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节 最后选择

潜意识里,对自己是否会归顺南朝,孟聚一直觉得是毫无疑问的,至于理由嘛——作为一个来自后世,有着强烈民族主义情感的汉人,归顺一个正统的汉人朝廷,这种事还需要理由吗?

自己一心一意想投奔南唐,但南唐的态度,却委实伤透了孟聚的心。

孟聚觉得,对南唐,自己的态度已经算很端正了,自己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也没有插手大唐朝政的图谋,自己只求在远离中枢的边疆地区,做一个为中原戍边的小镇藩,这是利己利人的事,这不算过分吧?杨家将、折家将这种边疆将门,不都是这样存在的吗?

没想到的是,大唐连这样的条件都不肯答应,若不是叶剑心点醒了他,孟聚还在懵懵懂懂,没意识到大唐那苛刻的条款里隐藏着更深的杀机。

孟聚悲愤不已:自己都愿意把势力缩回北疆去了,为什么大唐还是不愿放过自己,连自己这块最后的根据地都不放过?

自己若是识趣,趁早交出所有的地盘和兵马,彻底离开北疆和军界,安心到江都去做个寓公逍遥侯,那该可以平安渡过此生的。

但自己若是不愿交出兵权,坚持留在北疆的话——孟聚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都知道形势不妙了。一统天下的朝廷,要对付一个朝中无人的边将,他们实在有太多的手段了。甚至不用皇帝如何授意,光凭文官系统那个操蛋的惯性,公事公办就能把自己玩得欲仙欲死。

孟聚至今还记得,自己初任东平镇督时候,拿着皇帝的圣旨去兵部补充装备,对着一个武库司的小主事自己就得点头哈腰地奉承,对方还爱理不理,结果非得慕容毅出面对方才肯买账。

降了南唐以后,谁是那个出面帮自己说话的慕容毅?

想到那黯淡的前景,孟聚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堵,一筹莫展。

看着孟聚脸色阴晴变幻不定,叶剑心微微一笑,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卷黄色的卷轴,安静地搁在桌上。

“公爷,这是?”

“叶某出发前,朝廷托叶某给太保你捎来的圣旨——哦,我说的是大魏朝廷。朝廷希望,太保你能迅速整顿兵马,南下增援朝廷,击退南军。”

望了一眼圣旨,孟聚哑然失笑:“公爷,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们东平军已跟慕容家闹翻了,这件事你该是知道的。不到几个月前,我们还打得死去活来呢,公爷,你现在却要我出兵助战朝廷,这怎么可能呢?”

“孟太保,这为何不可能呢?打过仗算什么,只要利益所在,即使杀父仇人也是可以合作的。以前,南朝恨我们叶家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不是照样想招抚我们?”

叶剑心语重心长地说:“太保,还是先看完朝廷的圣旨再说话吧?”

孟聚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打开了圣旨。

这份朝廷圣旨写得甚是浅白,没用那些深奥的辞藻和典故,所以孟聚倒也看得明白。圣旨里说,赤城侯孟太保有殊功于大魏,朝廷决定册封他为北王,朝廷允许北王孟聚统领二十万人马,东平军如今所辖州郡府和兵马也一应归于北王府统管,朝廷每年愿向北王府提供十五万人的军饷和足以装备五个旅的斗铠。

朝廷保证,北王爵位世袭罔替,同时,朝廷还保证,孟聚先前所犯一切过错和罪行,朝廷一律不加追究,为确保这点,慕容家赐予了孟聚家族一面免死金牌。

“除谋反和弑君罪外,凭此免死金牌,北王家族可赦免一切罪行。”

“祈愿北王忠心报国,与大魏共度国难。北王不负大魏,大魏亦必不负北王。北王家族与国同体,直至千秋万代。大魏皇室愿与北王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相望,患难与共,福祸共当。

慕容氏后世子孙,不得有违此约。倘违盟约,天诛地灭,死无葬身!”

看完这份圣旨,孟聚叹了口气。他合上了圣旨,沉吟片刻,说到:“看这圣旨的用词和笔迹,甚是浅显,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拟的稿?”

“正是。太子殿下说,孟太保是武人,用词太艰深,只怕太保看得吃力,是以太子殿下亲自拟稿,亲自誊正。”

“太子殿下倒是体贴……如今,太子殿下状况可好?”

知道孟聚问话的用意,叶剑心点头道:“如今,为应对南军,朝廷已经组建征南行营,金吾卫和征西军的精锐兵马尽数编入征南行营。陛下亲任征南行营总指挥,太子殿下则担任征南行营的中军官和行军总管,主管行营一应军务事宜。行营已经准备完毕,各路兵马亦是调齐,出征在即了。”

孟聚明白叶剑心的暗示:慕容毅得以重新执掌兵权,这说明他的太子地位得到了巩固,也说明了,这份由他制定的圣旨是有效力的,并非一纸空文。

孟聚叹道:“倘若朝廷早点有这样的态度,那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们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境地。”

说是这么说,但孟聚心里也承认,不管怎么说,相比于南唐那些苛刻的条款,北魏的态度真的要客气和大方得多。他侧过头来,怀疑地望着叶剑心:“不过,叶公爷,你这趟过来,不是为了替大魏朝廷做说客的吧?”

叶剑心淡淡一笑,笑容中含有说不出的讥讽。

“孟太保你误会了,叶某只是为你们两家传个话而已。至于如何决断,那还是由得太保你自己定夺,叶某不会多事的。”

“那,公爷,你们叶家自己又是如何打算的呢?你们是打算投南朝,还是跟定大魏?——这件事,末将问得也是冒昧了,公爷如果不方便透露,也可以不说的。”

叶剑心爽快地说:“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们叶家如何抉择,那要看太保你了。”

“看我?恕末将愚昧,公爷的说话,末将有点听不懂了。”

“太保,看来你还没有这个自觉啊。大魏师老兵疲,国力衰败,如果太保你不参战的话,他们是抵挡不住南唐进攻的。现在,大魏能幸存和延续的唯一希望,就是太保您了。

太保你本身武力强悍,是堪称与开国天武媲美的超强武将;不但如此,你麾下的数万北疆兵马,亦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兵。你这支生力兵马若是投入战斗,那是足以扭转天下战局的决定性力量。你若是加入大魏一方,不要说击退南军了,只怕打过长江踏平江都亦是绰绰有余啊。

所以,现在,孟太保你已是决定大魏和南唐命运的关键人物了。太保你若是决定相助大魏,那大魏就还有一丝生机,事情尚有可为,我们叶家也愿与你们携手,大家齐心协力抵御南军,但倘若……”

叶剑心顿了一下,他说:“倘若,孟太保你已下定决心投奔南朝了,那便是天弃大魏,社稷倾覆非人力所能挽回,叶某亦要为家族延续早作准备了。所以,我们叶家如何选择,这就要看太保你的决断了。”

孟聚点头,他明白,叶剑心的做法,无非就是看自己如何行动然后随大流罢了。

任凭叶剑心如何高傲,叶家如何强大,但在这席卷天下的浩荡大势面前,个人的努力实在是微不足道,所有人最终亦是只能随波逐流啊。

“孟太保,南唐和大魏两边的条件都开出来了,我想知道,你会做如何打算呢?”

沉吟良久,孟聚长叹一声:“公爷,我当然知道,比较之下,当然是大魏这边的待遇更好,他们诚意也更足一些。但我……应该还是会投奔南朝吧。”

像对孟聚做出的回答早有准备了,叶剑心也不显得如何惊讶,他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有很多原因吧……但最关键的,还是因为,我毕竟也是汉人。”

孟聚本来以为,叶剑心会继续追问自己,但对方的反应只是淡淡“哦”了一声,说:“这样吗?那我知道了。”

这下,反倒是孟聚奇怪了:“叶公爷,这个理由……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某是觉得奇怪,但这无关重要。叶某只是需要知道个结果就够了。至于理由如何,这并不重要。”

叶剑心行事干脆利索,这很让孟聚意外,也让他松了口气:“公爷,你的意思是,叶家也要投奔南朝了吗?”

叶剑心淡淡说:“叶某方才已经说过了,倘若事不可为,南朝亦不失是一个退路。现在,既然连孟太保你都决定降南了,那大魏已是再无希望,我们也无意陪鲜卑人一同殉葬了。”

孟聚诚挚地说:“既然公爷已有了决断,那孟某就不便多嘴了。末将承蒙公爷数次关照,此番恩情一直牢记在心。无论在大魏还是在大唐,东平军愿与贵府守望相助,彼此声援。在那边,公爷倘若碰到什么为难之事,不妨遣人来报个信,孟某说不定也能出力帮上一把。”

听到孟聚的示好,叶剑心笑笑,不知为何,放在孟聚眼里,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有种淡淡的嘲讽味道。

“孟太保的这番心意,叶某先在此谢过了。不过,到了那边,你我都是北国旧人,明面上不宜走得太近,否则会让南唐朝廷猜忌的。再说,我们叶家也有自保之道,自有办法在南朝立足,所以,太保你就不必为我们担心了。”

叶剑心客气地婉拒了好意,孟聚也只能长叹一声了:“那,在下只能祝公爷好运了。”

“彼此彼此吧,叶某也祝太保你在南朝那边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到了这个地步,该说的话都说了,谈话也就进了尾声,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叶剑心起身告辞,孟聚送他出去,但在门口的时候,叶剑心站住了脚,说:“对了,太保,还有一件事差点忘记了:小女想求见太保你,不知是否方便呢?”

孟聚一震:“是叶小姐吗?她也跟着来了?”

“嗯,她就在外头候着。”

……

孟聚快步走出门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叶迦南。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正站在屋檐下,望着那纷扬的大雪出神。

比起上面见面时候,叶迦南的身量长高了些,显得更加高挑。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风雪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裘皮围巾,雪白的裘皮衬着她白皙的脸庞,让她小巧的脸也在灼灼发亮。少女淡淡的柳眉,清澈而妩媚的双眸,娇小笔挺的鼻梁,毫无瑕疵的瓜子脸,美丽得耀眼,令人不敢直视。雪花密密麻麻地纷落而下,少女纤细而苗条的身躯伫立于雪中,空灵,寂寥,仿佛一首忧伤的曲子。

“太保,小女就在那边,你们先聊吧,叶某还有事,暂且先告退了。”

叶剑心抛下一句话,转身便飘然走开了。这时候,孟聚也顾不得他了,他大步朝叶迦南走过去,那急速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她转过身来,也看到了孟聚。

孟聚停下脚步,他礼仪周全地行了个礼:“叶小姐,好久不见,最近可还安好?”

看到他,叶迦南的脸上绽露出了微笑,她没有象孟聚预想中那样屈膝道福回礼,只是矜持地点头,露出了微笑:“是啊,真的好久不见了,小孟,你还好吗?”

一瞬间,犹如十万个雷同时在孟聚耳边打响,他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失声道:“你是——叶——镇督?”

叶迦南微笑地望着他,笑容恬淡而镇定,这种优雅和沉稳,这种自信和魅力,那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勃勃英气、那鲜明而生动的活力——这不是叶梓君的笑容,这是叶迦南特有的微笑。

不必言语,不必说话,一个微笑就足够了。这个微笑,梦魂牵绕地深藏孟聚心中,让他今生今世无法忘怀,也绝不可能认错:天地之间,独一无二,这是叶迦南特有的微笑,这绝不是藏在深闺中的叶梓君能装扮出来的。

“叶镇督,你……你终于醒过来了吗?”

巨大的狂喜一瞬间淹没了孟聚,一瞬间,他想对叶迦南说很多很多:离开她以后,自己度过的那些孤独的日子,那无限的深情和怀念,那些思念她的日日夜夜,但不知为何,他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似的,胸口中明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句最平淡的话语。

“是啊,我醒过来了……这一梦,可是睡得好久。”

叶迦南凝视着孟聚,看着他轮廓分明、饱经风霜磨砺的脸庞,看着他已经沧桑的眼睛,看着他发髻上零散的白发,她的眼中也流露出感伤,她温柔地说:“小孟,这些年来,一个人这样走过来,可是苦了你。你老了很多啊。”

犹如被人打开了心中的某个阀门,孟聚紧紧阖上了眼睛,但泪水依然抑制不住地滚滚流淌。不想让叶迦南看到自己的眼泪,孟聚走出屋檐下,来到飘雪的院落间,他昂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感受着那份冰凉和纯粹,让自己激荡的心情慢慢回复。

不知什么时候,叶迦南也走出了屋檐,走到了他的身边。在院落间那昏黄的灯笼光亮下,在那纷飞的大雪中,她的眼中也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他们彼此对望着,注视着对方的脸庞,看着对方的眼睛,心中流淌着火热的感情,那千言万语却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院落间寂寥无声,只有那雪花落地的轻微飒飒声响。

在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

两人并肩而行,在雪中慢慢地散着步。在这一刻,孟聚不再是那个威震天下的无敌猛将,也不再是手握重兵的北国大军阀,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他又变成那个青涩、冲动的北疆小军官。

他絮絮叨叨地向叶迦南讲述着两人别离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叶迦南去后东平和北疆发生的事情,讲述了自己为叶迦南复仇,数次追杀申屠绝,最终将他杀死;也讲述了拓跋雄起兵叛乱,最后被孟聚和慕容家两家联手夹击,将他彻底歼灭,拓跋雄最终兵败身死的经过——孟聚讲述的事情,其实叶迦南都已经在父亲那边听过了,但她依然听得十分专注,因为,这是她所爱男人的奋斗故事,对孟聚的一切,她都是感兴趣的。

叶迦南轻叹道:“真是没想到,就在这几年间,大魏已变得天翻地覆了。我也没想到,小孟你成长得这么快,远超过我的预料啊。”

她瞄着他,目光中带着狡黠的笑意:“太子太保、赤城侯、文渊阁大学士、左都御史兼北疆大都督?好大官喔,小孟你真能干,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今天啊。”

她跳开一步,粗声粗气说:“失敬失敬,大都督阁下,下官东平陵卫镇督叶迦南,参见太子太保阁下。”

她弯腰行了个武官参见的躬身礼,孟聚大摇大摆地摆摆手,装腔作势地说:“咳咳,下面来的小娘子是谁啊?算了算了,免礼了吧,赐坐!

咳咳,这位小娘子今天过来,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进贡本座啊?若是没什么好东西,不如你就留下陪本座那个那个……嘿嘿!”

“启禀太子太保阁下,末将今天过来没带别的,只带了上好五花裘皮鞭一条,专治某人的皮痒——小孟你翻天了,敢调戏老娘!看老娘不收拾你!来,看鞭!”

“唉哟,镇督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不敢了……”

叶迦南作势欲打,孟聚急忙逃跑,两人在院落间围着花圃一追一逃,绕了两个圈子,两人都停了脚步,都是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镇督,你知道吗?当初加害你的仇人,申屠绝和拓跋雄两个,都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叶迦南认真地说:“谢谢你,小孟,谢谢你为我所作的一切。”

看着叶迦南清丽娇艳的容颜,孟聚胸膛突然涌起了一阵热流:“镇督,当年你说的话,我一直牢记在心。”

叶迦南秀眉微蹙:“我说的话?”

“你说,我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起码得是镇守一方的方面大员吧,否则我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孟聚鼓起了勇气,他直视着叶迦南,说:“镇督,现在的我,是否达到了你的期望呢?现在的我,是否还有一点希望呢?”

“啊!”

没想到孟聚突然提起当年的情事,叶迦南粉脸绯红,轻捂檀口。她后退一步,脸上却是掠过一抹黯然,沉默不语。

“镇督?”

“小孟,”叶迦南抬起头,她望着孟聚,柔声说:“现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期待你做到的,还要好得多。你的镇督,以你为骄傲,永远的骄傲。”

“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叶迦南深深地凝视着孟聚,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深情而凝聚,但孟聚的一颗心却是不住地往下沉,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了他。

最后一抹晚霞已经在天边消逝,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密密麻麻的飞扬大雪中,孟聚已看不清叶迦南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双含泪的眼睛。恍惚中,一个轻微的声音穿透密密麻麻的雪幕,传入他的耳朵。

“对不起。”

如受轰然雷击,孟聚身躯剧震。但马上,他重新站稳了身子,目光中流露出坚定和自信:自己不再是当年孱弱而无助的北疆小军官了,现在的自己,是能决定天下命运的巨头,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无论阻挡在叶迦南与自己之间的是什么样的障碍,无论是他是人是神,孟聚都有信心:自己手上的佰刀,还有追随自己的数万强兵悍卒,足以将这个障碍击成碎片!

他站前两步,逼近了叶迦南,沉声道:“镇督,告诉我,为什么?是谁在阻挡我们?”

被眼前男子宽阔魁梧的身躯逼迫着,呼吸着他的男儿气息,感受着他火一般的热情,那种充满力量的坚定自信感,叶迦南心神迷醉。

这一刻,她才真正地醒悟到,当年托庇在自己羽翼下的小军官,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不畏惧任何风浪的真正男人了。

抵受不住孟聚炙热的目光,她后退一步,低下头,略显慌乱地说:“小孟……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父亲已帮我订下了婚约……为了我们叶家的生存,我必须要履约……对不起。”

“婚约?跟慕容家的婚约吗?”孟聚闷哼一声:“是跟谁的婚约?慕容毅,还是慕容南?你不用担心,跟我说,我来负责帮你解约。”

对上慕容家,孟聚真是毫不畏惧。他有这个自信,因为在这个危难时刻,慕容家是决计不敢得罪自己的,他们承受不起两面作战的打击。

叶迦南无力地摇头,她轻声说:“不是慕容家……是南朝皇帝,仁兴帝。”

孟聚一愣,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失声道:“南唐李功伟?这……怎么可能?”

“大魏国势江河日下,势难挽回,父亲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恰在这时,南唐遣人前来招揽我们,他们保证我们叶家的一应待遇不低于在大魏这边,条件就是仁兴帝立我为皇后。”

孟聚低沉地问:“这件事,能否改变?我在南唐那边也颇受看重,我来上书南唐朝廷,是否可以更改这婚约?”

叶迦南缓缓摇头,她的眼中泪光闪动:“不可能了……婚约既成,我们叶家反悔的话,那会激怒南朝皇帝的。何况,父亲也不可能答应毁约,我们叶家进了南唐,举目无亲,遍地仇家,唯有我嫁给李功伟,做了皇后,我们叶家在那边才有一点倚仗和依靠,族人不至被人欺凌。我若不嫁李功伟,南唐皇室那边不会放心叶家,家族也无法在那边立足。”

孟聚呆呆地伫立在雪中,叶迦南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但他却无法反应,无法做声。在他耳朵里,只听到寒风刮过的声音,每一阵风声都仿佛是命运对他的嘲笑。

他本以为,自己是当世的第一勇将,勇冠三军,拥兵数万,已有了足够的力量,当年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样的悲剧,已不会再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但没想到的是,事到临头,自己却依然和当年一样,无力阻止事情的发生。

叶迦南说得没错,叶家为了能在南朝立足,叶迦南嫁给仁兴帝一事是不可避免的。要想阻止这趟婚事,唯一的办法便是釜底抽薪,阻止叶家投入南朝。

这念头刚从脑子冒出来,孟聚便愣住了,叶剑心的话语轰响在他耳边:

“我们叶家如何抉择,那要看太保你了。”

“太保你若是决定相助大魏,那大魏就还有一丝生机,事情尚有可为,我们叶家也愿竭尽全力,与你们携手抵御南军。”

孟聚深呼吸口气,他这才明白,叶剑心话中的深意。

要想阻止叶迦南跟南朝仁兴帝的婚约,那就必须阻止叶家投奔南朝;

要想阻止叶家投入南朝,那就必须让叶家看到,北魏还有胜利的希望。而这胜利的希望是什么呢?叶剑心已说得够明白了,那就是东平军必须加入北魏的阵营,与慕容家、叶家等势力一同结成盟约,与鲜卑人联手抵御南军。

而且,相比之下,大魏的条件也比上南唐要好得太多了。大魏愿意给自己封王,大魏愿保证自己的兵马和地盘。若是选择与北魏联手,自己将可以继续当着威福自用的北疆王,手掌重兵,执掌一方,睥睨中原,自由自在,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但若是选择了南唐,自己就只能交出兵权和地盘,客居江都。自己只能在南朝朝廷和北府严密的监视下生活,不敢做任何引起朝廷猜忌和怀疑的事情。哪怕是对上江都知府衙门的小差役,自己也只能忍声吞气,赔着笑脸,小心避让,直到数十年后郁闷地渡过此生,最终客死江都。而自己亲如手足的部下,他们也将被唐军分遣,驱赶到各处战场上,在各处战役中担当先锋和敢死队,直至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而且,还有叶迦南,自己一生中最爱的女子,她将被南唐皇家纳入宫中。自己与她,此生恐无缘再见了。即使此生还有机会相见,但——那时,她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尊贵荣华无比,自己则只是落魄流浪江都的闲杂散人。

想到这里,孟聚眼中冒出了怒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仁兴帝想夺我地盘兵马,又要抢我妻子,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心爱的女人——孟聚恶狠狠地捏紧了拳头:“大局未定,李功伟你现在就想鸟尽弓藏,却是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只要我军参战,反戈一击,相助大魏……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一个念头令孟聚惶恐不已:我这样做的后果,那会是什么呢?

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在孟聚面前徐徐展开,深渊中,那是血与火的颜色。一幕幕兵荒战乱的场景从深渊中浮现,一座座在烈焰中焚烧的城池,暴露于荒野中的无数白骨、千里无人烟的荒芜、手持血淋淋刀刃的屠城士兵、汹涌的魔族骑兵冲过边墙、易先生那时而严肃时而诙谐的脸、死于非命的秦家父子……

孟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天下南北分离已有三百年,南北两国征战不休,流血漂橹,万民苦其久矣。现在,南唐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圣君明主,国力强盛,天下一统的曙光已现,这是千万仁人志士奔走四方,无数豪杰志士舍生忘死换来的机会,是普天下汉人翘首以盼的盛事。难道,自己要为了一己私利,亲手将这天下一统、回复和平的希望给扼杀吗?

那,天下还要流多少血,多少人要为此丧命?

错失了这次统一的机会,这南北分隔的格局,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古人云,每逢五百年便有王者兴,存亡断续。南唐皇帝李功伟如果被自己挫败,那中原文明还能坚持到下个五百年,等待下一个王者降世吗?

南北对峙,战火连绵,中原大地在这年复一年的内战中耗尽了元气,直到北方草原上崛起新的魔族霸主,一举南下将中原文明给摧毁——华夏文明中那些最璀璨的花朵,还没来得及盛开便被摧残了。

华夏气运,不绝如缕。

想到那恐怖的可能,孟聚发冷般浑身颤栗着:自己身为汉人,却为一己私利,主动与异族兵马联手,为异族政权效劳,屠杀汉人的军队,阻挡统一大业,将中原拖入战火和鲜血的深渊——自己还有何面目来面对世人,面对历史?

犯下这样的罪行,自己将成为民族的千古罪人。和自己相比之下,只怕吴三桂和石敬瑭的罪行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了吧?

……

一瞬间,无数矛盾的念头从孟聚脑中滚涌而过,他头疼欲裂。

看到孟聚脸色阴晴不定,叶迦南心中轻叹。她望着孟聚,像是要把他的模样铭刻在心中,她低声唤了一声:“小孟!”

没等孟聚反应过来,她走前几步,主动倚靠在他胸前,孟聚一愣,立即用力抱住了她,抱住了她的肩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他能感觉到,少女的身躯在他怀中微微地颤抖着,感受着她柔弱的身躯,闻着她馨香的体息,他心头涌上一股怜惜之情。

两人紧紧相拥抱着。在孟聚耳边,叶迦南低声说:“小孟,父亲让我劝说你,不要投南唐去,但我不想这样。男人既然立下了志向,就该意志坚定,锲而不舍,怎能为一个女子动摇,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呢?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不是那个我喜欢的小孟了,我不想你这样。

我这趟来,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看到你很好,我就安心了。你放心吧,我也很好。”

在孟聚怀中,叶迦南抬起了头,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哽咽着说:“我要走了。小孟,你要好好保重,做你该做的事,不用记挂着我。”

说罢,她用力一推,挣脱了孟聚的手臂,转身向外跑了出去。

孟聚被推得后退一步,他呆呆地伫立原地,看着叶迦南的倩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间,他想追上去,但双脚却象是被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法迈步。

呼呼的寒风卷来,园中树木光秃秃的枝条摇曳着,发出哗哗的声响,雪花纷飞,冰寒彻骨。

孟聚抬头仰望飘雪的远方,望着那黑漆漆、不见半颗星辰的夜空,心中痛苦。

……

天佑三年二月一日,清晨,安平城郊外,安平大营校场。

寒风呼啸,晨雾散去,如林般壁立的兵马在晨光中慢慢浮现,一路又一路衣甲鲜明的兵马,将整个校场铺得密密实实。晨曦中,目光所至,到处都是刀剑,铠甲,飘舞的旗帜,和士兵们黝黑的脸。

今天,北疆孟大都督要亲自点检兵马,他要向天下公布自己的立场,发布征讨檄文。

孟聚从军阵中间的通道走过,士兵和军官们也在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统帅。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剽悍之师,转战千里身经百战而凝练出来的冲天杀气,光是列阵就能给人以沉重的压力。

从天南地北各地应命而来的将领们,都站在检阅台下面的第一排。当路过他们时候,孟聚放缓了脚步,一个个地望着他们:吕六楼镇帅、肖恒镇帅、王北星镇帅、江海镇帅、米欢都将、李赤眉都将、李豹子都将、易小刀都将、王虎旅帅、齐鹏旅帅、徐浩杰旅帅……这些部下,跟随自己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为东平军打下了赫赫的威名。

被他注视到的将军,纷纷向孟聚行礼致意,孟聚亦是肃然还礼致意,气氛肃穆又庄严。他穿过了将军们组成的人墙,走到了点将台的台阶前,正要上去,但有人拦住了他。

“主公!”文先生一直在点将台的台阶前等着孟聚,不知是被这数万兵马的威势所震慑还是因为紧张,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学生觉得,今天的事还是仓促了点,我们最好详加商议后再定吧?”

孟聚摇摇头,淡淡说:“先生,我意已决,不会更改了。”他抱歉地点头,踏着阶梯快步上去,听到身后传来了文先生轻微的叹息声。

站在高台前,亲眼望着下面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方阵,感受着那凛然的威势,孟聚定住神,俯视着众军。直面三万大军列戈而阵的气势和威力,非亲身体验无法想像,即使以孟聚久经军旅、见惯世面也不禁一阵眩晕。

他定住神,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猛然一挥,指向天际,立即,三万士兵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那无数密密麻麻的刀剑犹如平地上突然冒出了一片树林,一阵排山倒海的声浪向孟聚扑面而来:“大都督,威武!”

“我东平军,威武!”

在那雷鸣般的声浪中,孟聚抬起头,昂望那蓝色的天际,默默地祈祷:如果在那蔚蓝的苍穹之上,真的有上苍的话,现在便请赐予我启迪吧。

谁能告诉我,我的选择,是错,还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