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贼中有绝活

“把所有存储的视频资料都拷贝,实地看一下所里的走线,下一步联网要把拘留所纳入进来。”

孙韶霜安排着,数位省厅随从依言而办,有总队和市局的协调,一路畅通无阻,只是所长沈宏伟和到场的纺织城反扒大队的人员一头雾水,噤若寒蝉地跟着,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孙教授,这是纺织城反扒大队长厉闯,这是指导员杨立诚……这是省厅外聘的专家孙韶霜教授,近期要对治安防控的各个节点进行一次全面摸排,各大队和各拘留所都在范围内,随后你们会接到发文,不管什么要求,全力配合。”徐佑正总队长连介绍带命令全说了。

两位敬礼加握手,孙韶霜看时却有点诧异,料想中勇武的大队长类型,厉闯却不是,白白净净一位汉子;料想中应该文雅的指导员,杨立诚却是个满脸胡茬的黑胖子,反差太过强烈,让她不禁好奇多看了两眼。

基层的队长指导员那见过这么大阵仗,有点局促了,任兆文副局长赶紧解释着:“孙教授,您别介意啊,他们反扒大队不着警服已经成惯例了,除了统一行动和全队会议,基本都是便装,所以外表看……哎我说立诚,你这满身烟味的,几天没洗澡了?”

实在不过眼,装不下去的任副局训了指导员一句,杨立诚不好意思低头讪笑,孙韶霜笑笑道着:“这个就别讲究了,我们也是来向基层学习的,厉大队长……来来,如果做一个反扒专项工作,您觉得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呢?”

“啊?问我?”厉闯紧张了。

“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吗?又不是碰上记者了,紧张什么?”徐总队长训道。

“是!”厉闯赶紧回头敬礼,把孙韶霜撇下了。

徐佑正摆摆手道着:“领导在哪儿,我也陪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和贼打了多少年交道了,张口就来才对啊。”

领导的口气永远是命令式的,孙韶霜笑着插话道着:“大队长,我们要综合从现在的警务水平、技术能力、防控体系,以及对犯罪信息的掌握情况综合考虑才能给出省厅一个报告,我不客气,您也别紧张,这里是我们开始的第一站,以后要麻烦您的事还多呢。”

“没问题,不紧张……那个,孙教授,您主要想知道什么?”厉闯镇定了,这位女领导很和霭,很快赢得他的认同了。

“当然是这个嫌疑人群体的行为模式啊,从个体到群体,从随机到规律,是我们研究的主方向。”孙韶霜道。

“这个容易啊。”厉闯恍然大悟道:“您问沈所长啊。”

“啊?我怎么知道?”沈宏伟所长本来只想当个哑巴随从,生怕说错话,没想到被拖出来了,他惊讶瞪着厉闯,责怪大队长把锅甩他背上。

厉闯笑道着:“行为模式简单讲,还不就习惯、习性?对不对孙教授。”

“对啊。”孙韶霜一喜,隐隐觉得这位大队长理解力要高于其他人了。

一俟被肯定,厉闯和沈所长道着:“那很简单啊,沈所长,你把休息时间这些人在干什么,监控一放,基本就看个七七八八了……孙教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一看我们大队执法记录仪的视频。”

“对,小伙子脑子好使。”孙韶霜赞道。

“请……这边请。”厉闯带着孙韶霜,往监控室的方向走。

沈宏伟落后了两步,刻意地和徐总队长靠上了,他难堪地小声问着:“总队长,任副局,这合适么?”

“怎么啦?有什么不合适的?”徐佑正斥道。

“我倒没什么不合适的,这里可关着百十来号糙货,要干着活吧还勉强像个人,要歇下来,就没一个干人事的……咱这来的可是位女领导啊。”沈所长担心地道。

“执行命令,废什么话。”徐佑正没多说,挡回去了,把沈所长也愣住了,任兆文伸手一揽老沈轻声道着:“人女的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真是。”

“哎…这……”沈所长被噎了下,然后机械地被拽着走了。

其实系统内有些话是不言而喻的,不管是徐佑正总队长还是这位任副局长,心态是一致的,反扒工作不利,名声不好是块疮疤。可要是借外人之手解决了这种事,那将来就是更大的一块疮疤,所以坐视和旁观的态度很明显,不管被吓跑,还是被难住,都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行至二楼监控室,沈所长被叫进去了,果如所料,休息时间这群糙汉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都有,又是大夏天,能穿个裤衩都算着正装有人样的。还好省厅这群同事也算行内人,自动略过了那些画面。

徐佑正站在门外等着,房间里省厅来的随从已经开始拷贝了,靠在楼杆上稍歇片刻,看看这个占地几亩大小的拘留所,防范一般,院子里都有几块菜地,环所的周边也有几片菜地,大部分拘留人员会在拘留期间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浇浇水、担点粪肥、整整菜地之类的杂活。

这不,大上午,有民警带着拘留人员正在所外的菜地上忙碌着,摘菜的、锄地的、浇水的,那些别着裤腿干活的汉子们,倒也不觉得十分可恶,你还真不敢相信,就这些貌似蠢愚的家伙,能让一个古韵天城背上贼名。

有人动了动他的胳膊,一侧头,任兆文递上自己的手机来了,徐总队长眯眼一瞧,一怔,然后郑重地拿着手机看着,是任副局刨出来有关孙韶霜的信息,公安大学的教授,部聘公共安全研究员,有关犯罪行为分析、警察心理学分析等专著数部,旁边还有任兆文补充着:“参加过几个省市的天网布点设计,是咱们梁厅长的老同学,没准还真是个高手。”

“就再是高手,也是纸上谈兵啊,这些小毛贼抓了放,放了再抓,有些患病吸毒的,连拘留所和看守所都不收,法制进程再高,也拿这号人没治啊。”徐佑正递回了手机,语带无奈道。

什么人也不经念叨,一念叨马上就到,话音未落,楼下的大院里蓦地跳出来一个赤着上身的胖子,一腰赘肉、满胸黑毛,肥脸像二次元漫画人物极不规则,一出现就扯着嗓门大喊着:“嗨,人呢……说好拘留十五天,时间到了咋没人管啦?”

先是吓了任副局和徐总队长一跳,定睛看清这号愣种,又是哭笑不得了,沈所长惊得奔出来了,立在栏杆处的杨立诚指导员吼了句:“肥布,找事是吧?回去。”

恶人得凶相治,看来这位叫“肥布”的,还有点惧反扒队的,悻悻瞪了眼,鼻子哼哼,提提裤子,边往回走边大声嚷着:“等着哈,我要在网上曝光你们的丑陋嘴脸,威胁、虐待,外加超期关押无辜群众。哼!”

骂骂咧咧地回去了,看守的干警气得直瞪着,沈所长老脸挂不住了,直戳着自己的脑袋解释着:“布狄这家伙这儿有点不清楚,拘留所的老住户了,隔三差五就进来一趟,每到过年他没地儿混,就没人抓他,他都自己来报到住几天。”

“都些什么人啊,哎。”任兆文一副胃疼表情,徐总队长懒得过问这类烂事,他背着手,瞧着里面好像很上心,下意识地跟着进去了,这一进去,倒把他也吸引住了。

厉闯大队长是反扒领域里的一个高手,这也是把起点放在纺织城反扒大队的原因,没想到表现的相当不错,这么大一会儿功夫,剔出来的监控视频资料把省厅来人看懵脸了。

截取休息时间的监控,还真是颇有看点,一屏播放着休息时间的在押人员,十几人的通铺大床,一位光着膀子,浑身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右手食、中二指挟着一张扑克牌,一捻,一弹,扑克在空中打着漂亮的旋,轨迹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飞回来了,被这人再一挟,夹在指间,身旁的人兴高采烈,似乎在请教。

截出的另一屏,一浑身精键肌肉的男子,正做着附卧撑,不同的是他是脚搭墙上,截取的重点是支撑,让众警惊讶的是,居然是两手拇、食、中三指支撑,这难度可想而知。

换屏,另一间里,几个在押人员玩着半筷长短的棍子,那细棍像多了一根手指,在指间穿梭毫不费力,抑或双手同玩,玩法一致而毫无阻碍,更让没见过这种阵势的省厅来人惊讶的是,有人同时能玩两根、三根,一根在手里,挑着另一根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而落下与飞起的间隙,一点也不影响手里的那根玩花式。

有动得眼花缭乱的,还有静得像发痴的,有屏放着一个在押人员,休息时间是点根烟,竖放在鼻尖上,香烟放成直的,冒出来的一缕凫凫上升,成一条烟线,就那么一动不动。

还有玩得更嗨的,简直就是实战训练了,两个似乎未成年的男子,一个在玩石子,两手交互同时扔起来五六颗,而另一位蓦地伸手,二指一迸,夹住了其中一颗,那准确度就机械手一样,一次也不落空,把屏幕放大才看得更明白,他的两指是去夹五颗中特定的一颗,难度让外行看傻眼了。

“我可是开眼界了,休闲娱乐都这么奇葩,厉队长,我似乎有点省悟了,曲不离口,艺不离手?”孙韶霜带着惊讶的表情喃喃道,这可是舞台上看不到的表演,哪一项对于普通人都是匪夷所思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一般手法上就能看出流派来。”厉大队长指摘着道着:“飞牌这个技巧叫回旋牌,功夫都在手指技巧上,薄薄的一张玩转了,作案的时候,用纸币或者硬纸板贴一个小刀片,就是划包的利器,回旋牌能练出手法的角度和轻重来,如果是个老贼,夏天薄衬衫,他一刀划下去,能割开受害人的衣服,而不伤到对方的皮肤,根本察觉不到。”

哦……孙韶霜以及带来的五六位高阶警员,齐齐嘘声惊讶了。

“像半根筷子这个玩,其实是镊子的玩法。”厉大队长指点着另一处道着:“看他们玩棍子的手法,玩到纯熟的程度,会像黏在手上一样,保证任何情况下都不脱手,……如果是金属镊子的话,他们能准确地戳到固定的点上,只要你放在口袋里的东西,镊子一触,不管是戳、挑,还是夹,他们都能偷走。”

“那这个夹石子的,是用这个了?”孙韶霜兴趣上来了,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对,两人对练那叫二龙抢珠,他们在打赌,五个石子中要夹住固定一颗,夹错夹漏都算输。”厉闯道。

又一位警员好奇插话问着:“那这个用三指做附卧撑的,也是练指力?”

“对,用工具的都是末流,真正靠两指偷东西的,才算是这行里真正的贼。”厉闯道。

“那这个鼻尖上放根香烟的是干什么?您挑出来有特别意义?”孙韶霜问。

“他在练习自己的眼力和定力,看不出来他真正擅长那一种技法的扒手,才是真正的高手,一般情况下,在作案的时候,新手免不了紧张、心跳加速、或者表情出现异常,我们判断很多时候也是眼神辨别的,但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不是反扒人员能观察到的,比如这种……”厉闯道。

众人定睛再看,足足快进了十几分钟,那个人还保持着一动不动,而一只烟快燃尽了,烟灰长长一条,冒出来的青烟仍然是细细一线,他像雕塑一样,根本没有动过。

“呵呵,怎么听着像武侠小说里,练到呆如木鸡的层次才是高手?”一位男警愕然道,一点也没有取笑的意思。

“差不多就是这样,老扒手混进人群里,根本发觉不到异常,他不会左顾右盼,也不会眼神乱瞄,甚至根本不用遮挡的东西,他会寻找最佳时机,下手的那一刹那,会避开大部分目击视线和摄像头,根本无迹可寻。”厉闯道。

“那他怎么会被抓进来?”孙韶霜提异议了,落网也叫高手?

厉闯呵呵一笑,这个就意味深长了。指导员杨立诚插话了:“是我们上周逮了个销赃的,把他供出来了,他的诨号就叫烟灰,大名史秀峰,局里挂上号的人物了,从十五岁被少管所收容开始,已经当贼二十一年了,最长的被关过三年,以后被逮着每年总有一两回,不过,都不是现场抓获,而销赃被拿,基本都不承认,没有作案时间点的目击、监控录像,拿不到口供,检察院根本批不了捕,拘留几天我们还得放人。”

“哦……这样啊。”

孙韶霜黯然了,这些所谓的高手,并不意味着不失手,而是意味着,他们已经从每一次失手中不断总结和提高,不断规避着法制对他们的约束和处罚,直到让法制对他们形同虚设。

那,就这些在押人员了,他们在嬉戏、在娱乐、在玩耍、在训练,那怕一丝一毫的郁闷、难过、懊悔也看不到,当然就更别指望他们悔改了。

沉默间,又出事了,监控的一位警员道着:“所长,那胖子又闹起来了。”

监控上可以看到,那位胖子正和干警理论着什么,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瘦,这边刚汇报就隐隐听到下面人嚷了,众人看向沈所长,孙韶霜问着:“怎么回事?沈所长。”

“噢,拘留到期,这不视察来了,没来得及办。”沈宏伟所长尴尬道。

“那去办吧,一切按程序来……我们也走吧,小吴,抓紧时间拷贝,网络拓朴可以开始设计了,把现有的所有节点考虑进来。”孙韶霜安排着,随从按部就班,一行人出了监控地点,似乎还在消化着初识毛贼带来的震惊,一种无语下了楼,隔离窗后,沈所长已经奔向拘留处了,示意着放人。

“平三戈。”

“到。”

“熊二强。”

“来了来了。”

“布狄。”

“在呢在呢。”

随着干警点名,那三位闹着不嚷了,奔到了院子中央,正接受着沈所长的临别教导。

“这个……也是个扒窃嫌疑人?”孙韶霜皱着眉头,指着那个光膀子满胸毛的胖子,姓布名狄,最闹的那个。

杨立诚指导员道着:“您是奇怪,他这么胖也能偷东西吧?”

“是啊,这和厉队长刚才说的那类型,完全不一致。”孙韶霜道。

“不一定非偷东西才是贼,这是望风和打掩护的,下手的、换手的、接手的、擦手的他们分工明确,这是个最底层的团伙成员,一旦败露,就这号成员会使绊子拖住失主,甚至连便衣也拖,属于扛罪背锅那类,也没治,顶多是个拘留。”厉队长道。

“他叫布狄。别看样子傻,是个老贼了。”杨立诚指导员补充道。

“哦,呵呵,我是越来越有兴趣了……那旁边那个,矮的,我怎么看着像个也像个老手?”孙韶霜点评着胖子布狄身侧一位平头男,T恤长裤破球鞋,一副纯种吊丝的扮相,表情有点木,似乎正应了越普通越是高手那番论调。

厉闯扫了一眼,回头问指导员:“老杨,你认识这个么?”

“不认识,没见过啊。”杨立诚指导员道。

“我也没见过……不过,不是扒手。”厉闯大队长判断道。

“何以见得?”孙韶霜像在考较。

“第一,扒手永远不会和人的眼光对视,而他在看着沈所长的眼睛;第二,大部分时候你看不到扒手的手,要么插在兜里,要么蜷着,职业习惯使然,而这个人他的手一直垂着没动;第三,如果是贼,眼睛应该有点邪,大部分进来都是老大不尿老二那得性,而这位不是,有点愁,不是老手也不是新手,应该是个生手,就是贼也是个笨贼。”厉闯判断道。

这番论调让孙韶霜似乎怀疑,很快就能验证了,三个被释放的拘留人员乐颠颠往外跑,而返回来的沈宏伟所长正好解释,孙韶霜问着:“沈所长,刚才那个瘦的,矮的,是个扒窃嫌疑人吧?”

这是故意设障,却不料沈宏伟所长一摇头道着:“不是,这是东郊派出所送进来了,一蠢贼,大半夜卸车轱辘偷,而且还大老远滚到修理厂卖,结果没滚多远就被车主揪住送派出所了……叫平三戈,是来长安的务工人员,不偷车轮就偷工地料,进拘留所好几回了。”

孙韶霜诧异地看向厉闯了,而且见猎心喜地又回头看看徐佑正,竖了竖大拇指道着:“怨不得姓厉,厉害,徐总队长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可还是净打窝囊仗啊。”徐佑正被夸,不好意思道。

“总要有场翻身仗的,梁厅这次是下狠决心了,我们是打头阵的,之后的技术、人员、经费都会跟上,重民意、抓小案、树形象是中心思路啊,城市治安出问题,群众连安全感都没有,还谈什么幸福指数,不抓不行了。”

孙韶霜道,温文尔雅间给打了针强心剂,一听到省厅这么重视小案,都喜于形色了。

拷贝、监控节点标注,第一站的工作很快完成,眼摆着这是要鸟枪换炮,基层对省厅来人的态度也跟着热情多了,不多会完事重新上路,要驶向下一站纺织城反扒大队。上车时孙韶霜把大队的两位叫到了商务车里,攀谈多是与反扒相关的各种细节,甚至对挂上号一些像绰号烟灰的那类有名的嫌疑人颇有兴趣。

车队自公路上呼啸过处,扫了刚出拘留所里释放的两位一身灰尘,那个胖贼朝着警车重重地表示了一下态度:呸!

倒视镜里,孙韶霜看着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位,瘦的那位笨贼有点呆滞,那个胖贼跟着后面,不知道在沿途那块地里已经顺上了两根黄瓜,一手递给瘦的一根,一手拿着一根喀嚓嚓咬着,边咬边对着警车吐口水。

“看吧,前脚刚放,后脚就偷上了。”杨指导员眼睛瞄到了,他哭笑不得地道。

这话听得一车皆笑,只不过那笑里却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谁也清楚,对于这些惯犯,什么都可能改,唯一改不了的是本性,或者之于他们也可以叫做:

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