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军号呜呜鸣响,惊醒了沉睡中的大营。
朝廷大军连夜拔营后撤,十几万兵马人声马嘶地吵闹了足足一夜,军队在大道上蜿蜒成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到天明时,闹腾了一夜的大营终于重又陷入沉寂,本来驻扎了十几万兵马的营地已变得空荡荡的。
并非所有的兵马都撤退了,为防止东平军追击骚扰,皇帝慕容破还是在大营留下了一部分留守部队,为数总约莫十个旅的兵马。天明时分,接到留守命令的旅帅们纷纷聚到了中军大营,参见留守总帅、兵部尚书慕容淮。
对兵部尚书慕容淮来说,刚刚过去的这一晚,是艰难和痛苦的一夜。他被赋予了重大的权力,代表皇命的尚方宝剑就摆在他面前的案上,那把乌黑的长剑散发着无形的威力,令将军们不敢凛然正视;但他也承担了沉重的担子和巨大的压力,大魏朝的社稷安危就系在了他的肩上,令他身心疲惫,一夜之间,他头上的白发已添了不少。因为缺乏睡眠,他眼中满是血丝,头疼欲裂。
对着聚来的旅帅们,慕容淮简单地颁布了命令:因平叛战役已经告捷,陛下已率王师主力返回洛京。为掩护王师主力撤退,我部将暂时留守行营驻地,诸位将军务必提高警戒,等候进一步命令。
听着慕容淮颁令,将军们都是神情严峻——旅帅级别的将领,已经有资格与闻军机了。最近,东平军与朝廷之间的紧张关系,皇帝慕容破突然在半夜里紧急拔营回师,大军撤退得如此仓惶,简直跟逃跑没啥两样。将军们不清楚皇帝仓惶撤离的真正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猜出真相:肯定有某种迫在眉睫的重大危机正在逼近!
听完颁令,邙山旅旅帅胡南道:“堂部大人,请问,您要末将等提高警惕提防的,是否就是孟太保的东平军?”
慕容淮面无表情,轻轻点头。
堂下轰地闹腾起来,将军们嗡嗡地议论:“陛下撤了,主力也撤了,我们留下来挡北疆孟大都督,那不是等死吗?”
“万人敌孟大都督,哪个敢挡他?那不是找死吗?”
“东平军把斗铠单独编军,厉害得很,几万边军都顶不住一个冲击。”
眼见众将议论声越来越响,慕容淮注视众人,缓缓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朝廷高薪厚禄善待诸位,不曾有过半点亏待,如今,朝廷遭遇艰难,正是诸位回报朝廷之时了,何来如此纷扰?”
慕容淮声量不高,语气也不甚严厉,但这位身形瘦削的老人散发着淡淡的凛威,帐中众将慢慢静了下来。
“吾等为朝廷王师,唯贼是讨。无论来敌何人,无论他是何等高官厚爵,有着怎样的赫赫名声,只要他与朝廷为敌,那便是吾辈之敌。我们有十旅强兵在此,行营工事墙坚堑深,固若金汤,一应防御器械齐备。只要诸位将军齐心协力,谨慎小心,任凭敌人再强大,又能奈我们如何?”
听出慕容淮的言下之意,留守兵马只需守营防守,无需出营与东平军对攻野战,诸将都是如释重负,众将俯首听命,都说:“谨遵堂部大人钧令。”
“下去吧,回各自营中,点检好兵马。敌人可能会在午后来袭,诸君做好准备。”
众将纷纷离营散去,唯有一员英武的青年将军留在原地。慕容淮也不理他,只是闭上眼睛,缓缓揉着额头,缓解着头脑中的剧痛。
那员青年将军轻轻走到慕容淮身后,卷起军袍袖子,熟练地帮他按起头部的穴位来。随着他渐渐用力,慕容淮呻吟了两声,紧蹙的眉头却是渐渐舒展开来了。
“爹爹,您的头疼病又犯了吗?”
慕容淮闭着眼:“昨晚没睡好,今早确实疼得厉害。真儿,头顶往上一点按——跟你说多少次,在军中莫要叫我爹爹。我是兵部的正堂,你是兵部隶属的旅帅,咱们得避嫌着些。”
勇骁旅旅帅慕容真笑道:“爹爹真要公私分明,孩儿可要走了。天下哪有给上官按头的旅帅?”
“嘿,你这个逆子,连爹爹都不放眼里了——哎哟,就是那处!你用力按,哎哟疼死爹爹了!”
按了一阵,慕容淮头疼稍缓,他摆手:“行了,真儿,停手了吧。”
“爹爹,陛下为什么要连夜返京呢?”
慕容淮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真儿,你是武官,讨贼杀敌才是你的本分,陛下行止原因,不是你们武官该打听的。”
“可是,大伙都说,陛下就是怕了东平大都督,不然不会连夜撤营,走得这么急……”
“住口!天子之剑,威加海内,拓跋皇叔叛乱鼎盛之时,号称大军五十万,陛下连这么大的叛乱都给扑灭了,又怎会惧怕只有三万兵马的东平镇藩?我朝的福泽深厚,根基牢固,不是任何野心狂徒能动摇的。”
慕容淮叱责道,慕容真脸露不忿:“但爹爹,三伯伯对您也太不公了。他自己带着大军走了,却把您留下来抵挡孟大都督,这分明是借刀……”
慕容淮突然睁开眼,他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他望着桌面上那把黑色的尚方宝剑,注视良久,缓缓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儿,这种话,你今后千万莫要再提。陛下赐我尚方宝剑,准许我自行独断行事,这是莫大的信重。君恩如此深重,为父也只能鞠躬尽瘁,竭力而报了。”
“爹爹,陛下准许你便宜行事,授予了您多大的权限?”
慕容淮望着自己儿子,不动声色:“与东平军交涉的一切事宜,吾皆可自主。”
慕容真喜形于色:“爹爹,这样就好了!只要我们答应东平军的要求,交几个人出去,那不就没事了?
三伯伯肯定也是希望你这样做的。因为爹爹您一向主张对东平军怀柔,所以他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您啊!肯定是这样的!”
慕容淮站起身,缓缓走到帐前。他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久久伫立。良久,他转过身来,对儿子说:“真儿,勿要妄测天心。”
“可是——”
“陛下的用意,不是吾辈臣子该妄自揣测的。现在,既然陛下把与东平军交涉的任务交给了我,那为父想的,就是全力把差使办好了。其他的事,为父不考虑。
为父先前对东平怀柔,那是因为东平军是我大魏的有力镇藩,孟太保是大魏的有功之臣。如今,东平军咄咄逼人,目无朝廷,我们现在还谈什么怀柔,那是徒为人笑柄了。”
“爹爹,朝廷跟东平冲突,死了几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啊。只要大家好好谈谈,把俘虏还给他们,再赔他们些银两,大家各退一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何必作那意气之争呢?”
慕容淮哑然失笑:“意气之争?真儿,你还是太年青啊,你还不懂啊!与孟太保的这一仗,迟早要打的。”
笑容一敛,慕容淮转为肃然:“真儿,为了大魏,也为了我们慕容家,这一仗,为父自不量力,就担当起来了!为父已经想了很久,除了为父,确实也没有其他人更合适了!”
比起自己的儿子,慕容淮多了几十年风霜雨雪的阅历,这也使得他看事情更加透彻和犀利。没错,这次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只是大魏朝廷与东平军之间的一次偶然摩擦,但更深的原因却是,吸纳叛军兵力之后,北疆大都督孟聚的实力急速跃升,野心随之膨胀。他对朝廷失去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敬畏,已有不臣之心。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使得慕容淮深知:大海或许还有尽头,但一个权臣军阀的野心,那是永远不会有止境的。朝廷每向后退一步,孟聚就会跟着进逼一步,朝廷步步退让,只会退无可退,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打上一仗。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开打,不管输赢,起码挫了东平军的锐气,也挫了孟太保的野心,让他知道,朝廷不是让他予取予求的对象。
听出父亲心意已决,慕容真面露忧色,他说:“爹爹,东平孟太保骁勇善战,号称当世第一名将,委实不好对付——爹爹这一仗,有几分胜算?”
慕容淮哈哈一笑:“孟太保是我大魏的头号勇将,勇绝当世,用兵如神。而为父不过慕容家的一介无名老朽,蹉跎半生,一事无成,没想到老还有机会能与当世名将对垒沙场,这实在是为父的荣幸。至于输赢成败,为父早已不介怀了。”
慕容淮说得豁达,其实心中却是早想好了:打归打,但最终还是要谈的。只是现在找孟聚谈的话,东平军气势正盛,条款肯定对朝廷很不利的。倒不如先打上一仗,挫挫孟聚的锐气再跟他谈。
东平军虽然崛起神速,但家底子毕竟还薄。自己立定营寨,稳守不出,几万兵马怎么也能守上一阵。等东平军屡攻不下,损兵折将之后,孟聚脸皮搁不住,那就该是他急着求朝廷谈判好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