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节 赤城

孟聚抬起头:“我这就过去。米镇督是贵客,你们不可怠慢了。”

王九应命而下,孟聚在桌前把信抄完了,这才施施然过去。

从相貌来看,没人会相信米欢是一位东陵卫镇督。他微胖的身材,有着一张肉呼呼、很可亲的胖脸,笑容常开,眼睛颇为灵动——第一眼望去,谁都以为他是饭店的仗厨掌柜,偏偏这掌柜穿着一身绯红的武官袍,让人很是别扭。

看到便装青袍的孟聚施施然从门口进来,米欢立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抢先行礼:“这位想必就是‘勇武冠三军、威名传六镇’的孟镇督孟大人了吧?在下是赤城镇督米欢,久闻孟大人威名久矣,今日能亲见大人尊范,实在是三生有幸。”

米欢那两句恭维,居然还算有点押韵,孟聚听了不禁嘴角抽搐,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米镇督,让您久等了。请坐,请喝茶!”

大家第一次见面,开始都没谈什么正事,孟聚说米镇督远道而来辛苦了,米欢则谦逊说哪里,不速之客过来实在叨扰,然后又恭维说一路过来,看到东平这边市面繁荣,民生富饶,可见孟镇督治民有方,政通人和,只是没想到孟镇督如此年轻,当真是年青有为啊。

孟聚又谦逊了一番,这才进入了正题:“米镇督一番辛苦长途跋涉而来,必是有要事指教于我。不知有何指点呢?”

米欢深深叹口气,脸色转为愁苦:“指教什么,那是不敢当了。孟镇督,大家同为东陵卫一脉,在您面前在下也不敢隐瞒什么。最近洛京发生了大事,不知您可听到了传闻?”

大家都是同级别的官员,也不必耍什么高深莫测的官腔,孟聚很坦率地承认:“我确实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但不知是真是假。”

“唉,孟镇督,我派人去打探过了,确实是真的。”

接下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窗外吹来了清爽的夏风,空气中荡漾着不知名花朵的香气,浓郁又芬芳。

过了好久,米欢才重新开口:“孟镇督,说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如同五雷轰顶、天崩地裂一般。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不知道啊!”

他喃喃地重复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孟聚。

孟聚同情地望着他,他知道,米欢此时表现出的彷徨应该是真实的。他也知道,这个看着很像厨子的憨厚胖子在赤城那边有着可以令小儿止啼的凶名,但再凶残的人,一旦失去了身后的倚靠,他的恐惧与常人并没什么区别——恐怕比常人更甚。因为他知道,失去了朝廷的庇护,仇家们随时可能将他撕成碎片的!

孟聚叹道:“谁都一样的。听到消息那天,我也是呆住了,整整一天没回过神来。谁能料到呢,这大白日里,竟会发生这种事情,做梦都想不到啊!现在,白总镇生死未仆,这事实在让人担心啊。”

两人概叹了一阵,米欢低声说:“孟大人,年初时,您来北疆上任之时,我接到过总署的一份密令。”

孟聚一愣,说起密令,他立即就想到了以前常听过的故事,某某统帅重兵的大将赴边疆上任时,皇帝总要颁布几道密令给他身边的人,让他们负责监视。当这位大将有谋反意图时,监视者们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难道当年白无沙也对自己下过这种命令,授权米欢监视自己?

孟聚胸中泛起一阵恶心感,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似的。他若无其事地说:“密令?这事我倒没听说过,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白总镇在密令里说,孟镇督您来北疆上任是带有特别使命的。总署命令,当北疆遭遇非常之变、无法联系上总署的时候,北疆事务,以孟镇督您为首,各镇的东陵卫官兵必须全力协助您,由您指挥和差遣——大人,这是白总镇的手令,请您过目。”

接过那页手令,看到那行端正又清秀的文字:“……北疆一应军民事务咸由东平同知镇督孟聚临机处置,各镇陵卫官兵听令行事。”

认出白无沙那清秀的笔迹,孟聚心头如同一股暖流淌过,暖烘烘的。想到白无沙对自己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却背着他与慕容家勾结,甚至还做了北府的鹰侯,孟聚感慨之余竟有些隐隐的愧疚。

“米镇督,我有个不情之请:白总镇的这份手令,您能给我留存吗?”

米欢欠身:“啊,当然。这份命令,本来就该由孟镇督您亲自保管比较合适。”

“呵呵,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是白总镇的手书,也不知他在洛京那边安危如何。万一发生了不忍说之事……我也是留下点总镇大人的手书当个存想吧。”

米欢连忙又恭维了一番孟镇督重情重义的高贵品德,他很诚恳地说:“孟镇督,现在形势十分危急,我们与总署失去了联系,正与密令所说的一样,北疆陵卫群龙无首。

您也知道的,北疆边军一直都对我们东陵卫满怀敌意的,以前只是碍着朝廷不敢动手,但现在朝廷和总署都没了……孟镇督,您是白总镇指定的人,在下觉得,在这非常时刻,您该站出来,统领我们北疆东陵卫。

这是关系北疆东陵卫数万官兵生死存亡的大事,您万万不可推辞。我先表个态:赤城东陵卫兵马唯您马首是瞻,我们听您的指挥和差遣。”

孟聚连忙谦虚:“米镇督,您是前辈,资历和威望都不是晚辈能企及的。您说这种话,实在让晚辈无地自容了。何况,这也不合规矩,您是镇督,晚辈只是同知镇督,天下哪有同知镇督差遣镇督的事呢?”

“唉,孟镇督,这是非常时刻,可不是讲规矩和客气的时候了——要说规矩,咱们都是陵卫,总署的命令就是最大的规矩!总署既然有令,咱们一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谁敢违抗?”

孟聚淡淡一笑,心想现在总署被端了,白无沙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小子装出这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蒙谁呢?还假惺惺说什么“总署的命令就是最大的规矩”,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兵强马壮才是真正最大的规矩!

老子若不是拥有三师九旅斗铠,估计老米你早把白无沙的命令拿去擦屁股了吧?

“米镇督,您收到的密令,我想北疆沃野、怀朔等地的镇督也该接到一份吧?”

“我想,应该是有的。”

“武川的江镇督遇害,这倒也罢了。但其他还有三镇的镇督,他们也该接到密令了……嗯,现在,只有米镇督您来联络我。”

孟聚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无奈,米欢立即明白孟聚没说出口的意思:怀朔、沃野等地的东陵卫,只怕是已经投向了边军那边了。

一时间,米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讷讷地说:“孟镇督,我们赤城东陵卫来投,绝对诚信诚意,并无二心。”

“米镇督的诚意,我自然是绝无怀疑的。”孟聚顿了一下,问道:“你们赤城那边,局势还算稳定吧?”

米欢点头:“暂时还行。以前,我跟赤城都督元正斌关系处得不错,但以后的事,那就难说了。”

“赤城东陵卫兵力如何?”

“赤城东陵卫下辖六府兵马,总共有官兵六千三百余人,斗铠两旅。”

米欢压低了声量:“孟镇督,真人面前不敢打幌,我们对外虽然宣称赤城东陵卫有六千多官兵,但其实真正的战兵只有两千多人,其余的都是文官、吏员、探子和刑侦官。但好在我们的两旅斗铠还堪一战,所以边军那边也不敢对我们欺凌太过。”

“大家都知道洛京的消息了吧?官兵们情绪还稳定吗?”

“我们没有正式宣布,但消息应该都传开了。底下有些骚动,但我还压得住。”

“赤城都督元正斌,他是个什么态度?”

“元都督行事很低调。对于我们东陵卫与拓跋雄的争端,他一直没表态,也没有针对过我们,有点两不相帮明哲保身的味道。照我看,元都督是个与世无争的人物,我们倒不必太在意他。”

孟聚嘿嘿一笑,心中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倘若元正斌当真是这种淡泊世事的高人,当初朝廷在六镇变制时,他就该选择回去了。北疆的六位皇族都督,唯有元正斌依然留在北疆——当然,也因此,他躲过了那场洛京之变。

如今,慕容家叛起,洛京那边的拓跋家和元家子弟被杀不少,元正斌却是安然无恙地在北疆做官,孟聚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运气好还是他的眼光好。但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这位元正斌都督心中是有点抱负的。

米欢表达了效忠之意后,孟聚也对他表了态:“同为东陵一脉,彼此应该守护相望。米镇督,今后有为难的事,跟我说一声就好,能帮忙的地方,东平陵卫绝不会推辞。”

听到孟聚这么说,米欢如释重负,知道对方肯接纳自己的投靠了。他心中欢喜:自己终于找到了新主子,性命终于无忧了!

“孟大人,今后倘若有所差遣,只管遣人过来说一声,赤城东陵卫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也欢迎孟大人在今后有空暇的时候前往赤城去视察,赤城陵卫上下如今正是人心惶惶,孟镇督您能亲自过来看看的话,大家都能安心不少。”

米欢的姿态放得很低,把自己摆在了下属的位置上,孟聚只是淡淡一笑:“最近比较忙,过段时间吧,有空我一定过去。”

“是是,但恕卑职冒昧了,但孟大人您若是事务繁忙的话,派一名代表过去看望下大家,给大家鼓劲加油一番,这也是好的。”

孟聚一愣,他慢慢说:“米镇督,你的诚心,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的。”

“是是,那卑职这就告辞,静候大人您的消息了。”

米欢告辞了,孟聚在桌前凝神想了好一阵。

有人来投靠自己,而且还是堂堂的一省镇督,这让孟聚很是飘飘然得意了一阵。只是想到具体问题,他不禁烦恼起来:派谁去赤城那边呢?

米欢说得很客气,但大家都很清楚,这等于是自己派出的巡察大员。自己派去的官员要查看赤城陵卫的兵力和战备情形,代表自己接见赤城陵卫的官员,与边军交涉,应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安定人心——这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

署里面几个督察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官员,自己下达一个明确的指令,他们能很准确地执行。但要他们独立地面对一些复杂局面的话——孟聚凭直觉就能感觉到,他们应对不来。

倒是军队里的几个将领更能干些,只是吕六楼太厚道,自己也离不开他;王北星和江海都是很精明的人,尤其江海的杀伐果断和政治嗅觉更让孟聚看好。孟聚觉得,他是最适合这任务的人选了。

只可惜,江海的野心太盛了。对他,孟聚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腻味感觉。这个年青人太聪明,心思也太多——有时,孟聚也在自责反思,自己是不是度量太小太苛求了,容不得人才?

孟聚不禁嘘叹:要是王柱还活着的话,那就好了。王柱久经风霜,经验丰富,他在官府里混过,江湖上也走过,无论什么局面他都能应付自如。失去这样有能力又可信赖的部下,是自己最大的损失,杀十个长孙寿都补不回来。

孟聚唤来王九:“小九,你去刺牙师的营地那边通知一声,让江督察过来见我。”

江海过来得很快,他进门后先恭敬地对孟聚行了个礼,然后出声:“末将参见大人!镇督大人,听说您找我?”

江海一身笔挺的黑色陵卫军官制服,穿得整齐又利索——孟聚注意到,江海的风纪总是很好,无论什么时候,他出现在时总是衣冠齐整。哪怕在最炎热的夏日他也照样穿着整套的官袍而不是象其他军官一样光着膀子打短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