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使者声色俱严,孟聚只觉得心中好笑。他装出惊恐万分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表示,这两天东平军和朝廷之间发生了冲突,自己身为大魏朝的忠实臣子,对此感到十分痛心和难过。他已经竭力安抚部下了,无奈因为高飞旅帅等将官遇害,熊罡旅帅被朝廷绑架,东平军将士怒气十足,自无法控制麾下兵马了。
“那帮丘八胆大包天,竟敢举犯上之手忤逆朝廷,本座亦是十分痛恨,恨不得亲手将他们宰了,悬首军营示众。只是现在兵马不听调遣,本座亦是拿他们无可奈何——还请天使转告本兵大人,对这帮逆贼,本座的态度十分坚决,绝不姑息纵容,请本兵大人也不用给本座面子,放手痛剿就是了,最好把他们统统杀光了!”
听到使者的回报,慕容淮只能苦笑了:统统杀光?自己真有这个能力的话,早就这么干了。可是现在的现实是,东平军不把自己给统统杀光就好了。
第二次派去的使者见到孟聚的时候,他的态度显得客气了很多。他问孟聚,到底要怎么样,孟太保才能制止手下的兵马,让他们停止对行营的攻击呢?
孟聚也以同样客气的态度告诉他,如果朝廷能立即放回被抓去的边军军将熊罡和一众边军官兵,交出杀害高飞旅帅凶手的话,那自己或许说不定有可能说服激动的部下们,让他们停止进攻。
使者大摇其头,说这根本不可能。被杀的高飞旅帅是朝廷明令通缉的叛军头目,他的死是罪有应当。而熊罡也同样是通缉榜上有名的人物,动手的金吾卫将士只是执行军令,朝廷不可能把他们给抛弃,所以,这两个要求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孟聚也很遗憾,说既然朝廷不答应,那我就没办法了。堂部大人不用再犹豫了,请直截把这帮犯上的乱兵宰干净就是了,真的不用给我面子的。
使者说,孟太保,人是不可能给了,但朝廷倒是可以给东平军补偿一笔军饷粮秣,这样能否把兵马安定下来呢?
孟聚说,我只知道朝廷如果肯交出凶手来就肯定没事了,但拿钱来安抚行不行,这个我还真没把握——要不,请本兵大人先把这笔钱财粮秣发来,我试试安抚下大家看看?
……
在双方扯淡的期间,围攻与突围的战斗仍在无日无夜地进行着。或许在外人看来,东平军和朝廷的战斗理由是在太可笑了,为了区区几条人命的分歧,他们已经付出了百倍的代价——迄今为止,金吾卫的死伤已经超过千人之多,东平军也不下数百。
但孟聚和慕容淮都不这么看:几条人命看似不是大事,但这事关系到朝廷的脸面,也关系到孟聚身为镇藩大帅的威信。朝廷如果交出俘虏和凶手,那朝廷就脸面丧尽;孟聚如果没办法让朝廷交人,那孟聚作为东平军之主的威信也就大大受损。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事情一旦跟“尊严”、“脸面”什么的牵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意味着双方都没了退路,只能不惜代价了。双方打打谈谈,谈谈又打打,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
……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当孟聚睁开眼睛时,窗外那一抹明媚的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
按照惯例,孟聚起床洗漱了下,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脚,做了百来个俯卧撑,练了半个时辰的刀剑,待运动完以后,他汗湿衣衫,却是浑身舒畅。
看大都督结束了晨练,侯在院子里的侍卫趋前一步,递上了手巾,低声说:“镇督,文先生已经来了,就在会客室等着了。”
孟聚一愣,他接过了手巾,一边擦汗一边说:“文先生是参文处的主管,也是我的军师。他这么早来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的,你怎能不立即通报呢?文先生没说什么事吗?”
侍卫显得很委屈:“是,镇督。可这是文先生自己吩咐的,小的也想立即通报的,可文先生说,既然主公在晨练,他就不打扰了,他在外面等一阵就好。文先生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看着,文先生的脸色……好像很差,像是有什么心事。”
“嗯,你去跟文先生说声,我换身衣裳就出来,请他稍待片刻吧。”
孟聚匆匆换好了衣裳,奔往会客室,心里却在纳闷:昨晚才刚见过面的,文先生今天一大早就急着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莫非,是前线吃了败仗?可这样的话,来报告自己的就该是前线的王虎齐鹏他们了,不该是文先生。
进了会客厅,孟聚看见文先生局促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发呆,他膝上搁着几个封好的文件袋,双手平平地压在信封上,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疲乏,像是正在出神。
听到孟聚进来的声音,文先生抬起了头来,起身行礼:“主公正在晨练,学生打扰了。”
“是先生啊。”孟聚笑道:“先生往日里可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啊。”
文先生尴尬地笑笑——文先生晚间喜欢看书,会一直看到凌晨二、三更时分。所以,白日里东平军军将们都起来操练的时间,他往往还在卧床高睡,这也常常成了将军们平时喜欢取笑他的一个话题了。
“学生性情慵懒,倒是让主公见笑了。突然打扰主公,是因为有几件事要禀报的。”
“先生请说——来人,倒杯茶给先生。”
文先生道了谢,接过茶杯轻轻放桌子上,却是没喝。他摊开了手上的文卷,开始给孟聚汇报起来:“第一件事,冀州都督江都督得知大都督用兵,已从冀州紧急发运了一批粮草到前线来,昨晚刚刚到了楚南府。粮草不多,总共也就五百来石吧。”
孟聚微微点头,前阵子,他就已经预计到,与朝廷的这场僵持不会很快了结,已经下令辖下各地州郡向前线输送粮草,以支持长期战斗。但他记得——
“先生,不对吧?我记得,下发征粮输送任务的,只是中山郡、定州、朔州三地,其中并不包括冀州啊。而且,江海今年二月才接手冀州的,冀州十室九空,一空二白,他哪弄来的粮草?”
“是。江都督顾全大局,对大都督忠心耿耿,虽然没接到命令,他还是自发为大都督筹集了这批粮草,支援前沿战事。除了粮草外,江都督还递上了请战书,他说,听到大都督在前线打仗,同袍们纷纷奋战,他在冀州坐不住了,想申请参战。这件事,请主公定夺。”
听到江海请战的消息,孟聚一时间还真有点踌躇不决。
江海确实一员能干的将领,让他来前线的话,确实能帮上自己不少忙的。但自己上次好不容易把江海从军队里赶了出去,现在又给他进来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的形势已不同当日了。在拓跋雄身后,自己收编了七八个边军旅,两三万人的兵马。尽管边军将领们现在还显得很恭顺服从,但自己以区区一万出头的直属部队驾驭两三万的外系兵马,这个客重主轻的格局始终无法改变。江海过来的话,有助于加强自己旧部的比重,让军中势力重新恢复平衡。
但这个野心勃勃的部下,一旦放任他之后,自己还能将他重新控制起来吗?
左思右想,孟聚一时犹豫不决,他问:“江都督请战,文先生,你怎么看?”
“此事牵涉甚大,学生不敢多嘴,请主公圣心自断。”
孟聚惊讶地望了一眼文先生——往常,自己每有询问,总能在文先生那边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有些事,或许文先生自己也不能得出肯定的答案,但他总会深入浅出地帮自己剖析其中厉害,帮助做出决断,从没有这样敷衍的。
孟聚沉吟片刻,叹道:“既然如此——江都督不惧艰难,主动提供粮草,更兼主动请战,忠勇可嘉,我很是欣慰。但冀州是我们的粮秣补给通道,位置至关重要,重建的任务亦是繁重,没有江都督这样的得力将领镇守,我实在放心不下。告诉江都督,把冀州安顿好了,我们就有了稳定的后方,这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持了。”
“是,学生这就批复,把主公的嘱托转达江都督。想来江都督也会感怀主公的看重,加倍努力。还有一件事,按大都督颁发的军令,我军的各路增援援军兵马正在陆续接近。其中易小帅易帅统领的兵马和王北星王帅统带的兵马已经抵达楚南府,预计将于三天内抵达安平城。这两天,还请主公注意了,营务部那边要预先为他们准备驻地了。”
孟聚点头,他注意到,今天跟自己说话时候,文先生显得特别客气而冷淡,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亲密无间的亲热,而是礼貌中带着距离感的疏远。
开始孟聚还以为是因为文先生清早来打扰自己而感到不好意思,但双方谈了一阵,孟聚发现了不对:从头到尾,文先生一直在低头看着手上的文卷,始终没有抬头望自己。
孟聚蹙眉,他手指轻磕桌面:“先生,你好像有心事?可是身体哪不舒服?”
文先生微微一震,他抬起头,飞快地望了一眼孟聚:“没什么,学生昨晚休息得不好,让主公费心了。”
在文先生眼神里,孟聚看到了畏惧、恐惧和疏远——这不是那位才华横溢、与自己主臣相知的幕僚军师,这是一个完全陌生人的眼神。
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