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家都是热爱华夏有志于统一国家的志士,所以,到南唐之后,自己立即会得到南唐君臣毫无保留的全盘信任,大家从此齐心协力一同大步前进,共建美好新朝代——这种傻话,哪怕孟聚睡着做梦都不会相信。
孟聚很明白,自己虽然对南朝称臣,但双方的关系本质上其实还是合作而已。面对塞外胡人的威胁,自己需要南唐这个大势力的支援,而南朝则需要自己的武力援助来统一中原,双方合则有利,分则两败。正因为有着这个大的利益基础,双方的合作才能达成。
但对孟聚这种有着自己独立的兵马、地盘又远离中枢出身北朝的军阀,不管仁兴帝表现得多热情都好,南唐朝廷是不可能对自己完全信任的——对这点,孟聚有着很清醒的认识,这并不取决于自己和仁兴帝的关系,哪怕自己是仁兴帝的亲兄弟都好,政治利益压倒一切。
南唐需要自己,又提防自己,双方在互相猜忌中合作——对这个局面,孟聚在南下之前就预料到了。为此,他不能不做一些准备,其中,招降黑山军就是一个重要的伏笔了。
严格来说,黑山军并不是孟聚招降的,而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孟聚宣誓易帜后不久,甚至没等孟聚的使者派出去,黑山军的刘斌和徐良二位当家就主动找上济州来联络孟聚,请求归降了。
这件事很让孟聚惊讶,他还记得,先前应天王徐良对自己一副爱理不理的倨傲样子,现在却是主动来投,这其间的变化也太大了,他很怀疑对方是否有什么企图,尽管黑山军两位一再恳求,他却不敢轻易开口答应。
军师刘斌也是人精,他马上看出孟聚的顾虑所在,主动解释缘由:这些日子里,随着南唐兵马在淮北的节节胜利,大步推进,朝廷各路兵马都是情绪沮丧,士气低落。尤其当孟聚在济州誓师归南以后,这种穷途末路的绝望情绪达到了一个高潮。
尽管先前跟孟聚又打又闹,但在鲜卑朝廷心里,对北疆的强悍兵马还是不无期待的。因为从先前孟聚对付叛乱边军又打又拉又利用的手法里,慕容家很明显地看出,孟聚是个非常聪明、懂得权衡利益的人。鲜卑朝廷若倒,那偏居一隅的东平军亦无法在大唐的兵势下幸存,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孟聚这样的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
慕容家很乐观地怀有期望,到了最后关头,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孟聚最后还是要出手救鲜卑朝廷一把的。
所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孟聚公开易帜,当那期望中的救星最后却变成了杀星,最后的希望都断绝了,鲜卑人就只能绝望了,整个洛京都笼罩在一片凄惨的阴云中,这种说法尘嚣直上:“连孟太保都降南朝了,大魏还有什么盼头?大难临头,我们都要完蛋了!”
金吾卫军中弥漫着一片绝望的情绪,尤其是黑山旅这样的汉人兵马:鲜卑朝廷借口说军费紧张,暂停了给黑山旅发饷,这很让黑山旅的诸位首领狐疑和紧张。
他们很怀疑,这是鲜卑人准备要对他们下手的前兆了,因为一来,黑山旅的大部分军官和士兵都是汉人,二来,黑山军能投诚朝廷是因为孟聚的推荐,现在推荐人都反了,鲜卑人很自然地会怀疑起这帮被推荐人的忠诚来。
前途一片灰暗又被面临被内部清洗的危险,这种情况下,黑山旅不能不考虑起自家的生存问题。他们确实是有心投诚南唐朝廷的,但无奈,讲究门第出身的南唐朝廷不屑招揽这帮由流寇转化来的北魏走狗。这种情况下,同为北朝汉人军阀出身又有些交情的孟聚,就成他们的唯一出路了。
“孟太保,我们已是别无出路,只有靠你了,多多拜托。”
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投诚兵马,孟聚倒也不客气。现在他已不是困守东平一隅的困难时期了,以东平军如今号称拥兵二十旅的庞大规模,再养多一个黑山旅也没什么,双方一拍即合,立即就谈妥了。当然,作为黑山军投靠孟聚的投名状,徐良和刘斌也很爽快地接受了袭击叶家队伍的任务——倘若是大魏士族将门出身的将领,他们自然会知道叶家的真实力量,这分明是一头招惹不得的恐怖怪兽来着!
但黑山军的一众将领都是流寇土匪出身,他们哪里知道这种内幕?在他们看来,叶家诚然是大魏的门阀世家,但在这个乱世,门第再高贵都不管用,只有手中掌有兵马才是最紧要的。既然叶家手中没有兵马,那就无所谓了,得罪也就得罪了。何况自己隐名埋姓干,叶家也未必能查到自己身上。
但为了防止黑山军办事不牢靠,孟聚还是给这件事加了双保险——冀州都督江海被从冀州紧急召回,他和他的嫡系兵马被派去黑山军中协助黑山军执行这项任务。
为什么选择江海,孟聚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江海的人品性情如何,孟聚还不敢保证,但他的战斗执行能力,那在孟聚军中确实是数一的。尤其是他曾率领本部兵马深入朝廷辖区大肆掠夺,成果丰硕,事后又能全身而退,连一兵一卒都没让朝廷给逮到,甚至连尸首都没留下一具,这种统兵能力已经堪称逆天了。就能力来说,江海确实是执行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唯一让孟聚稍存顾虑的,是江海的忠诚问题,不过既然是对方是鲜卑人的慕容家集团,那这个顾虑也就不成为顾虑了。以江海的精明,他该能看清形势,知道大魏现在已是风中残烛,他再蠢也不可能现在投慕容家去吧?
有黑山军这路兵马做内应,再加上江海这个高手率领本部兵马控盘,以有心击无心之下,半途偷袭叶家的一支数百人的送亲队伍,孟聚觉得,这件事该是十拿九稳的了。即使叶家的队伍里有暝觉师或者高手护卫,但正规兵马列阵而战的威力绝非暝觉师匹夫之勇能抗衡的。即使是天阶暝觉师,在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和无穷无尽的步骑纵队冲击下亦是回天无力。
所以,做出决断之后,孟聚就安心地在博阳侯府上住下来,静候着北方的消息。
……
孟聚本以为,初到江都,没什么人认识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公务,避居在博阳侯府上可以过上一段日子的悠闲日子了——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妄想。
第二天一早,孟聚刚吃过了早点,小胖子刘真就蹦进来了:“老大,有人找你!”
“谁?”
“我不知道,不过侯府的管家拿了一堆的拜帖和书信给我,说是各家府上想求见老大你的,都在这里了!”
“征北将军敬启”、“征北侯敬启”、“孟侍郎敬函”,望着桌上摆得满满的拜帖和书信,孟聚睁大了眼睛,好久回不了神——仁兴帝册封自己为征北侯和自己住在博阳侯府上都是昨天下午才刚刚发生的,按说这时代还没有电话和网络啊,怎么只过了一晚,怎么好像整个江都城都知道了?
第一次,孟聚对南朝权贵的消息灵通程度感到了极大的震撼。望着那厚厚一叠的请柬、拜帖和书函,孟聚开始头疼了——他不懂南朝的官场常识,但这些帖子光是看来头好像就很了不起,这是某部侍郎的,那又是某位侯爷的,那份又是某位禁军将军的,请柬的名目也五花八门,宴席、茶会、诗会、寿辰酒、满月酒……如果把这些请柬统统赴约的话,那自己一天到晚啥都别干了,但倘若不去的话,自己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归诚将军说不定就要得罪哪位大佬了。
想了一阵,孟聚对刘真说:“胖子,你去问下,博阳侯世子现在可有空?如果方便的话,请他过来商量些事。”——孟聚相信,仁兴帝把自己安排到博阳侯府上居住,这绝非心血来潮的随意之举。在与自己的谈吐中,这位博阳侯世子虽然一直表现得很纨绔,象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但孟聚有种感觉,此人的心性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成熟得多。既然仁兴帝把自己交托给他照顾,那凡事听他安排应该是没错的。
博阳侯世子徐彦来得很快,看着孟聚桌上满满的请柬和拜帖,他立即就明白孟聚请自己过来的原因了。这位花花公子坏笑着:“孟将军真是炙手可热啊,初到江都便交了这么多的好朋友了。唉,将军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真让在下羡慕啊。”
孟聚苦笑:“世子莫要笑话在下了。在下初到江东,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朋友?请世子过来,就是要请世子指点,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徐彦仰头打了个哈哈,他坐下来,把帖子翻了一通,笑道:“将军倒是不必太在意,帖子虽多,但很多都是礼节上的邀约而已——因为将军是兵部和枢密院的职官,又是我朝的新勋贵,所以他们搞诗会、寿宴啥的,礼节上倒是必须要给孟将军你来一份邀约,至于将军你去不去,这倒是无妨的。如果将军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你就让师爷写上一封谢贴回去就行了,他们也不会见怪的。倒是这几份——”
徐彦在帖子堆里翻了一阵,找出了兵部尚书方岩、枢密院掌院欧阳旻两人的帖子,他说:“将军身兼兵部和枢密两家之职,名义上,这两位都是将军的上司,他们既然来了帖子,将军自然是要去拜访一下好请示公务的;另外,北府萧大人主管我朝军情机密,今后孟将军孤悬北方,也少不了要跟他打交道,见上一面也是好事。至于其他人的请柬,孟将军您看着就自便了。”
孟聚点头,徐彦的言下之意他听得很明白,除了兵部、枢密院和北府的邀约,其他人的邀请,自己就爱去不去了——孟聚也相信,这并不单是徐彦自己的意思,更可能是仁兴帝的意思——边疆重将结交朝中权臣,这历来就是人臣大忌,仁兴帝不愿自己在江都交游太杂,那倒也是正常的。
在博阳侯府吃过了早点,仆从又来报告,说是外边有人求见,来人自称是宫内府的。
孟聚已粗补了一些南唐的官场知识,知道宫内府是南唐的宫廷对外事务处理机构。这个衙门品阶不高,只有六品,但却是宫廷的派出机构,他们出动往往代表着皇差,那是不好怠慢的。孟聚匆匆整理了衣装,快步出了会客厅,在那边,一名穿着青色衣裳的内侍已经在那边了。
这位内侍身量不高,身量瘦削,眉清目秀,肤白眼亮,相貌很秀气,脸上有一股阴柔之气,一看便知道是宫中内侍了。见孟聚进来,他主动起身躬身行礼说:“孟将军安好,咱家清早过来,叨扰将军休息了。”
“不敢,不知公公是……”
“咱家叫甘兴,在宫内府的御器械库做事。奉了上命,有些事务要跟将军交接的——不得已打扰将军了,不知将军现在是否方便呢?”
这位内侍说话慢声细语的,态度恭敬又客气,孟聚一见便对他很有好感,他笑道:“甘公公太客气了,既然公公奉了上命而来,那有事便请吩咐就是了,末将岂敢不从命?”
甘兴笑了:“呵呵,将军开咱家玩笑了,将军是朝廷大臣、勋贵,咱家卑贱之人,岂敢谈吩咐?是这样的,陛下昨日已颁下旨意,给将军赐爵征北侯并赐府邸一处。咱家这趟过来,就是要把府邸与将军交接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孟聚愣了下,仁兴帝昨天吃饭时候定下了赐府的决定,今天宫内府就上门来交接了?这大唐官府的行政效率可真够厉害的。
看着孟聚神色古怪,那位甘公公却是甚有眼色,解释道:“将军,册封将军爵位事宜,那是内务府办的,这道旨意要经内阁诸位大学士副署,所以圣旨下来还需一段时日。但陛下考虑将军在江都没有住处起居很不方便,所以吩咐宫内府先抓紧把将军的住处给落实了,让将军可以安居。”
说罢,甘公公便拿出了一个木匣子:“这些都是侯府的房契,房子现在有宫内府的人看管着,将军随时可以过去,报名便可以接收了。”
没等孟聚感谢,甘公公起身招呼了一声,外面又来了几个内侍,搬着一堆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堆在桌子上:“另外,还有一些杂碎用品:吏部给将军的告身,兵部给将军造的官印,枢密院给将军颁的腰牌,还有将军的文武官袍,禁军那边发给将军的配甲、佩剑和马匹,这些东西琐碎却又紧要,咱家便多事,帮将军领取回来了,省得将军人地不熟,要跑各个衙门领取麻烦。劳烦将军在这边帮咱家签个领条便是,咱家好拿了回去交差。”
仁兴帝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派人服务上门,虽然明知这不过对方是在收买人心的手段,孟聚还是有些微微感动。
“圣恩深如海,微臣心中感激,委实难以用言辞表达。请公公转呈陛下,为报圣恩,微臣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惜。”
甘公公笑吟吟的:“是啊,陛下对将军的这份器重和关心,那真是没说的了。咱家跟在陛下身边也有好几年了,没见过陛下对第二个臣子有这般关怀。将军如此圣眷,委实令人羡慕。”
送走了甘公公,孟聚回了自己房中,换上了甘公公刚送来的南唐武官袍服。
南唐军袍以红色为主要基调,武官袍上以猛兽来区分品阶。孟聚的征北将军是从二品职衔,武官袍胸口有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图案,狮子身边有云朵的图案,显示孟聚的侯爵身份。
看着铜镜中一身赤红的自己,习惯了穿着魏军黑色军袍的孟聚颇有些不自在。他发愣了好一阵,心中感慨,衣服只是变换了一个颜色,但这背后蕴含的意义却是非常巨大。自己也好,整个天下也好,都在经历着惊心动魄的巨大变化。
天下变色。
换好了官袍,孟聚让刘真找博阳侯府的管家借了一辆马车出门,前往枢密院去。
昨天进城时候,孟聚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江都的城市和街道架构,与洛京颇为相似,都是有一条横贯南北轴线的御街。
今天马车上,听带路的叶家管事介绍,说这是因为南唐的开国太祖李长生为了表明自己是刘汉王朝的正统继续者,在改建江都时候几乎原样翻版了刘汉的洛京城:把宫城东移,南对吴时的御街,又把御街南延,跨过秦淮河上的朱雀桥,直抵南面祭天的南郊,形成正对宫城正门、正殿的全城南北轴线,而御街左右则建官署,兵部、枢密院、户部、吏部、吏部、工部、礼部、北府、大理寺等重要衙门都设在御街左右,御街也被江都老百姓称为“官街”。
在御街的外围入口处有江都衙门的衙役在把守,里面又有禁军的哨卡,防卫甚是严密,闲杂老百姓是不能进入的。但孟聚坐的是博阳侯府的马车,看到马车上博阳侯府的家徽标志,衙役和禁军都没有留难,孟聚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枢密院在御街的中段,看起来跟周边的衙门一般无二,只是门口站着几个守卫的禁军士兵。孟聚下了马车,向值勤的禁军军官出示了自己的腰牌,那军官肃然行了个礼:“征北将军,上头已经招呼了,说您今天会来。欧阳掌院就在里间,请随下官来。”
孟聚点头,跟着那军官往里走。枢密院里很繁忙,走道上人来人往,有穿着军袍的武官,也有穿着青袍的文官,更多的是穿着杂色衣裳的小吏。跟着那军官,孟聚穿过了外堂、正堂、回廊和二堂,一路上,凡是见到孟聚的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官员和小吏的窃窃私语声响起:“那位将军,他是谁啊?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这么年青的封侯将军?我也没见过,搞不好是哪家刚刚继爵的世子吧?”
“笨蛋,人家可是二品实职将军啊,那是有称号的实职将军!那些勋贵子弟顶多就得个勋位罢了,他们的狮子是白色的,可人家有称号实职将军的狮子可是银色的!”
“唉呀,还真是!我朝有这么年青的二品将军吗?我可没听说过,搞不好是冒充的?”
“有人会穿着假官袍骗到枢密院来吗?”
无视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纷扰的议论声,孟聚大步向前走,步履坚定。他转过一个拐角,迎面走来了一群南唐的军官,看袍服,个个都是品阶不低的武官,他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间一位身材魁梧的白发老将。那白发老将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麒麟武官袍,赫然是位位于武官巅峰的一品武将,走起路来器宇轩昂,气势十足。
走廊狭窄,双方迎面走来,对方品阶比自己尊,年纪也比自己大,不用带路的军官提醒,孟聚自觉地避到道边,让那武将先行。
那老将也看到了孟聚,见到一名陌生的年青将领,老将却没有走,而是停下了脚步,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孟聚一阵,他的眉心微微蹙起,脸色陡然一寒。他沉声喝道:“你,可是北疆的孟聚?”
隐隐听出了对方话中不善,孟聚抬起头,毫不退让地回视对方:“正是孟某!阁下找孟某有事?”
那老武将眼中寒芒一闪:“果然是你!”
他也不打招呼,猛然一个冲步向前,凌厉无比的一拳便向孟聚的脸砸了过来,一瞬间,那硕大的拳头已经到了孟聚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