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故意事件了——就在劳德明供词开头的第一句话里,北府的接头暗语出现了四次,打死孟聚都不相信这是偶然发生的。
现在,劳德明就在孟聚面前,他个头中等,相貌普通,是那种往人堆里一站就看不出来的人,神情木讷,眼神有点发飘——跟靖安街上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一副谨慎又害怕的小民模样。
孟聚端详了对方一阵,问:“劳德明,这是你的真名吗?”
对方躬身,答道:“不,孟镇督,在下的真名是沈铁虎。”
孟聚微微蹙眉,对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到:“镇督,在北府中,在下也是无名小卒,贱名应该并不为您所知。”
“沈先生,你在北府当中,担任的是什么职务呢?”
“在下是北地察听司的参事佐史,是负责侦缉北国情报的鹰侯。”
对方主动暴露了自己身份,孟聚很是猜不透他的用意。自己同样也是北府的鹰侯,这件事对方知不知道呢?
孟聚平缓地说:“沈先生该知道,按照我大魏律法,南朝派过来刺探我朝军机情形的鹰侯那是死罪——沈先生主动坦承自己身份,莫非是有意弃暗投明,投奔我朝?”
“镇督大人说笑了。英明如您,应该也能看出了,大魏朝如今已是必沉之船。在下就是再蠢,也不至于这时投靠过来。恰恰相反,在下求见,是为了给镇督您指点一条出路。
孟镇督,当今之世,天下大乱,北国四分五裂,犹如无根之木,断粱之楼,距离土崩瓦解之日已是不远。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北魏国内慕容与拓跋两族相杀,二虎相争,无论孰人胜负,孟镇督您身为华族后裔又操持重兵割据北疆,决计不被鲜卑人所容,将来定有大祸所至。为解祸救身,孟镇督您的唯一出路,只有南向投奔我朝。我大唐王朝乃华夏正朔,与镇督大人您乃同族同源,吾皇陛下英明,深得海内军民拥戴……”
“等下!”孟聚疑惑地望着对方:“这段话,好像我听那位赵先生也说过?”
沈铁虎的表情有点尴尬:“其实,这话也是他教我的,他说了,我们一旦失手落到北魏官府手中,说这话十有八九就安全了——反正,孟镇督,倘若您有意的话,我是能帮你把意思传到那边的。”
孟聚摇头:“沈先生,现在大魏国的主力尚存,洛京和中原还被鲜卑军队控制着,我们北疆与南朝隔着这么远,谈这个……未免太早了。”
孟聚并没有一口拒绝,而只是说“太早”,沈铁虎立即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愚忠北魏的死党,自己有救了!
“镇督,这种事,自然要未雨绸缪了。大人,容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倘若等到南朝王师开过来了您才考虑,那未免就太迟了。”
这家伙居然在威胁我?
孟聚心中微怒,他转移了话题,问起沈铁虎到北疆的来意,对方答道:“镇督,在下到北疆来,并无特别用意。只是跟随赵治勋而来。至于能碰到镇督您,那是纯属意外了。”
“哦?那位赵先生,他也是北府的重要官员吗?”孟聚十分诧异,心想这趟自己莫非看走眼了?
“抱歉,镇督大人,因为事涉我北府的机密,跟大人并无关涉,恕我不能告知。”
孟聚微蹙眉,心想这家伙还真是给点颜色就蹬鼻子上面了。不要说南唐离自己还远,就算自己真的投南唐了,按自己的实力,那边起码也得给自己封个大都督之类官职。你这小小的北府参事佐吏——虽然孟聚也弄不明白南边的官职,但这官职明显一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居然敢在自己面前摆谱,这还真是欠揍了。
“沈先生,你是南朝过来的贵人,来者是客,我自然要以礼相待。我这当主人的尊重你,当客人的你也该尊重我——是这个道理吧?”
“镇督大人说得很是,在下对镇督大人十分敬重。”
“是吗?”孟聚笑眯眯:“沈先生,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招摇撞骗,还把我辖下子民的钱财骗走,还说跟我没关系?这未免不是做客之道吧?沈先生,北疆这地方,民风剽悍,北魔猖獗,马贼遍布——在这里,无缘无故地死上个把人,那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孟聚笑得和蔼,沈铁虎却是心中打了个突。东平镇督已经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就算你是北府的人,那又怎么样?东陵卫在北疆一手遮天,把你干掉了,又谁知道是孟聚做的?就算北府知道是孟聚做的,那又如何?对于孟聚这种有实力的地方军阀,南朝拉拢尚且来不及呢,怎会为一个小小参事官员的生死跟他翻脸呢?
沈铁虎起身深深一躬:“是在下孟浪了,镇督大人还请恕罪。只是此事……委实有点难以启齿。”
“没事没事,大家都不是外人,说来听听又何妨?”
刚才还在喊打喊杀呢,现在怎么转眼就成自己人了?这位孟镇督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尽管心中腹诽不已,但沈铁虎也没办法,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了实情。
原来,这位沈老兄从南朝奉命到北地来,除了查探军情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凑饷。
“因为大军北伐,朝中军费开支紧张,给北府的拨款少了很多。为凑集钱饷,萧大人下令,到北朝的鹰侯们除了查探北朝情报外,还得想办法弄点银子回去。”
北府也要挣钱了?孟聚听得啼笑皆非——不过,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种事也是平常,政府部门嘛,搞点创收什么的,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孟聚饶有兴趣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凑饷呢?拿着刀剑去当山大王,打家劫舍吗?”
沈铁虎尴尬地笑笑:“镇督大人说笑了,吾等乃堂堂正正的王师,这种事,怎么能干呢。朝廷虽然没拨给我们北府银两,却是拨给了我们五百多个空白官碟,允许我们在北国地区自行开纳捐官。”
孟聚吃惊:“开纳捐官?这不是赵治勋骗钱的幌子吗?难道这真是北府的意思?”
“镇督大人,这个确实是朝廷和北府的意思。这种大事,在下绝对不敢骗您。其实您派个人往南边走一趟就知道了,现在江都那边正弄得十分热闹呢。在下出发之前,已经有很多大户预订了蜀中的官职了。我们售卖的官牒确实是真的,也是朝廷允许的,只是……”
沈铁虎吞吞吐吐地说:“官职上,与朝廷的规定,稍稍有点出入。”
“沈先生,劳烦你解释一下吧?这事我越听越糊涂了。”
原来,这位沈铁虎从北府领了创收任务到了大魏朝这边,一直在努力推销南朝官职。但无奈不知是否因为他人品欠佳,业务一直没多大进展,有一次还被警惕性很高的北魏乡民告官了,幸亏他腿脚好跑得快才开溜。
几次碰壁之后,沈铁虎都灰心丧气想打道回府了,但无奈任务完不成,他实在也没脸回南朝去,正在彷徨无措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沧州乡下结识了给人当讼棍的落魄秀才赵治勋。几次试探投缘以后,沈铁虎亮明了自己身份,向赵治勋提起在南朝买个出身的事,问他可有兴趣?
有兴趣,赵治勋何止是有兴趣。听到这事,他连连追问缘由。沈铁虎也没瞒着他,把使命如实相告,唉声叹气地说了困难,后者听了哈哈大笑:“沈大人,您这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啊!”
赵治勋给他细细分析:第一,他推销的对象错了。沈铁虎净找些乡民、落魄秀才之类底层人来卖官职,可他们现在连吃饭都困难,哪有余钱来购买南朝的官职啊?要售卖官职,该找北魏的官员和士绅家族才对。一来他们有钱,二来现在中原纷乱,他们正是想找后路的时候。这时候给他们条后路,哪怕卖得再贵十倍他们都肯买。
第二,沈铁虎卖的都是一些低阶的虚官,什么教谕、捕头之类的杂役官,这种官哪里有人有兴趣去做?要卖,起码也得卖知县、知府甚至布政使、巡抚之类高官。
沈铁虎大惊,说自己并无权力售卖这类高官,他的权限,只能是授卖九品以下的杂役官,赵治勋哂笑道:“这事你知我知,北方的土财主,他们怎么会知道?沈大人,这事只要交给我,保准你完成任务!”
在赵治勋的再三劝说下,沈铁虎终于同意与他合作了。两人约定,售来的银子二八分成,赵治勋拿两成,剩余的八成缴给北府让沈铁虎完成任务。整个谈判过程完全由赵治勋出面,官牒空白也完全由赵治勋自行填写,而沈铁虎只需扮作护卫跟在身边就好,赵治勋也不许他出声,以免坏事。
所以说,专业的事要交给专家,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自从赵治勋加入并主导销售以后,沈铁虎的销售大业就蒸蒸日上了。短短一个月里,他就售出了一个布政使、三个知府和七个知县官,获银子二十三万两。可惜,因为北疆拓跋军团即将南下,河南中原将成为战场,两人不得不离开了,一路辗转北上,移到北疆重新开展业务,不料恰好落到了孟镇督的网里。
听完这番经历,孟聚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该哭还是该笑。他问:“沈先生,你这样自作主张,北府难道不会责罚吗?”
沈铁虎的表情有点沮丧,他说:“我也觉得不是很对劲。但赵治勋说,只要我们能弄银子回去,北府是不会计较这点小事的。”
“但是这些售出的官职,日后如何兑现呢?”
“赵治勋说了,如果南朝北伐不成功,这些售出的官牒就是废纸一张,谅那些买的人也不敢声张;如果北伐成功了——那还不知是牛年马月呢,何必现在就操心这个。到时倘若有人去闹,就告诉他们上当受骗了,让他们找骗子去,不关北府的事。”
孟聚大寒,古往今来,这个道理没变过:单是江湖骗子不可怕,单是官府也不可怕,怕的是官府的信用加骗子的手段,二者结合,那真是坑死人不要命的。
偷眼看着孟聚神情阴晴不定,想起此人在北疆的凶名,沈铁虎确实心中打颤。他低声说:“吾等行事鲁莽,冒犯镇督大人虎威,还望镇督大人能宽宏原谅。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吾等呢?”
“沈先生,下面人不知礼数,多有得罪,让你受惊了。昨晚闹腾了一晚,你没休息好吧?你先回去安歇吧,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刚打发走沈铁虎,宁南就来求见了。他恭谨地说:“镇督大人,这两个自称南唐鹰侯的骗子,请问要如何处置呢?”
孟聚瞟了他一眼:刚才自己与沈铁虎关门单独密谈,宁南一直侯在外面,也不知他偷听没有?他说:“不过两个江湖骗子而已,我们也不必大题小做了。宁督察,只要他们把骗取的钱财交出来,我们就放他们走人吧。”
“放走?”
闻弦而知雅音,宁南立即知道了,能获此优待,方才那“劳德明”护卫多半是跟南边有点瓜葛的,镇督是在留后路了——但既然孟聚没说明,他也不敢挑明,只能一本正经地答道:“遵命,镇督。但是,张家和李家两户,我们又如何处置呢?”
“宁督察,你不是糊涂了吧?张李两家勾结南唐鹰侯,还私自担任南朝官员,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此等大逆不道之辈,自然要狠狠惩治了!李万长和张世贤斩立决,两家其余人等按刑律各自处置,所有家产一律籍没——你们抓紧送案卷来,我今晚就勾红了他们,后天就行刑!”
看到孟聚杀气腾腾,宁南连忙躬身应道:“遵命,镇督大人!”心中却在感慨:真正的鹰侯要放走,被骗的人却要严惩,这世道,真的没天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