,刮走了她一缕仅存的气息。
最后一眼,隐而未发的恨与爱长久交织,泪水划过脸颊,柔软的身躯如断线风筝倒地。气流卷起绯红花瓣,飘摇片刻,又落回阿芳身上。
来年有新芽生长。
幕落,剧终。
掌声雷动,喝彩一波高过一波。几乎没有瑕疵的首演抓住了所有观众的心——《柳生》虽没有复杂舞台、剧情也远远称不上精妙,演员的演绎却足以将观感拉上顶峰。
大幕拉开,姜黄的舞台光照亮所有演员。陈亦岑站在最中间,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眼角泪痕未干,浑然还在戏中。她一旦入戏便不知时间流逝,台下起立鼓掌的观众全部笼罩在面目模糊的光晕中,她只能听见雷鸣似的掌声,与自己震耳欲聋的脉搏。
鞠躬、致谢乐团、再鞠躬。指挥老师朝她比了个大拇指,陈亦岑本能地微笑回应,仍有不真实感。
她用回国的第一场戏证明了自己。
台下掌声如潮,阿芳的泪水干涸,陈亦岑的泪水却涌上眼眶。她久久躬身,被谢幕的热情丢进一汪温热泉眼。
倏尔,一道掌声在她耳中格外清晰。
比其他人节奏稍慢、响亮有力,纵使身处狂热汪洋,依旧自持到冷漠。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从腕骨到指尖的线条流畅凌厉。因着鼓掌,指根会微微发红,像一滴血落在干净的雪原。
她抬头,观众席第三排中央,宋涯与她遥遥相望。
他目光依然冷峻,仿佛丝毫没被《柳生》感染。见她看过来,几不可见地点头,不知是认可还是问候。
陈亦岑垂眸,贝齿抵住柔软的下唇。心脏挣动,她随其他演员转身下台,将所有情绪扼杀。
后台,欣喜若狂的顾苒苒和导演组给了陈亦岑无数拥抱。今晚收到的赞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多,陈亦岑放纵自己与其他演员一同大笑。
这是品尝胜利果实的一晚。
卸妆换衫,陈亦岑特意与刘玉李书恒道别。妹妹高兴得满脸喜色,一会儿一句“岑姐神中神”,一会儿道歉说自己还远远不够好。李书恒眼看着快哭出来了,向陈亦岑连连道谢,说她演戏太摄人心魄,能将对手演员也带上一个台阶。
说完话,有粉丝基础的李书恒去走Stage door营业。陈亦岑估计没人等自己,便和顾苒苒约好汇合点,从侧门溜走。
刚走出几步,她就看见剧场侧门的围栏边上站着一个人。
今夜月色明亮,几簇桂花枝桠低垂,点在宋涯鬓边。他一身纯黑毛呢大衣,衣摆扫过小腿,与皮鞋黑袜之间隔着一截优美的踝骨,引人目光流连。
陈亦岑目光上移,对上他的视线:“怎么来了?”
“你把话说到那份上,我怎么能不来。”
她也不提他没回邮件的事,戏谑笑道:“明天估计又要上小报,真让我们小剧场蓬荜生辉。”
“你现在倒不叫我‘先生’了。”
“假婚约是一回事,戏还是要做的。我不懂你们大世家的规矩,难不成婚后还互称‘先生’‘女士’?我唔打算陪玩民国风俗。再说,既然来看首演,接演员下班居然不带花?”
话音落,宋涯皱起眉,一股明晃晃的寒意扎进陈亦岑眼里。
她的笑有点挂不住,正想随便说句话找补,却见他从栏杆旁离开。
眼前阴影一晃,月色碎成几瓣。雪松与烟草味袭入鼻腔,黑衬衫挺括的领口与一枚莹亮的银顶针在她眼前不断放大。陈亦岑忍住闭眼的本能,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手心。
——宋涯摘下一簇桂花,向她俯身。
他指腹蹭过耳尖,陈亦岑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融雪从脊椎滑下。心跳失速,那鼓点不单止在肋骨下轰鸣,也摇撼耳边、脚心与整个体腔。
整整三年,她的心已封死,身体却仍可笑地渴望他——人之常情,陈亦岑并不以之为耻。
宋涯直起身,那桂花别在她耳畔,仿佛一束月光洒落鬓边。他像在看花,也像在看她。
“有花了。”他道,依然听不出情绪。
陈亦岑惊讶地发现自己大脑依然清醒,似乎灵魂已经与□□分割。她冷静思考:宋涯听不出调笑,恐怕只觉得她在指责他没带花来,才想出借桂花献佛这一招。
她噙着从容微笑,伸手抚过鬓边桂花:“你的好意我心领。等我究竟有什么事?”
“香港的事情办完了,”他的视线从桂花滑到她脸上,“你几时有空,我们去领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