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赤眉盯着那黑豹铠斗士,眼中露出了警惕的寒芒。
方才的打斗太短暂,他也判断不出树林里到底有多少铠斗士参战。但敌人能干脆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一个伍,那潜伏在林中的斗铠肯定不会少,战力也不会差到哪去。
在他这种久经战事的老边军看来,事情非常明显了:敌人派出一名铠斗士在林前挑衅诱敌,企图将自家的兵马引入林中。
李赤眉不知道对面铠斗士的用意如何,但一条战场准则却是永远适用的——不能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不管树林里有多少埋伏的斗铠,既然对方希望自己进入树林中,那自己就绝不能进去。
按捺住怒火,李赤眉沉声对部下们说:“不必与这厮纠缠了,留下一队铠斗士看着他就行了。我们只管继续走。”
军官们都是震惊:“李帅,这厮杀害了我们这么多的兄弟,怎能放过他?”
李赤眉摆手,斩钉截铁地说:“走,不必管他!”
赤眉旅中,李赤眉的威望极高。他既然发了军令,军官们纵然愤愤不平,也只有遵命行事。当下,大队照着原路,继续追着昨晚打斗的痕迹出发了。
看到对方来了这么一手,孟聚很是意外。在他想来,被自己干翻了好几个铠斗士,对面的指挥官的反应该是怒不可遏地带着兵马冲过来围殴自己,然后自己往树林里一逃,且战且退地把他们往树林的纵深处引去,引着他们在这茫茫丛林和广阔原野上大兜圈子——敌人人多势众,但孟聚不信他们的铠斗士能跟自己比拼耐力和体力。磨蹭小半天,等他们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自己的部下们也该恢复体力了,那时逃的就该是对方了。
但孟聚没想到,对方的指挥官这么冷静,被挑衅后依然不为所动,这下轮到孟聚头疼了——再往前走不到三里路,就是自家兵马歇息的那片树林了。大队斗铠经过的痕迹是没法隐藏的,敌人只要顺着那痕迹找过去,发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该怎么办?想了片刻,孟聚转身一跃,跳入了树林中。
“那人走了吗?”
听闻奏报,李赤眉蹙眉不语。和部下不一样,听闻这个神秘敌人自行离去,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诡异。他隐隐预感,对方不会就此罢休的。
“继续前进,前路小心戒备。”
李赤眉的预感应验得非常快,兵马行进不到一里路,斥候又发现了那黑色铠斗士再次出现——还是在一片树林边上,恰好堵住了赤眉旅兵马前进的道。
听闻部下们报告,李赤眉亲自赶到了队伍前头,看到了那名铠斗士,他心中的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尼玛的,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下,李赤眉再没办法再绕道了——倒不是说前方已经无路可绕了,只是他已经压制不住部下的怒火了。被杀掉了七名同袍,敌人还一再挑衅整路大军,偏偏旅帅不知为何还避让着他,这让那些勇悍又傲气军官们几乎气炸了肚子。
先锋营的高营官冲到李赤眉跟前,大声嚷道:“李帅,前锋营请战!定要宰了那厮,不能让弟兄白白丧了命!”
军官们纷纷附和道:“对!那厮辱人太甚,不杀了他,这口气实在吞不下啊!”
李赤眉环视左右,看到的都是满含怒火的眼睛。于是,他知道,倘若继续压制下去,兵马就有失控的危险了。这时候,他能做的,也唯有顺水推舟了:“高营官,你统带前锋营前去捕杀此獠,其余兵马在林外接应——诸位,倘若发现敌人在林中藏有伏兵,你们须立即撤退!”
军令一下,铠斗士们更是雀跃。虽然李赤眉下令诸人在林外接应,但众人已怒极,哪里是区区一纸军令能阻拦住的。当下,不但前锋营,中军也有不少铠斗士跟着这股劲头一同杀出,光铠斗士就有三十多人。黑压压的一片钢铁巨人冲杀而前,轰隆鸣响,声势震撼。
这等惊人的声势,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只当是势均力敌的两路大军对上了,谁能想到他们的对手竟只有区区一个人?
看到大群敌人杀来,那名铠斗士也不见惊惶。他站在那,伸手出来挑衅地勾了两下,那轻蔑之意表露无遗,然后转身一窜,又钻入了树林里。
“兔崽子,有种别跑!”
“留下受死吧!”
被挑衅的铠斗士们怒不可遏,他们大呼小叫着,一头冲入了那茫茫的树林中。只听“轰隆卡啦”的撞击声接连不断,在大群斗铠的撞击下,树木一根接一根地被撞翻、撞断,轰然倒塌,大片的林鸟被吓得惊飞起,在树林上空盘旋往转着。
很快,追击的铠斗士冲入了树林中,片刻之后,他们已与敌人接战。树林中只听呼喝喊杀之声大起,显然是追兵已与敌人伏兵接战,而且战情甚是激烈。
树林中交战之声接连不断,但却不见有人出来禀报战况,这让李赤眉心急如焚。他在犹豫着,是否该调派更多的兵马进去助战,但又担心敌人在林中埋伏重兵,自己派遣参战的兵马越多,损失就越大。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李赤眉唤来一个亲兵:“你进去查探,看看战情如何,敌人伏兵多少,然后速速出来禀报予我,不得迟缓!可听明白了?”
“李爷请放心,我不与敌人纠缠,速速归来!”
亲兵应命前去打探,李赤眉在原地急速地踱步,转着圈。倘若有可能,他更愿担任普通一兵,上到前线去真刀实枪地与敌人拼杀,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只是作为一名军将的职责束缚了他,他清楚,比起到一线厮杀拼命,坐镇指挥才是他该做的事。
这时,树林中密集的交战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了,转而变为稀稀落落,显然交战已是接近尾声了。
谁输,谁赢了?
李赤眉急切得像有只小老鼠在抓扰他的心肝,痒得不得了。好在这时,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兵已经从林子里钻出来了,他一路小跑来到李赤眉身前:“启禀旅帅……”
“啰啰嗦嗦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快给我说,里面的弟兄,是输还是赢了?”
亲兵摇了摇头,神情沮丧,于是,李赤眉知道了结局,他急切地追问道:“那,树林里有多少敌人埋伏?弟兄们损伤可大?”
“李爷,弟兄们死伤惨重,高营官已经战死了,三十几个弟兄能活着出来的只剩那么十来个人了——他们快要退出来了。”
老实说,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李赤眉意外——敌人处心积虑要把自己引入树林中,要说他们没有后手埋伏,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关心的只是有一件事,就是在树林中到底埋伏有多少敌人?这个关键问题上,亲兵也说不清楚,因为他只敢远远地张望战局,不敢靠得太近。不过他很肯定一点,那就是出现的敌人不多。
“李爷,弟兄们已经退出来了,您可以亲口询问他们就是。”
李赤眉抬头望去,果然,七八个铠斗士正从林中跑出来,他们跑得很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着,象是害怕背后的敌人追杀过来似的,弄得在林外接应的兵马也跟着紧张起来,摆起了警戒的阵势。
没有人出来,树林静悄悄的,安静得可以听得风儿穿过林梢树叶的鸣响。没有人出来,郁郁葱葱的绿色丛林安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谁都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刚刚发生过惨烈的厮杀和争斗。
李赤眉把逃出来的几名铠斗士叫了过来,刚才在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铠斗士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说成一团:“李帅,那家伙不是人,他是鬼来着!人不可能做到那样的。”
“高营官死了,他被那厮一刀劈死了。那家伙就那样突然从树后闪出来,一刀劈过来,几个弟兄们都来不及救,高营官就这样被他一刀砍成了两截!”
“那家伙动作实在太快了!他一会在这棵树边出现,一会在那棵树旁蹦出来,偷空砍杀我们一个弟兄后又跃走了,待我们追过去时候,他忽然又从我们后面跳出现,又砍掉我们一个兄弟!他在树林里东奔西窜,比兔子还灵活,滑溜得象条鱼。我们虽然人多,但谁都追不上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这几个铠斗士又在彼此埋怨,都说其他人笨手笨脚妨碍了他不能施展,否则早把那偷偷摸摸鬼祟伤人的家伙给斩了——听得他们推卸着责任,李赤眉越听越是狐疑,越听越是惊讶。
“且慢!你们说,从头到尾,跟你们交战的,只有那那黑豹铠斗士,再无别的敌人了?”
铠斗士们沮丧地低着头,无言以答。
倘若有可能,他们是不愿承认这一点的,整营的铠斗士败在一个单枪匹马的敌人手上,连营官都被杀了,这可谓莫大的耻辱了。但问题是,他们仓促地从树林里逃出来,立即就被带到李赤眉面前,大伙还来不及串口供呢,除了承认,他们确实也没别的办法了。
李赤眉不敢置信,他又追问了一声:“难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片刻之后,李赤眉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李赤眉确实想明白了,为什么从头到尾,敌人只有一人在挑衅——并非对方故作玄虚在摆空城计,只是因为他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李赤眉并没有感到轻松,正相反,一股阴寒之气从他背脊上升起,直冲脑海,让他整个人都不寒而栗:那孤身一人的铠斗士,居然干掉了自己整整一个营?
这怎么可能?
在说书人嘴里,“万人敌”这个头衔就跟烂大街般不值钱,但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那只是夸张而已。比起普通士兵的厮杀,铠斗士之间的交战来得更残酷、更耗费体力,能同时以一敌二的铠斗士,那都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勇士了。而就算是军中闻名的骁将也未必能挡住四五个铠斗士联手围攻。
但面前的敌人却一个人干掉了自己最精悍的前锋营!
这是什么概念?当年的大魏开国皇帝天武号称说能以一敌万,但他逞威风的对象也只是无铠的步兵而已吧。对上铠斗士,他就不见得那么灵光了,同样在江都城下败在了李长生手下那帮乌合之众手上。
金吾卫那帮软脚虾,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高手,竟比当年的大魏天武王更厉害?
这个问题,李赤眉实在想不明白。他冷冷望了周围部下们一眼,刚才还急切求战的军官们此刻全蔫了,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做声。
大家都不是傻子,都清楚现在的形势实在棘手。对方躲在树林中,这种地形,铠斗士没法组阵配合,弓弩也施展不开,兵力的优势无法发挥,多少兵马投进去都是个死字。方才还吵嚷着要出战的将军们,现在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唯恐李赤眉点上自己冲入林中厮杀。
李赤眉在原地绕着圈,眉头深蹙。
按照李赤眉的心意,他是既不愿,也不想与那个神秘敌人再继续打下去了。敌人身手高强不说,算盘也打得极精。他不与自家的大队人马硬拼,只把自己的人马引入丛林中,一个个地偷袭吃掉。其实,只要自己不进林子里,兵马严阵以待,他肯定是拿自己没办法的,但自己却也拿他没办法——自己两千多号人马陪他一个人耗,怎么耗得过?
而且,继续打下去的话,输赢姑且不论,敌人只有一个,自己有整整一个旅,即使杀了他或者擒了他,既不能增长自己的名声,也不能换得功勋,这场战斗毫无意义;
但就此罢手退兵的话,却又不行。前前后后,自己已有三十多名铠斗士损折在对方手上了,就此罢休的话,不说对士气的打击,就是日后传扬出去,说是自己整路兵马被一个金吾卫铠斗士逼退了,自己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好吧,就算为了麾下的弟兄们,自己不要脸倒也无所谓了,但没找到拓跋寒都督的下落,就这样回头,自己又如何跟元帅交差呢?
李赤眉只觉,这实在是他平生所遇最为棘手处境了。打不赢,走不得,回不去,怎么办?
……
白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孟聚背倚着一棵大树,大口地喘气。在他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具支离破碎的人体,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子,熏得他头晕脑胀。
孤身一人与三十多名铠斗士的周旋和厮杀,这种剧烈的运动即使以他超人的体力也难以承受。他抬头望着天空,通过那茂密的枝叶,努力判断太阳的方向。
自己厮杀多久了呢?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者整整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部下们已经恢复战力了吗?孟聚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休息回力,然后等着敌人下一波攻击。
这时,林外传来了一阵人叫嚷的声响,孟聚以为边军要进攻了,连忙站起身,拔起了插在身前地上的佰刀——原本锋利的刀刃被砍斫得到处是豁口,参差不齐的象把锯子。他向林外走了几步,于是林子外的人声听得更清楚了,那好像有人在叫嚷着什么。
孟聚向林外走过去,于是那声音越发清晰。林子外边,有人正在大声喊话:“林子里的金吾卫弟兄听晓了,咱们是边军赤眉旅的兵马!李赤眉将军有请阁下出来,有要事面谈,保证绝无恶意。”
听了一阵,孟聚愣住了:自己遭遇的这路人马,原来竟是李赤眉的兵马?
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当年在武川匆匆一晤,李赤眉行事正直,嫉恶如仇,孟聚对他印象很好。尤其是后来知道李赤眉曾揍过申屠绝一顿,孟聚对他更是好感度飙升,直是引为知己。
“李赤眉,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把这当成是边军引诱自己出树林的诡计,打死都不肯出去。但孟聚总觉得,那位光明磊落的年青武官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阴谋。而且,即使真的有阴谋,孟聚也不在乎——只要自己转身往树林里一逃,边军那边能拿自己怎样?能追得上自己铠斗士,在这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孟聚扛着的佰刀,大摇大摆地出了树林。
边军的兵马已经退出了两百步外,林子前面空出了大片的空地,空地上只有一名孤身的铠斗士站在那。他解下了头盔,光着脑袋,手中拿着一杆佰刀。
阳光明媚,烈日普照,孟聚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的铠斗士,正是李赤眉本人。
孟聚看到李赤眉的时候,李赤眉也看到了他。
看到黑豹铠斗士从林中走出来,李赤眉微微躬身,身子崩紧,整个人如豹子一般蓄势待发——他倒不是想战斗,只是为了万一对方翻脸时能逃得快些。虽然李赤眉也是一名技艺娴熟的铠斗士,但对上这个连杀三十多名铠斗士的高手,他还真没有把握能从他的攻击下逃生。
孟聚把佰刀扛在肩头,施施然地走过去,在十几步外停住了脚步。
“李赤眉李帅吗?久闻大名,幸会了。”
看到孟聚停下脚步不再靠近,李赤眉如释重负。他打量着孟聚,对方戴着头盔,覆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有点耳熟,就是不知道在哪听过了——真是奇怪了,眼前的铠斗士身材高挑而匀称,怎么看也不是那种腰粗膀圆的壮汉啊,他哪来这么可怕的力量,能连杀自己那么多的部下?
有些细节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方孤身一人面对着整路兵马,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举止自然,这种器宇和格局绝非一般粗鄙武夫能具备——李赤眉一眼就能断定,这铠斗士是见过大场面的,搞不好他在金吾卫那边的地位还在自己之上呢。
对方跟自己一样,也属于大魏朝的高阶武官阶层——发现了这个事实,李赤眉感觉好受多了。这是种很微妙的心态,虽然同样是被迫屈服,但向一个跟自己地位相当的朝廷武将低头,和向一个粗鄙的小兵低头,这两者的心理感受绝对是不同的。
李赤眉抱拳道:“某正是李赤眉,这位金吾卫的武官请了,阁下武艺高强,以一胜众,在下甚是佩服。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在金吾卫中担任何官何职?”
孟聚抱拳回礼,沉闷的声音从覆面后传来:“某家无名小卒而已,不敢当李帅垂询。李帅找我有事?咱们都是军汉,现在大家又是敌非友,不兴唠叨,李帅有事就直说了吧。”
“好,阁下快人快语,果然是豪爽汉子!那某家就直说了,请问,我军的拓跋寒都督,他是否落在贵军手上了?”
孟聚微微错愕:“你说什么?拓跋寒都督?”
“正是。我军主帅,拓跋寒都督在昨晚混战中失踪,至今不知所向。所以,某家烦劳阁下请问一声,他是否被贵部俘获?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孟聚狐疑地盯着李赤眉,目光中流露出诧异——战阵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拓跋寒是死是活,或许你们边军是很关心,但这关我鸟事?作为敌人,就算我知道拓跋寒的下落,可我干嘛要告诉你?
看出孟聚的意思,李赤眉赶紧补充道:“阁下如能将拓跋寒都督交还我方,我们必有重酬答谢!”——这个,就是李赤眉苦思冥想半天之后得出的妙计了。打不得,退不得,走不得,再没别的办法了,剩下的路,只有跟敌人和谈一条。
倘若是别的情况下,边军将领胆敢擅自跟金吾卫私下接触谈判,回去拓跋雄非把他整出屎来不可。但李赤眉却不担心这个,因为他有着绝好的理由——元帅的亲人、拓跋寒都督下落不明,我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与金吾卫那帮贼子周旋接触,这是对元帅的真正忠诚啊。元帅为了自己儿子,肯定也不会怪责李赤眉擅作主张的,只会夸他当机立断应对得当。
有了这个理由,李赤眉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我是为了元帅的亲人才如此忍辱负重,难道你还以为我们整整一旅兵马真怕了一个孤身的铠斗士吗?那真是笑话了——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样想,大家只当李赤眉是投鼠忌器,顾忌到拓跋寒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与金吾卫委以虚蛇。
至于说谈判能不能救回拓跋寒,李赤眉反倒不在乎了。如果金吾卫肯把人活着交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李赤眉估计,除非他们脑子吃错药了才会这么做;
更大的可能,是金吾卫那边拒不交人——那倒也无妨,李赤眉同样可以说自己确实尽力营救拓跋寒了,回去以后也算有个交代了,现在也可以撤军走人了。
当然了,李赤眉暗地里打的小算盘,孟聚是不可能猜出的。他在认真地考虑着李赤眉的提议,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重酬答谢?”孟聚问:“李帅,你们边军,能拿出什么来答谢呢?”
听孟聚没有一口拒绝,李赤眉立即激动起来:有门!搞不好拓跋寒还真在他们手上?
“阁下,这个好商量。只要贵军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你们要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孟聚想说:“可我没啥想要的。”但话没出口,他的目光扫过远方那座灰褐色的城池,灵机一动,出口的话变成了:“什么都可以谈?金城也可以吗?”
“金城?”
“对,你们把金城还给我们,我们就把拓跋寒还给你们。”
李赤眉一下愣住了。他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要救回拓跋寒,花费点金银赎金,这倒无所谓,拓跋元帅再吝啬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小气的,但金城……这个麻烦就大了。
作为边军的高级将领,李赤眉很清楚金城的重要意义,这可是打开慕容家防线的突破口,甚至可以说是边军集团通往胜利之路的保证。为了拿下金城,边军损折了三千多战兵,两百多架斗铠,可谓代价惨重,自己真敢擅自把它交换的话,元帅搞不好真要杀人的。
但就此放弃拓跋寒?那也不行,明知元帅亲人失陷敌手,你居然不尽力援救?这个罪名压下来,分量却也是不轻的。
李赤眉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老子只负责尽力谈,回去只管把结果报上去。至于肯不肯交金城来换拓跋寒这废物,由上面的大佬们来定,那可不关老子的事,老子今天能脱身就行。
打定了主意,李赤眉很郑重地点头:“只要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什么都是可商量的。”
“李帅,要把金城交出来,只怕你办不到吧?”
反正已经打定了麻烦上交的主意,李赤眉也不怕信口开河:“阁下有所不知,金城驻军以拓跋寒都督为首,还有四位旅帅。但其余各位旅帅都在昨晚阵亡了,拓跋都督也是下落不明。所以,眼下的金城兵马,以我为首,这件事我能做主。
倒是阁下,你说拓跋寒都督在贵军手上,可有什么证据吗?”
孟聚注视他片刻,点头道:“好。李帅,你和你的部下在这边稍候,我去拿证据就回。”说罢,没等李赤眉反应,他转身又走进了树林中。
向着来路方向,孟聚在林中飞快地奔驰着,快得象一道闪电。他心急如焚,已顾不得潜藏身影了,三四里路的功夫,不到顷刻间就奔到了。
部下们看到孟镇督突然回来,都是惊喜,纷纷围了上来,没等他们发问,孟聚已经先开口了:“别说话,听我说——方才我们抓到的那名铠斗士,他现在在哪里了?”
镇督刚回来就突然说起这个,部下们迷糊了:“镇督,您说的谁啊?”
“就是特别能跑的那铠斗士,我们追了十几里路,最后才在林外草地上把他活抓的那家伙!我记得,他那身斗铠镶金嵌玉的,很精致的,该是个要紧的人物!王虎,是你的人抓了他吧?快带他来给我看看,我要亲自审问。”
于是,王虎奔过去,带回来了那名铠斗士俘虏……的首级。
在孟聚愤怒的注视下,这胡汉混血的军官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这个,镇督,您也知道的,我们一路追杀过来,压根没时间收容俘虏……所以……我就果断行事了。”
“胡扯!道上没空收容俘虏还可以这样说,可他是最后一个了,完全可以活抓他了!”
“可是,大伙都杀得顺手了……”
对上这样的部下,孟聚还能说什么呢?
他派人去查验了尸身,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镶金嵌玉华贵斗铠的铠斗士果然就是怀朔都督拓跋寒,在他的尸身上已经搜出了将领的腰牌、令箭和几封往来信函,孟聚也没功夫细看,但看信封就知道是写给拓跋寒本人的。
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取金城的大好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从指边溜走,孟聚只能徒呼运气太差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恶狠狠地盯着王虎,然后把他好一通臭骂,骂得痛快又淋漓。
王虎被骂得一头雾水,众将也同样迷糊:杀个边军俘虏罢了,这有多大事,值得这么生气?
“唉,王虎你这败家胚子,你可害老子丢大笔钱了!你干掉的这家伙,倘若活着的话,边军那边可是愿用金城来把他赎回去的!你们说说,倘若我们夺回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该赏我们多少银子?王虎你这个没脑子的货,你一刀下去爽了,弟兄们的赏银都被你弄没了!”
众将听说了事情,无不对王虎怒目以示:倘若说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但知道巨大的好处唾手可得,却是因为王虎错过了机会,这种痛惜感真是无法形容!一时间,众将纷纷加入声讨,将王虎拳打脚踢,狠狠痛揍。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王虎一脸的惶恐,偏偏这厮还在死鸭子嘴硬:“镇督,我看,李赤眉那家伙说话未必能算数的,他搞不好在糊弄你呢!您想想,他只是个旅帅而已,要交出金城此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说话?就算他同意,他的同僚和上司也未必同意呢!”
“王虎,你懂个屁!现在金城的驻军里,四个旅帅被我们宰了三个,李赤眉的上司拓跋寒都督——喏,就是被你干掉的那家伙——也挂了。现在,金城的最高长官就是李赤眉这个旅帅了,他说了自然就能算——”
说到这里,孟聚心念一动,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触动了一般,但却是无法抓住具体的东西,他喃喃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呃,李赤眉说了就能算?他为什么能做主?”
部下们面面相觑:镇督莫不是气疯了吧?
“镇督,您刚刚说的,因为金城边军的都督、旅帅级别的将领都在这一仗中阵亡了,只剩李赤眉一个旅帅了……”
被一语点醒,孟聚猛然醒悟过来了。他猛一击掌:“正是如此!在金城,再没有别的旅帅了——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东陵卫中千人百人中精挑细选脱颖而出的军官,哪个不是心思机敏、胆大包天的家伙,孟聚都说到这份上,大伙哪里还不明白意思。
众人眼睛发亮,争先恐后地嚷道:“在金城,他们没有别的将军坐镇了!”
“肯定是这样:为了偷袭金吾卫,昨晚金城的主力倾城而出,现在城中空虚了!”
“金城边军有战力的部队就剩下李赤眉的人马了,现在连他们都不在城中——镇督,这可是大好的机会,我们定要抓住了!”
尤其是王虎,为了掩饰他的过错,他嚷得最是响亮:“镇督,末将领着本部兵马过去,保准把金城给你拿下了!”
想到拿下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肯定少不了泼天的奖赏,众将都是眼睛发亮,纷纷求战。众人热情似火,反而是孟聚犹豫了:这个,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太乐观了?万一金城守军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空虚,自己领着这支疲惫孤军一头撞上去,那不是找死吗?若李赤眉闻讯后赶回去增援,自己被前后夹攻,全军覆没都是可能的。
看出了孟聚的犹豫,众将纷纷劝说。齐鹏说道:“镇督,我们现在孤悬在外,需得当机立断!我们现在离行营差不多有三十里路,要回行营的话,道上还有赤眉旅这样的强军挡道,肯定得先跟他们干一仗,否则别想过去。与其要走三十里路回去,倒不如我们径直向前冲,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呢!”
徐浩杰说道:“镇督不必担心!末将听说,在前面的苦塘镇,还有金吾卫乔都督的一支兵马驻扎。倘若战事不顺,我军还可以避入苦塘,与那路金吾卫兵马会合的。”
听着众将众口一词,孟聚不禁苦笑:古人说得没错,当真是人为财死啊!不过,既然部下们都不怕死,后路又备好了,自己这个主帅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伙再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几个好好商量筹划一下,看看这仗该怎么打。我再回去跟李赤眉聊聊,得把那家伙稳住了!”
众将笑容可掬,齐声道:“镇督您辛苦了!”——那笑容,让孟聚好一阵恶寒。
在众人的欢送下,孟聚又穿过树林去找李赤眉。见到他,孟聚第一句话就是:“李帅,久候了。已经查清楚了,你们的拓跋都督确实在我军手上。”
孟聚把从拓跋寒尸身上搜出来的身份牌、令箭等物品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他退开几步:“李帅,这就是证据,麻烦阁下亲自查验吧。”
李赤眉上前拿过物品仔细检查,确实是拓跋寒的物品。看到这些东西,李赤眉已经信了大半,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说:“阁下,能否把拓跋都督带来,让我们亲眼见下?我们要确认,都督确实还活着。”
孟聚拒绝了他,理由很是理直气壮:“李帅,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有几千号人在这边,我只有一个人。我带了拓跋寒过来,万一你们把他抢过去了怎么办?”
“阁下武艺高强,我们如何能从你手上抢得了人……”
“李帅,都是内行人,你就莫要装糊涂了。我再强也只能保住我自己,倘若带了个累赘,我就跑不动了,被你们几千人围攻,哪还能活命?李帅,你再提这种不可能的要求,大家也不用谈下去了,一拍两散好了!”
内心的小算盘被揭破了,李赤眉俊脸微红。想了一下,他又问:“那,贵军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还给我们?”
孟聚反问:“贵军什么时候可以交还金城给我们?”
李赤眉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收到了人,自己立马让出城池来;对此,孟聚嗤之以鼻,他同样拍着胸口担保,只要金吾卫让出城池来,他立即就交出拓跋寒还给边军。
到底是先交城还是先还人,为这个问题,双方就展开了一番唇枪舌剑的较量——这种讨论本来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扯皮,尤其是谈判的一方在存心拖延时间,另一方却是心怀鬼胎的时候,那这个讨论就变得更加拖沓漫长了。
谈判当中,双方僵持不下,李赤眉不是没怀疑过:这家伙一再故意拖延时间,不会在耍什么诡计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在打金城的主意。因为从一开始,孟聚就一直在孤身力战,这给李赤眉造成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觉:孟聚并没有同伴——或者他的同伴很少。
哪怕你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跑去攻城吧?所以,从头到尾,李赤眉压根想不到,对方能对金城构成威胁。
谈判一直进行到午后,边军士兵被晒得又渴又饿,纷纷席地而坐,拿出干粮来进餐,孟聚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借口说要回林中用餐,吃完了再谈,转身一溜烟又跑进树林里了。
当他回到临时营地时候,铠斗士们已结束了休整,全副武装地穿起了斗铠。有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休息,铠斗士们都恢复了七八成战力了。知道此去是要捡一个大功劳的,大家都斗志昂扬,跃跃欲试。
大家战意十足,孟聚也不用鼓动了,他挥手:“出发吧,目标金城!”
歇息的树林距离金城只有五六里,在快速奔驰的斗铠群面前,这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功夫。这是一次非常突然的进攻,大群斗铠突然出现在金城郊外的空地上,以一往无前的凶猛气势向着城池猛扑而去。
面对从天而降的敌军,金城守军显得惊慌失措。在那急促的警钟声中,士兵们乱哄哄地跑上城头,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踢打着士兵们,城头呈现一片鸡飞狗跳的忙乱。
趁着城头的混乱,东陵卫铠斗士急速地接近着,孟聚一马当先,奔在冲击阵列的最前头,风儿在他耳边急速的呼啸着,迎面射来的箭矢稀稀拉拉,毫无力度,孟聚随手就拨开了,转瞬间,他已经扑至城下。
喘了口气,孟聚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的步兵和弓箭兵不少,却没见到铠斗士出现,连重弩都没架起来,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
金城城墙高九米,城壁厚实,足以抵挡重型斗铠的撞击。这样的城墙,倘若在完好状态,即使以孟聚的身手也无法越过的。但现在,边军占据城池的时间太短,在先前攻城战中造成的城墙缺口,他们还来不及修补——即使来得及,他们也不会补的。边军自恃悍勇,压根不相信金吾卫敢主动来攻打,所以对修补城墙的事也没费心。
现在,他们尝到苦头了,孟聚一眼扫过去,面前的城墙上,缺口就有三四处。他纵身一跃,已跳上城墙的一处豁口,然后踩着那些参差不齐的城砖裂缝,几个起纵间,他已经跃到了城楼上了。
城楼上,孟聚转过身,于是,他看到了一张呆若木鸡、惊恐欲绝的面孔——亲眼看到一个铠斗士飞檐走壁地上了城楼,这给了在场的士兵们极大的震撼。在这一刻,守军士兵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反而是向孟聚走近了几步,要把他看得更清楚,浑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机器。
孟聚很友好地冲面前的守军士兵挥挥那把砍斫得满是缺口、红得发黑的佰刀,扬声道:“要活命的,打开城门吧!”
金城之战的结局,就在孟聚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孟聚单手提着佰刀,径直向城门控制室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守军便纷纷退后、避在道边,没人阻拦他的去路。在他的威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刀剑分开了一条道,然后又在他的身后合拢回来——孟聚有种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分开大海前进的圣贤摩西一般。
在整个过程中,他只碰到了一次抵抗:一个军官领着两个亲兵冲了上来,吆喝着:“弟兄们上啊,打死他!他只有一个人,没啥可怕的!”
于是,孟聚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面对无铠的步兵,一个孤身的铠斗士能造成怎样的破坏。一道乌黑的刀光过后,那军官连同身边的两个亲兵一起被砍成了两截,那凄厉的惨叫声震撼整个城头。
看到这样的前车之鉴,守军士兵都放弃了抵抗的妄想。他们太清楚了,在狭窄的城道上,组不成箭阵,重弩也没法掉头,步兵是无法对抗铠斗士的——哪怕这铠斗士只有一个,但却已足以横扫整个城楼的步兵了。
在城门控制室,在孟聚的威逼下,几个士兵战战兢兢地放下吊绳,打开了城门。候在城下的东陵卫铠斗士欢呼一声,涌入城中。
占据了一座城池,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安抚降兵、进驻军营、占领武库、粮库、犒赏兵马——但这些事,孟聚一件都来不及做。刚占了城池,孟聚屁股还没坐稳呢,部下就跑来报告了:“镇督,斥候急报——西南方向烟尘大作,一路兵马正在急速向我们接近。看旗号,是边军的人马。”
听了报告,孟聚不禁莞尔:“李赤眉这家伙,现在才发现上当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