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节 来投

孟聚率领援军进驻赤城,虽然不用打仗了,但日子还是过得很忙碌。

东平军即将入主赤城的风声放出去了,北胡兵刚刚退去,赤城镇中有头有脸的大小人物就像春天里的虫子一般,纷纷从冻僵的泥地里爬出,一直爬到孟聚跟前来,来人五花八门,官府中人、士绅、商会代表、地方名望大儒,短短两天里,孟聚应接不暇。

见的人虽然多,其实事情挑白了也就一句话:大家知道孟老板以后是赤城的老大了,现在赶来打个招呼混面熟。但华夏是礼仪之邦,士大夫素来讲究含蓄和风度,来投靠新主子时赤裸裸跪下来喊效忠孟大帅,那是丘八们才玩的套路,咱们可是读过书的士绅,这样干未免也太过自轻身价,没的让自己在孟大帅面前失了分量。

所以,这几天里,孟聚会见客人的套路一般都是这样的:双方自我介绍,介绍表字、号、书斋名,孟聚道久仰先生大名,士绅说素仰大帅威德——喝茶,交换茶道经验,品评龙井——谈论当前局势,摇头晃脑地哀叹战火四起,生民涂炭——士绅盛赞孟大帅千里驰援赤城,拯阖城居民于生死危难中实乃功德无量之举,如此急公好义世所罕见,孟聚则谦逊此乃应尽之责——继续喝茶,品评山西团茶……

这两天里,光是茶水孟聚就喝了半吨,聊天聊得口干舌燥,但更苦的事还有:来者中不乏怀才不遇的高人,这些书生个个腹有良谋,有包含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捋着长胡子摇头晃脑地摆足了架子,一副孟大人你若是不听我指点的话明天就要大祸临头的架势。

看到这帮穷酸书生的架势,孟聚总有一股抽人的冲动,但他还是不得不按捺住脾气,礼贤下士地虚心求教——尽管他明知道对方这辈子都没出过赤城,不可能有什么洞察天下的见识,但这帮读书的大爷得罪不起啊!自己赶他们走的话,这帮家伙本事没有,嗓门倒是很响亮,能嚷得把半个赤城都听见,若让他们到处说新来的孟大帅刚愎自用、不近贤良、不纳善言——总之就是很蠢很没前途的那种,那自己也不用混了。

自己还只是个小军阀,还在积攒声望值,经不起这帮大爷抹黑啊。

太昌十年的一月初,孟聚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入寇赤城的突厥吞狼部已经退出了边关,逃进了茫茫草海中。在太昌九年年末的这次北魔入侵,就像以往发生在边塞的无数次大小的战事一样,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是无声无息。

……

太昌十年,一月十日,大雪纷飞,满城尽白。

孟聚站在窗前,通过窗格,凝望着纷飞的漫天白雪出神。

每当下雪的时候,他都想起了叶迦南。也是在同样纷飞的大雪中,就在那皑皑雪地中,自己心爱的女子躺在自己的怀中停止了呼吸,那一刻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叶迦南离世,已经两年了。

虽然名为“叶梓君”的叶家独女依然还活着,她的音容笑貌一般无二——但自己所爱的,却只有那个已不存于世上的少女。回想起她临终前留恋而不舍的眼神,孟聚心中泛起了难以言述的悲恸,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已经微微泛红。

……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镇督,江督察奉命过来了。”

孟聚没有转身:“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阵,屋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江海的声音响起:“是——末将参见镇督大人。末将听说,镇督找我有事吩咐?”

孟聚转过了身:“江海来了?来,先坐下。好大的雪,喝口热茶暖暖身,再说正事。”

两人相对茶几而坐,孟聚亲自操壶倒茶,江海连连谦逊,孟聚则是笑而不语。看着上司的笑脸萦绕在热腾腾的水气中显得高深莫测,江海忽然觉得心里很没有底,他寻了个话题:“镇督,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啊,我们刚赶跑了北魔,正是千头万绪要料理的时候,一场大雪,什么事都得搁下来了。”

孟聚笑笑:“还好,这场雪下得晚了两天,若是我们赶路的时候下了雪,那才是真正要命的。江海,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孟聚问得随意,江海却不敢随意答:“按您的吩咐,末将这两天正在整理赤城边军的营盘和武库,还有收编赤城第三旅的残兵。米镇督那边也常常叫末将过去商议事情,都是一些琐事,营房、勤务、壮丁和给养的问题,末将也没敢来惊动镇督。”

“江海,你觉得当下赤城最要紧的是什么?”

江海心念一动,知道孟聚这么问必有用意。他很谨慎地说:“镇督,以末将浅见,赤城当务之急,无非军政两面而已。军务方面,此次北魔入侵,赤城边军损失巨大,收编残兵,重新招募壮丁,修理残破斗铠,重组第三旅,这些都是当务之急;而文政方面,则需尽快派员安抚失陷郡县,收容各地难民,整编土地,抓紧时间春耕。需知现在已是隆冬,距离春耕已经不远了。这些事务现在不处理,就要误了今年的春耕,误了来年的收成——末将思虑浅薄,仓猝之间,也只想到这些了,还请镇督指点。”

“不错。江海你身在行伍,但你的眼光却能考虑全面大局了,很不错——把赤城交给你,我也放心得很了。呵呵,从今后起,江海啊,你就是赤城的江都督了。”

江海吃了一惊,他急忙起身:“镇督,末将才浅德薄,这如何使得……”

“你不急,先听我说完。江海啊,你跟我日子也不短了,知道我这个人做事,最是公道,有功必赏。你随我日子不短了,几次大战你都是身先士卒,为东平陵卫建功不少,尤其是这次赤城的事,你更是立了大功。倘若不是你当机立断……”

江海下了黑手,谋害了前任赤城都督元正斌,这件事毕竟说来不甚光彩,孟聚也没有详说,只是含糊道:“这个,我们是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拿下赤城的。我们干陵卫的,行事必得公道。你立下大功,那就得赏,否则我如何服众?所以,你来当赤城都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孟聚这般坦诚说来,江海也放下了心。他跪倒在地:“末将谢大帅栽培,末将必全心效忠大帅,不惜肝脑涂地!”

“好好。不过江海,虽然你任了赤城都督,但我这边还不能放人啊!现在正是我们创事业的关键时候,还有不少硬仗要打的。我身边,还真是少不了你这个善战先锋啊——那你觉得李豹子如何?”

孟聚突然转移话题,江海愣了下:“镇督,末将平时有关赤城的事,都是跟米镇督商量,跟李帅来往得少些。对李帅,末将不是很熟,但听闻李帅行事公正,素有威名,料来为人也不会差吧。”

孟聚点头:“李豹子这人,我也看着还行。这次守东平,他出了大力,咱们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样吧,我看,给他一个赤城都将衔,也给你当助手帮忙吧。”

能当上赤城都督,江海已是意外的欢喜,对于李豹子的任命,他并不在意。孟聚勉励了他一通,劝诫他即使当了赤城都督之后也不能懈怠,还要继续努力,江海连连称是。

谈话最后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结束,江海欢天喜地地告辞走了,看着他那掩饰不住的雀跃喜意,孟聚笑笑,自顾把盏里的茶水喝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有生之年,绝不外放江海。

孟聚可以很放心地任命吕六楼担任武川都督,却不敢对江海有丝毫懈怠。当初,自己只是派他去当个使者,赤手空拳的他就能干掉了赤城都督元正斌,倘若自己真的把整个赤城交给他,天知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舞动风云的,只要稍给他机会,他就会坐大。这样的人物,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不给他任何机会。

……

这天注定是多事,孟聚送走江海,侍卫又来报告说有人求见了。孟聚有点懒不想理,问:“是什么人啊?又是哪位名流士绅吗?”

“启禀镇督,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位很儒雅的书生,还有一位是位富家公子。他们不肯报自家姓名,只说是大人您的旧识,您肯定是乐意见他们的。”

孟聚来了兴趣:来求见自己,却不肯自报家门——自己的熟人里,有这么有架子的人物?

“唤他们进来吧,我倒看看是哪位旧相识?”

很快,侍卫领着两个人进来,来人遥遥就朝着孟聚拱手行礼,笑声爽朗:“孟大人,我们可是又见面了!”

看见来人,孟聚心中一凛,他亦礼数周全地起身回礼:“原来是刘先生,难怪说是故人,真的是好久没见了!”

进来的年青书生一身白衣,相貌俊朗,气质大方,令人一望便生仰慕之心,叹道好一位儒雅的翩翩读书郎——谁能想到,这位长身玉立、文质彬彬的书生,竟是中原大寇黑山匪帮的第二号人物军师刘斌?

刘斌身边还带着一个少年,这却是孟聚的真正熟人秦玄了。秦玄笑吟吟地望着孟聚,微笑着点头。

双方寒暄一通后入座,刘斌先恭喜孟聚:“还在中原时,在下就听到孟大人您的威名远扬了。大人风雪三百里急援赤城力拒北魔,此番壮举已是传遍天下了。恭贺大人名扬四海啊!”

孟聚舒服地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答道:“运气罢了,孟某的些微小事,何足挂齿呢?最近中原风云变幻,想来此番天下大乱,黑山的诸位当家想必定是如鱼得水,兴旺发达了?”

孟聚似笑非笑,态度很是悠然——以前跟黑山军打交道时,自己只是个小军官,既怕朝廷发现又怕黑山军翻脸,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现在时移势乃变,自己成了独霸一方的军阀,再无畏惧,他也就从容起来了。

刘斌苦笑着摇头:“孟大人这是取笑我们了。实不相瞒,最近,我们黑山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孟聚微微诧异:“不会吧?现在中原大乱,朝廷和官府自顾不暇,你们岂不是正合心意?”

刘斌再次苦笑:“这个,开始时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孟聚听得来了兴趣:“军师,我窝在北疆消息闭塞,还真是毫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妨与我说说。”

刘斌叹口气,把事情说了。黑山军的兵马,历来是在天河郡一带活动的。吸取了被北疆边军惨败的教训,这次复起后,黑山军的众位头领都很低调,不打郡城也不扯旗造反,只在偏僻的地区招兵买马,缓慢地积攒实力。但是当洛京惊变的消息传来,黑山军上下人等都是精神大振,都以为是大好时机到了。

应天王徐良发布檄文,大肆招兵买马,黑山军的规模如滚雪球般迅速膨胀,然后,他们先是攻陷天河郡,随即攻陷上党郡,地盘迅速扩充,人马也扩充,很快突破了十万之众,黑山军之名再次响彻中原。

“十万兵马——这是好事啊!”孟聚听得咋舌,心想这帮土鳖还真敢乱吹,真有十万兵马,还不把天河郡的草都给吃光了:“贵寨如此兴旺发达,当真可喜可贺啊。”

“好事是好事,但……唉,接着祸事就来了!”

拿下了天河和上党郡,手下又是兵强马壮,应天王徐亮踌躇满志,开府封将,设坛誓师正准备向洛京进军呢,但这时,京畿之变中被慕容家击败的御前都虞侯曹锋被慕容家击败,领着几千败兵逃了上党郡。很自然地,一山不容二虎,黑山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自然也容不得这些丧家之犬踏足自己地盘,于是开打。

交战之前,黑山军还觉得对方不过是几千残兵败将,很容易收拾呢,不料刚交手,他们立即就感觉到压力了:洛京禁军人数虽少却全是精于厮杀的军人,他们动作迅速,攻击凶狠,比起他们,黑山军那些刚丢下锄头转职的士兵就显得太“业余”了,人数虽多却是缺乏训练和组织,排队列阵都要拖拉上半个时辰,指挥官得来回奔走,象赶牲口一般把那些哇哇乱叫的农民又哄又骂地赶到阵前列队,精疲力竭。

前锋交战,黑山军已是应付得很吃力了,曹峰眼看是机会,立即出动了主力斗铠——拿刘斌的话来说是:“当时布置的三路伏兵还没发动呢,只听到哗啦啦一阵吼,哟呵,前面的兵马就哭爹喊娘地垮下来了,连那些布置在后面伏兵都一起跟着逃了。”

“这个,胜负沙场常事,小有挫折,倒也不必太放心上。”

刘斌摇头苦笑:“孟大人,我还没说完——坏运气还没走完,被曹峰击败以后,我们放弃了上党,退回了天河郡。但随即,天河太守王齐降了慕容家,请来了慕容家的援兵,我们又被金吾卫都将肖南风击败,被迫退出天河郡城,不得不向北方的并州撤退。但没等我们撤到并州,北疆兵又南下了,我们又被北疆拓跋雄的前锋,沃野都将李赤眉击败……”

刘斌说话的时候,孟聚低着头不看他,否则他实在难以控制自己,要抱住肚子爆笑了——尽管他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只是他弄不明白,刘斌这么千里迢迢地跑来自爆家丑,到底是为什么。

“刘军师啊,你们最近的运气差了点,兄弟我也很同情。这么说吧,你跟我也是老交情了,秦玄也是我的小兄弟,有什么能帮忙的,您不妨直说就是了。”

刘斌很爽快一拍巴掌:“孟大人快人快语,果然痛快。这样的话,在下也就直说了:应天王徐头领跟众位兄弟商议了,都觉得这样被官兵赶来赶去,到处逃跑没个落脚地,实在是没出路。倘若孟大人不嫌弃的话,我们黑山军想投奔您,希望您能收留我们。

孟大人,我们黑山军虽然屡遭惨败,但善战之士还有三千多人,想来对您还是有所助力的。只要大人您有所驱使,吾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到这话,孟聚立即头就大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坚决拒绝。你们黑山军混得这么惨,看在过去交情份上,赞助你们些粮草甚至斗铠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但说投过来大家合伙?那还是算了吧。

孟聚敢收编招揽李豹子、米欢等朝廷军将,但他是万万不敢招惹黑山军这帮老大的。——开什么玩笑!

老子历史学得不是很好,但李自成走投无路时候数次诈降官军的例子还是记得的,那些造反起家的流寇头目都是一路货色,嘴上义薄云天,哪个不是心黑手狠翻脸无情的狠人?看你们的几个头领,应天王、灭绝王,一个雄心壮志得牛逼死了,又怎是甘于人下的角色,真要过来,等你们这帮白眼狼缓过气活过来了,不跟老子火拼抢地盘老子跟你姓!

孟聚把手摆得象抽疯:“刘军师说笑了,黑山军的诸位头领都是当世豪杰,孟某何德何才,如何敢居诸位之上?此事万万不可,军师也不必再提了。”

刘斌再三恳求,一再保证黑山军确实是诚意来投,并无他意,但孟聚咬紧了牙关不松口,刘斌也无可奈何。

最后,孟聚下了逐客令:“刘军师远来,道上辛苦了,我吩咐下面安排了住处,军师不妨先去歇息吧。其他琐事,我们改日再详谈,如何?”

刘斌失落之意形于颜色,但他还是从容地道:“叨扰镇督大人了。秦玄,你是镇督的旧识了,不妨留下与镇督多多叙旧。”

知道刘斌是打算打亲情牌了,但与秦玄离别已久,孟聚确实也很想和他详谈别后经过。他客客气气地送刘斌出门交给侍卫,然后回转回来。秦玄站在门口,对着孟聚深深鞠躬:“大人,很久不见了。”

孟聚站定了脚步,仔细端详着少年英俊的脸。良久,他发出一声感叹:“秦玄啊,你可是长高了很多呢!”

他走过去并肩比了下,当初只到自己肩头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到自己耳际了。

秦玄确实长大了,身形挺拔,目光明澈而坚定,气度沉稳。看到他,孟聚就不禁想起秦玄的父亲和爷爷,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秦家男人的傲气和忠贞给孟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到秦玄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也该含笑九泉了吧?

在孟聚的注视下,秦玄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是啊,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的个头长得特别快,好多旧衣裳都穿不下了。孟大人,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来,小玄,坐下,跟我说说,这一年你都去哪了?从洛京回来后,我去找过你,但你却不在原来的住处了。你还是在跟黑山军那帮人东奔西跑吗?”

秦玄微笑着,嘴角弯起了好看的弧线:“这一年,我出去游历了,最近才回来跟军师他们会合的。”

两人坐下,秦玄说了最近的游历和见闻,孟聚听得很认真,赞许道:“小玄,你还年轻,多走些地方增长见识是好事来着。但现在世道很乱,你最好还是回来我这边吧。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你在我这边不必再担心了。现在局面大了,我很缺信得过的人手帮忙,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秦玄摇摇头:“大人,我不可能做陵卫的。”他微微躬身:“您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少年依然在微笑着,淡淡的哀伤徘徊在他的脸上,象被风吹过的云霭,一闪而逝。

孟聚醒悟:秦玄全家被灭门,虽然不是东陵卫所为,但却是因东陵卫而起。身负血海深仇的他,怎可能会加入陵卫呢?

“孟长官,您不必介意。事情过去那么久,我也想通了,爷爷他们当时想的是通南朝造反,干这种事,身死族灭那也怪不了谁,只能怨命不好罢了。孟长官,您是个好人,救了我的命,一直待我都很好,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只是,要做陵卫,我实在没法接受,只能辜负您的心意了。”

“小玄,你不做陵卫的话,也有很多事做的。秦玄啊,你家里都是世代商户,你可以继承父祖遗业。你回东平来吧,我把秦家的宅子和酒坊发还给你,只要用心经营,相信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少年微笑着,言辞却是十分犀利:“孟长官,您坚持要我回东平,是否不高兴我跟军师他们来往呢?”

秦玄把话说透了,孟聚倒是觉得轻松:“不错,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秦玄要说什么,但孟聚举起手拦住了他:“你听我说完——小玄,我不是有成见,也不是说刘军师如何不好,相反,我很佩服刘军师的气度和才干,如果是朋友,他是很可交的。但是要作为晋身事业的话,黑山军绝不是一条好出路。

小玄,黑山军出身草莽,这些江湖人物,视人命如草芥,粗豪不羁,却是目光短缺。现在恰逢天下大乱,他们折腾得厉害,看起来也有几分声势,但始终只是为王前驱的气数罢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玄,你还年轻,有很多出路。加入这帮乱军,对你将来前程并无好处。”

“孟长官,您一直坚持不肯接纳义军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吗?”

秦玄提起了正题,孟聚倒也不回避:“确实。黑山军匪气过重,难以驯化。论起武勇,他们是确实有一些能打的战将,但沙场厮杀,讲的是规矩和阵型,黑山军这帮人野惯了,见了大阵仗就要垮台的。”

“大人,您担心的怕不止这个吧?您难道就没想过,他们有可能鸠占鹊巢?”

孟聚笑笑,他拍拍秦玄的肩头,很含蓄地说:“小玄啊,这么久没见,你可是长进了。”

“大人,黑山军诚心来投,您若是无缘无故地拒绝他们,只怕会让您的声望有损。我有一策,可以两全齐美。”

“哦?小玄,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办法其实很简单——只招安,不收编!”

孟聚听得心念一动:“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黑山军来向您求援,只是求有个安身立足之地罢了,并非一定要到北疆加入陵卫的。只要您给他们一个官军的名义,让他们能在中原地区生存下去一样也可以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孟聚一拍大腿,喜道:“没错!”

大魏朝虽然动乱兼内讧,但官军和流寇那是水火不相容的天生死敌。那些依然镇守各方的朝廷将领和官员,他们可以降慕容家,也可以降拓跋雄,但与黑山军这样的流寇,那是没有妥协没有谈判,唯有一个字:“打!”哪怕慕容家跟拓跋雄开战呢,他们两家在镇压农民军的立场上也是一致的,黑山军现在四面招打,就是因为他们是流寇出身。

秦玄说得更具体了:“大人,只要您给他们一个官军的名义,比方说,北疆东陵卫总署派驻并州分署……”

“会不会敷衍了些?这样能骗过人吗?”

“大人,这法子能不能奏效,这是黑山军担心的事,无论如何,您是毫发无损啊!”

孟聚释然了,是啊,骗不过又如何?只要自己放风出去,说黑山军已被自己收编,是东陵卫的兵马了,就算并州当地官军不满,他们又能怎样?黑山军虽然惨败,但依然有数千战兵,有能力收拾他们的,无非是慕容家、拓跋雄等寥寥几家罢了。

拓跋雄现在担心自己抄他后路还来不及呢,他又怎么敢主动招惹自己的人?那不是给自己翻脸的借口吗?慕容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也在盼着自己南下增援呢,又怎会为这点小事得罪自己?这两家不动的话,孟聚就不信并州官府有这么大能,靠那些郡县兵就能把黑山军对付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这样公然包庇黑山军的话,自己好像没什么好处啊?

突然,一个念头掠过脑海,孟聚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按耐住内心的激动,他不动声色地说:“小玄,麻烦你把刘军师再找来吧,我跟他再谈谈。”

在第二次会晤中,孟聚的态度坦诚了很多。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刘斌:“刘军师,贵部要投靠我,这不是不能商量的。但首先,你们得先易帜。从今以后,你们就不再是义军了,而是大魏朝的东陵卫官兵,应天王、灭绝王等那些匪号,那也得去掉了。”

刘斌很痛快:“孟大人放心便是。既然我们决心投奔大人麾下,那自然就是再无贰心,往日那些犯禁的名号,那自然是不会再提了。”

他怀疑地望着孟聚:“但是,孟镇督,您真的打算从此一心一意做大魏朝的忠臣了吗?”

孟聚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其次,我听说,江湖规矩,入伙的新人都要干下一桩案子来证明自己确实是诚心加入,这叫投名状是吧?我们东陵卫不是开寨的,但也要讲规矩,尤其你们黑山军一直是扯旗造反的,不表示下诚意,我也没办法跟朝廷交代。”

“不知大人要我们如何表示诚意呢?”

“朝廷如今正在与南下的拓跋叛军交战,倘若黑山军能助朝廷一臂之力的话,我接纳你们也就顺理成章了。”

刘斌眼中精芒一闪:“孟大人您是要我们参战帮助慕容家?”

“就是这个意思了,刘军师不妨考虑下?”

刘斌望望孟聚,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军师,我知道,你大概是在担心,一旦参战,慕容家那边会把你们当炮灰消耗了吧?”

“炮灰是什么东西?”

刘斌微微一愣,但他也是天分极高的人,立即猜出了这个词的意思,很认真地点头:“大人说得很是。我们不是慕容家的嫡系,很难取得他们的信任。我们参战,大概会被他们派去打头阵当前锋吧?对慕容家来说,我们这些贱民,死了对他们岂不是更有利?”

“鲜卑贵族一向骄横又漠视汉人,你这样担心是情理之中的。但你既然来投奔孟某,那就说明你们黑山军对我还算有几分信任……”

刘斌点头:“我们当然信任大人。”

“那就好。吃粮当兵,那是要死人,这个谁也免不了。但我可以给刘军师和黑山军诸位当家的做个保证,你们投靠我以后,无论在我这里也好,慕容家那边也好,都不会接到那种必死无疑的任务。在作战期间,黑山军会作为一个独立作战单位参战而不被拆分,你们会和大魏朝的正规兵马一样得到补给和粮饷——就这样了,你觉得怎样?”

刘斌蹙着眉,目光游离着,沉吟良久,最后点头:“我觉得,这个条件不算过分。但此事重大,我得和徐天王和诸位当家商议一下才能答复大人了。”

孟聚站起身:“商议是应该的,我这边时间也很紧,还请刘军师要快些决断才是。”

他望向秦玄:“对了,还有件事:小玄的长辈是我的故友,临终前曾嘱托我照顾小玄的。前阵子,他离家出走游历江湖,我很是担心,现在他终于回来了,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小玄承蒙军师和诸位当家的照顾,在此谢过军师了。”

刘斌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孟聚的言下之意,他微笑道:“大人与故友重逢,实在可喜可贺。小玄,你就留在孟大人这里吧。”

这些天以来,孟聚就一直身处两难处境的煎熬中。他曾给慕容毅许下承诺,答应会给慕容家增援,但现在北疆正是被胡人兵马威胁着。虽然入寇赤城的胡人兵被打退,但草原上的胡人兵马多如牛毛,被打退的吞狼部只是一个小族而已,只要戍守的东陵卫一调离,边塞空虚,他们势必将重新乘虚而入。

所以,孟聚就很为难了,北疆军若是大规模南下增援慕容家,自己的根据地就有被人端掉的危险;若是不增援的话,且不说自己以前欠过慕容毅的人情,就是从现实利益来说,自己偏据北疆抗拒北魔,若没有中原政权的支持,自己很难撑下去的。

今天,刘斌代表黑山军来投靠,经秦玄提醒,孟聚突然醒悟:“原来还可以这样玩!”主力留下来镇守北疆,而自己则亲率一部偏师会同黑山军一同南下增援慕容家——虽然质量如何还难说,但黑山军裹胁流民数万,数量上绝对是够分量了。再加上自己亲自过去,诚意也是足足的,料来慕容家也说不出啥来了。

当然,这个只是孟聚的谋划,要真正实践,还得看黑山军肯否配合,还得看慕容家那边的态度——但孟聚有种感觉,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的。

刘斌军师快马加鞭地赶回并州去了,孟聚也没闲着,他要班师回东平了。返程之前,他唤来李豹子叮嘱了一番,委任他出任赤城都将——虽说是赤城都将,但实任的赤城都督江海并不在赤城,李豹子实际上就是赤城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了。

得知自己将执掌赤城边军之后,李豹子甚为惊愕。他没想到,孟大帅身边良将如云,最后竟是选择了自己这样一个刚刚加入的外系军官来执掌赤城。

犹豫了半天,李豹子最终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疑惑,孟聚哈哈一笑:“李帅过虑了。本座一直知人善用,既然李帅你御边得力,深得众望,本帅为何不能将赤城拜托于你呢?”

李豹子盯着孟聚看了又看,他实在看不透面前威名显赫的北疆大帅到底是真白痴还是装白痴——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人?这样的乱世,或许这样的人真有,但一定早死了,绝对混不到军阀的份上。

最后,他也只能放弃了猜测孟聚心意的努力,肃容道:“既然大帅信任,末将才德浅薄,也只能勉力挑起这副担子来了。请大帅放心,末将定然尽心戮力守护好赤城,全心效忠大帅!”

“好好,有李帅这番话,本座也可以放心离开了。李帅你就安心做事吧,本座虽然返程,但东平与赤城不过数日马程,李帅若有为难的事,可以遣人前往东平告我一声便好,增援数日便至。”

孟聚说得大方,实质心里还是有着小算盘的。李豹子秉性忠良,把赤城交给他,孟聚觉得很放心——起码觉得比交给江海放心多了。但这样还不够,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或者说政客——孟聚从来不敢把信心建立在他人的品德上,这次也不例外。所以,名义上是李豹子负责赤城军务,但实质上,李豹子自身的嫡系兵马损失惨重,论起实力来,他是比不上赤城的另一个军头米欢的。他们互相牵制着,最后都只能倚靠孟聚。

太昌九年元月二十五日——因为造反成功的慕容家也没公布新年号,所以大家依然沿用太昌年号,东平陵卫完成了增援赤城的行动,班师东平。在道上,孟聚便派出了信使,召唤武川都督吕六楼前来东平商议大事。

二月五日,当孟聚班师抵达东平时候,他眼前一亮,看到吕六楼已经站在迎接的人群中了。欢迎仪式之后,遣散了迎接的东平军政头面人士后,孟聚便拉上吕六楼:“走,我们回家详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