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节 偶遇

沃野镇守捉讨将李赤眉进门的时候,酒席已经摆好了。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面的佳肴和美酒,乐平的三位旅帅——屠血豹、杜锋和张翼——都已在桌子边就坐了。

看到李赤眉进来,三位旅帅都起身迎接:“李帅,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

李赤眉拱拱手:“不敢,李某来迟,有劳诸位将军久等了,实在罪过。”

屠血豹旅帅显得特别殷勤,他帮李赤眉拉开一张椅子,很热情地说:“来来,李兄弟来迟了,等下可要罚酒一杯啊!”

淡淡望了屠血豹一眼,李赤眉说:“我的兄弟早死光了。”

他不在屠血豹拉开的椅子上就坐,而是坐到了另一张椅子,屠血豹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杜锋和张翼旅帅交换个眼神,都是微微皱眉。李赤眉名声很响亮,这个年青人号称常胜将军,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他也太狂了,怕不是个好共事的对象。

李赤眉笑着冲杜锋和张翼头:“不好意思,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来迟一步,杜帅、张帅久等了。”

“李帅客气了,我们也是刚坐下。”

张翼旅帅有些好奇:“李帅,路上出什么事了呢?”

“呵呵,没啥大事,我听说武川特产的陈酿杜康不错,刚才在城里转了几家铺子,想先找一家最好的订货,让儿郎们过来时可以尝尝。刚才在几家铺子里品试,不知不觉误了时间,真是对不起二位了。”

杜锋笑道:“李帅亲为部下选酒,真是爱兵如子,这是我们北疆军界的佳话,难怪李帅深得部属拥戴了。”

屠血豹笑着插嘴道:“原来李帅喜欢美酒?这也是凑巧了,我这边有两坛珍藏的杜康陈酿,麻烦李帅帮着品评一下?”

李赤眉望都不望他一眼,只顾闷头喝茶,像是压根没听见。

屠血豹一下子僵在了哪里,脸上掠过了一层愠怒,飞快地又消失了。

杜锋和张翼都不是傻子,这时都看出来了,李赤眉并非倨傲,只是不知为什么原因,他好像很敌视屠血豹旅帅。

两人赶紧出来打圆场,杜锋拊掌笑道:“我们原先只听说李帅武勇盖世,战无不胜,没想到李帅也是我辈好酒的同道中人啊!

屠帅是怀朔人,李帅是沃野人,张帅是怀朔人,我是武川本地人,几位将军的大名,我是早就久仰了,只是大家天南地北的,也没机会去拜会,今日有缘领略诸位名将的风采,足以告慰平生了!

大家来自四面八方,今日能在此,这是难得的缘分,我这做地主的,敬诸位一杯,感谢诸位将军不远千里率部来援,顺道也为李帅接风洗尘了。大家都干了吧!”

作为主人的武川本地将领诚意拳拳,李赤眉也不好无礼,他起身与杜锋、张翼每人碰了杯酒,却对屠血豹视若无睹。好在杜锋和张翼两位旅帅很会做人,也拉着屠血豹碰了杯,没让他太难堪。

“来来,趁着菜热,大家先吃。这种沙虫草可是乐平的特色菜肴,外地是吃不到,李帅、屠帅都尝尝。”

杜锋热情地招呼道,心中却在纳闷。看李赤眉的做派,也不是不知礼数的蛮横人,他对自己还是很知礼的。怎么就单单针对申屠绝呢?

李旅帅来自沃野,申屠绝先在东平,然后在怀朔任职,这次在武川集合是大家的初次合作,先前并没有过交往,李赤眉也是今天刚刚到,大家话都没说两句,屠血豹怎么就得罪他了?

不要说旁人不明白,就是作为当事人的屠血豹——或者说申屠绝也是一头雾水——自己没在哪里得罪过李赤眉啊?自己和他是第一次见面,知道李赤眉打仗是把好手,盼着在攻打孟聚的战斗中他能卖力气拿出真本事来,自己对他殷勤讨好,这有着火般赤红眉毛的年青人怎么反倒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

酒过三巡,杜锋旅帅说起了正题:“大家齐聚乐平,原因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反正这里也没外人,我就把事情说白了吧,大家都是接到了元帅的命令,要对付东平陵卫的孟聚吧?”

将军们都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杜锋颌首:“我们接到命令在此集结,但元帅的后续命令还没到,也没明确谁是这次行动的指挥——我听说,另外还有一路兵马在武川城那边集合,赫连将军和洪天翼将军都在那边。大家不要怪我老杜倚老卖老,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兵事如火,这么多部队的兵马窝在一个小城里,不管制一下会出事的。

既然元帅还没指定行动的负责人,我就建议吧,李帅功勋卓著,又是深得元帅倚重的名将,在元帅任命的正式负责人下来之前,就由李帅来暂时负责统一指挥乐平城里的兵马,大家觉得如何?”

李赤眉连忙谦让,他说自己是晚辈又最年青,不好逾越,没有让自己来指挥各位前辈的道理。杜锋旅帅是老资历的将军了,又是乐平本地驻军。我们都是外来的客军,将来麻烦杜旅帅的事肯定少不了的,所以,由杜旅帅来担当负责人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杜锋打仗的本事不怎样,但人缘确实不错,李赤眉这么提议,申屠绝和张翼也都赞同,杜锋客气了两句,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临时负责人的身份。

这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诸位将军,元帅的钧令还没有下达,作战的战略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看元帅的布置,四个旅集结在武川城,又有四个旅集结在乐平,我斗胆揣测,恐怕元帅是想使用双头蛇战术来对付孟聚了,只是不知我们乐平的兵马是蛇头还是蛇尾了——”

张翼旅帅插嘴道:“对付一个东陵卫头子,要动员八个精锐的边军旅,还要使用双头蛇战术,元帅未免太过谨慎了吧?东陵卫,不过就是一群密探和捕快罢了,他们也就对付地痞流氓的本事,元帅未免也太看得起孟聚了吧?”

张翼旅帅此言一出,几位旅帅都显得很不以为然,只是大家出于礼貌才不好出声纠正他。

张翼倒也是个机灵的,看众人的表情不对,他自己先醒悟了:“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杜锋笑容可掬:“张帅,您来北疆任职的时间不长吧?”

张翼很爽快地承认:“没错,我是最近才从冀南调过来的!怎么,孟聚这人,不过一个地方行省的东陵卫同知镇督而已,论官阶跟我们差不多,怎么元帅竟把他看得如此重要?”

“难怪了,张帅来北疆不久,还不清楚情况。孟聚这人,虽然论起官职只是东平镇督,但即使在整个北疆,他都是非常有名的人物。论起实力来,他是一等一的实力派,麾下兵马众多,不亚于节度镇帅。更可怕的是,此人骁勇过人,武力超群,拥有‘血豹’、‘万人敌’等绰号,他杀柔然国师,夺柔然王旗,一战之下据说杀人上千,战绩彪炳,实乃一流的悍将。他为了帮恩主复仇——呃,张帅,孟聚的事,你以后找人打听就是了。”

杜锋本来还想详说一番孟聚当年靖安大战时的传奇,但看到屠血豹旅帅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像是快滴下水来了,他才记起来,这里还有个孟聚的死对头——申屠绝虽然改名叫屠血豹,但这种花招也就是糊弄朝廷和兵部罢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北疆将门,谁不知道谁啊!

靖安大战时,申屠绝被孟聚追杀得狼狈不堪,哭爹喊娘的,逃得连裤子都掉了,这件事不但在东平人人皆知,甚至邻近的各省都传遍了。杜锋忘了这茬,刚才说漏嘴了,只是这种事也没法解释,他只能歉意地向申屠绝笑笑,后者勉强地挤了个笑容出来。

看到申屠绝难堪的笑容,杜锋心里打了个突:“传说中,这位大爷最是睚眦必报的,不知他是否会记恨自己呢?唉,刚才真是不该多嘴啊!”

他正懊悔着,却听有人笑吟吟地接了下去:“张帅不知道这事?哦,那在下倒是对此事略知一二的,不知张帅可有兴趣听听?”

杜锋急忙说:“李帅,莫要再说了!”

李赤眉展颜一笑,露出了白皙的牙齿:“杜帅莫要紧张,没事,我就是给张帅说个有趣的故事,博诸位兄弟一笑罢了。话说从前啊,东平有位叫叶迦南的东陵卫镇督,那可端的是一位铁腕人物,她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她跟我们边军的某位叫申屠绝的将军——”

“李帅,不要说了!”杜锋再次出声,他话中里已经带了哀求的味道了:“就当是给老哥两分薄面,行不行?”

看到现场的气氛紧张,张翼虽然不明原因,但观颜察色也知道其中有点蹊跷,他帮着说:“算了,今天是诸位兄弟初次相聚,大家说点开心的事吧。孟聚的事,改天再谈也罢。来来来,大家上喝一杯……”

“李帅!”脸色阴沉的申屠绝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明显压抑住的愤怒:“屠某与你,今天是初次见面。杜帅和张帅都在场,你们可以说句公道话:屠某对李帅你,今天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吗?”

“没有。”没等两人说话,李赤眉先摇头了:“你没有对我不恭。”

“那,可是我以前有什么得罪李帅的地方?倘若有,也请李帅对我说明,我好当面给李帅磕头赔罪!”

李赤眉摇头晃脑:“没有,你以前也没有得罪我。”

申屠绝浓眉一蹙,他想到了什么,凝重地问:“那,李帅可是前东平镇督叶迦南的朋友?”

“呵呵,我不认识叶迦南,也没见过她——你不用问了,我跟叶家也没什么关系。”

申屠绝缓缓点头:“好,好,好!这样的话,当着两位将军的面,屠某就要向李帅讨个公道了:我们素不相识又无冤仇,李帅为何屡屡羞辱屠某?拜托李帅给我个说法吧!”

李赤眉轻蔑地扫了申屠绝一眼:“给你个说法?你也配?”

申屠绝“腾”地站了起来,怒道:“姓李的,你莫要以为打了两场胜仗就把尾巴翘到天上了,告诉你,这事没完,你无缘无故挑衅羞辱我,我不怕跟你把官司打到元帅那!

杜帅、张帅,你们都是见证人,都看到了,屠某已经一再忍让了,但姓李的实在太过分,当屠某好欺负的吗!到时元帅面前,还麻烦二位做个旁证!”

两位旅帅都慌忙起身劝解:“何必呢,何必呢!都是同袍战友,还要准备一起上阵打仗的,闹什么意气啊,大家各让一步就好了。”

“李帅,我们都看见了,屠帅又没得罪您,你何必这样呢?来来来,大家喝一杯水酒,消消气,化解了恩怨就好。”

李赤眉也站了起来,他毫不客气地与申屠绝对峙着,冷笑着:“屠帅——或者我该叫你申屠帅?你这改名换姓辱没祖宗的家伙还好意思跟老子说话?

同袍战友?杜帅,张帅,不是我李赤眉不给二位面子,这样的同袍战友,我实在不敢认!

你跟叶迦南有仇,是好汉子的,明刀明枪跟她干一场就是,赢也好输也好,老子都算你有种;你不敢明着来,那你偷偷弄诡计耍阴谋把她做掉了,老子也赞你有脑子——可你干的是什么事!

申屠绝,有种的,你不妨跟大家说说,在东平大战时,你干了什么好事?魔族打来了,往友军背后捅刀子,害得靖安边军大败亏输,害死了几千人,这是人做的事吗?畜生!

告诉你,老子的两个弟弟就是那场大战里被你害死的,王八蛋,你还好意思问是不是得罪过我?!你吃屎去吧!”

说着,李赤眉手一抬,抓起一杯酒准确地泼了申屠绝满头满脸。后者愣了下,也不抹脸,从餐桌上就手抄起一把铜勺子恶狠狠地朝李赤眉眼睛戳了过去,动作又快又狠。

李赤眉迅速地侧头闪过,一拳砸向申屠绝脸面,申屠绝挡手隔开,随即还以一拳。两人都是历练过的老兵,近身拳脚功夫十分熟练,拳来脚往,打斗干脆又利索,乒乒乓乓打成一团,餐桌被打翻在地,碗碟菜肴四处飞溅,大家都被溅得满身都是。

杜锋和张翼在旁边哭笑不得:边军之中,斗殴生事是常有的事。但到旅帅这个级别的军官,那已经是位阶不低的朝廷命官了,即使有仇怨,大家往往都是在朝廷上解决了。这两个倒好,都当了旅帅的人了,却活像个小兵痞一样拳脚相交大打出手。

但既然在场看到了,放着不理也不行。拼着挨了好几拳,杜锋终于抱住了李赤眉,张翼也抱住了申屠绝,硬生生地把他们拉开了。两名斗殴的旅帅气喘嘘嘘,象搏斗的狼一般急速地喘着气。申屠绝的鼻子被打破了;李赤眉眼角被打裂了一条口子,也是鲜血淋漓。

被李赤眉揭了老底,申屠绝气冲冲地摔门走了。杜锋和张翼都是相对苦笑无语,闹到了这个地步,这顿晚饭肯定是没法再吃下去了。接着,张翼也找机会告辞了,屋子里只剩下杜锋和李赤眉。

杜锋叹了一声:“李老弟啊,你也是当了旅帅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李赤眉喘着粗气:“不好意思了,杜帅……看到这贼子那假惺惺的样子,我就受不了!”

“不要叫我杜帅了,瞧得起的,叫我一声杜哥好了。”杜锋递过去一块手巾:“擦擦血脸吧,都流血了。这么俊的小伙子,破了相就不好看了。”

听得出杜锋语气中的亲近味道,李赤眉有点疑惑,却听后者微笑着:“其实老哥也是瞧那人不顺眼的,老弟今天骂得太好了,实在骂到了老哥心坎上,这些话,早该有人说了。

我们跟东陵卫,虽然不对付,但毕竟是都是大魏朝的武官。连古人都说了,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跟魔族打仗时还往自己人身后捅刀子,这种脑后反骨的败类,孟聚没把他砍死算可惜了!这种人活着,那是丢我们边军的脸。唉,元帅会收容这种人,委实让我想不通。

不过,老弟,你这样跟他硬冲,殊为不智啊!这贼子闯了这么大祸,换了别人,早死烂了,元帅却还照样包庇他,现在甚至让他改名换姓地官复原职了,你想想,元帅对这厮的信宠,那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啊。这事若是闹到元帅跟前,只怕对你不利。”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理他的,但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这贼子,我就觉得厌恶得很,不跟他干上一架实在不舒服——给杜哥你添麻烦了。”

“呵呵,我这边倒没什么。只是李老弟,你怎么只带了几个护卫就过来了?你的兵马什么时候到?”

李赤眉解释,赤眉旅的兵马还在路上,他先过来是给部队打前站的,过来准备营地和伙食。

杜锋听得眉头紧锁,他说:“这样的话,在你的兵马到达之前,李兄弟这几天你就不要到处走了,不嫌弃的话,老弟就住我的营中吧,咱哥俩也好亲近亲近。”

领悟了杜锋的意思,李赤眉愤怒地涨红了脸:“难道,申屠绝那小贼还敢对我怎的?”

“李帅,这也是为了有备无患。那贼子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今天他被你落了面子,我怕他想不开来报复啊。这人,连叶家的独女都敢弄死了,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听说,他跟东陵卫结怨,也不过是因为他在一家青楼里闹事被东陵卫抓回去罢了。就为这种小事,他就把叶迦南给杀了,还害得东平边军伤亡惨重,这种人,脑子一发热,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兄弟,小心无大错,暂时委屈你一下,等你的兵马到了,那时就没事了。”

“要我躲那个脑后长反骨的奸贼?杜哥,好意心领了,但我李赤眉临战从不曾退缩!我倒想看看,那反骨贼能拿我如何!”

望着李赤眉怒气冲冲的脸,杜锋不由感慨,年青真是好,可以凭着一股意气任性,自己真是老了,已不复当年豪情了。

大家素昧平生,以前也没什么交情,杜锋出于好意提醒了几句,既然李赤眉不领情,他也就仁尽义至了。他告诉李赤眉,除了边军的旅帅以外,申屠绝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黑狼帮的香主,他与黑道有很深的勾结。所以,他很有可能会耍一些江湖鬼魅手段,李赤眉最好早点与自己的兵马会合了,那样比较安全。

李赤眉口中答应着,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

看着时间不早了,杜锋也拱手告辞了。李赤眉送走了他,这才发现刚才只顾着跟申屠绝斗气了,刚才也没吃多少东西,肚子还真是饿了。

但看着一片狼藉的包厢,他也没了吃饭的心情。他出了包厢下到大堂里,找到掌柜:“老板,给我另外开张桌子!上几样拿手的上来!”

看到是位边军将领,店家不敢怠慢。掌柜点头哈腰,很为难地说:“大人,楼上的包厢都坐满了,只有您刚才的那个包厢还是空的。”

“算了,算了!坐什么鸟包厢,我一个人而已,在大堂这找张桌子随便吃就是了!”

“可是,大堂里的桌子也满了。”

李赤眉扫了一眼,看到大堂的桌子都是坐得满满的,只有一张桌子上只有一个落魄的江湖汉子在那轻斟慢饮,他随手就指那里:“就是那吧,你问问那厮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走人让座吧。”

既然是将军大人指名要的,掌柜不敢违令。他跑过去跟那落魄的镖师说了两句,那镖师显得很吃惊,不知所措地望过来。

李赤眉冲他呲牙笑笑,想这样就把他吓跑是最好了,不料这镖师人虽然落魄,胆子却不小,他冲李赤眉点点头,举起杯子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一时间,李赤眉倒是觉得稀奇了。自己一身边军的将官服饰,老百姓见了都怕三分,那些江湖人物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这个镖师倒是有趣,居然敢邀请自己过去吃饭,这还真是少见啊。

他走过去,在那镖师的对面坐下,大咧咧地说:“兄弟,打扰了,没座了,和你拼张桌子凑合下吧,不介意吧?”

镖师望李赤眉一眼,心平气静地说:“大人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您请自便就是。”

镖师语气平静,李赤眉不由望了他一眼。他发现,虽然胡子拉碴、衣裳邋遢,但这个镖师其实年纪并没多大。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眉清目秀,眼光明澈而深沉,眉宇间凝结着沧桑。这男子有一种正气而明朗的感觉,让人觉得他很“稳”,看到就觉得很安心了。

李赤眉不禁来了兴趣,他问:“这位兄弟,你是哪家镖局的?”

那镖师诧异地望望李赤眉,像是奇怪这位萍水相逢的军官怎么这么多事。但他还是答道:“我不是镖局的,我是商队雇请的武师,自己给老板干。”

“喔?”望着这镖师腰间那生锈的铁剑,那破烂的皮靴,李赤眉露出了戏谑的表情,他笑吟吟:“单干的武师?不多见啊!这样,兄弟你的身手一定很不错吧,混得不错啊!”

“马马虎虎,懂两手庄稼把式罢了。”

“挣不少银子了吧?”

“勉强养家糊口,自然比不得军爷您。”

对答的时候,镖师一直低头吃饭,回答得不紧不慢,很悠然的样子。

一直以来,李赤眉已经习惯老百姓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充满敬畏的模样了,骤然碰上这个不卑不亢的镖师,他觉得很有趣,还想再问。那镖师抬起头,看见李赤眉眼角边上的伤痕,他先说:“军爷,你好像受伤了?刚才打架了?不去找郎中包扎下?”

“嘿嘿,刚才被疯狗咬了一口,小事一桩。”

“疯狗?饭馆里怎么会有疯狗?”

“呵呵,有些疯狗是穿着人的衣服、跟人一样说话、走路的。对这种疯狗,你若是把他当人,稍不留神就会被他咬上一口,咬得你骨头都痛。”

镖师露出深思的表情,他叹道:“这样的疯狗,我也碰到过的。那时,我明知那是一条疯狗了,却没想到它会那么狂,没把它提防好,结果……”他摇摇头,不愿再说,只是脸上流露出强烈的痛苦之色。

看着就知道,面前的这个镖师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伤痛,李赤眉很豪爽地拍拍他肩头:“过去的事,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是汉子的,把那条疯狗宰了下酒就是。就象今天这样,咬我的那条疯狗,我也没让他好过了!来,喝一杯,消消晦气!”

看到李赤眉举杯敬酒,镖师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拿起杯子倒了一杯酒,抬起来与李赤眉碰了一下,看他那勉强、很不情愿的样子,李赤眉看得好不恼火。

“你这汉子,看着也像模像样的,怎的象个婆娘般这么不爽快?莫非,与军爷我喝杯酒,这还辱没了你?”

李赤眉发火,镖师也不怎么害怕。他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倒没有瞧不起军爷的意思,只是明早我还要跟商队出发,喝了酒怕误事,会挨东家骂的。”

李赤眉吹胡子瞪眼地喝道:“大男人的,喝两杯水酒会误什么事!军爷跟你喝酒是看你顺眼,瞧得起你!你可不要以为我是什么人都肯随便喝酒的,今天有个家伙想敬我酒,别看他还是五品官呢,可他姥姥的,老子就是看他不爽,一滴酒都没跟他喝!来来,我看你这个人蛮清爽的,看着顺眼,你喝了这杯酒,有啥事军爷都帮你解决了!你笑?你以为我吹牛?在武川地头上,谁敢不给我李赤眉两分面子的?你是哪个商队的,报上名来,你们老板敢欺负你,我找他算账去!”

听到李赤眉的名字,镖师微微一笑,他也不做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赤眉在旁边鼓掌叫好:“这才是好汉子,来,喝,继续喝!”

镖师摇头:“军爷您多喝点,我量浅,不能奉陪了,您请慢用就是。”

李赤眉一愣,随即笑道:“呵呵,你这个人,真是不爽利!多少人想请我喝酒,老子都懒得睬他!偏偏,老子不知怎的就看你顺眼,你却敢给我端架子——嘿嘿,真是有趣了!”

李赤眉自斟自饮,几杯烧酒下肚,醉意上涌,他顿觉飘飘然地爽快,忽然哈哈大笑。

那镖师很是乖巧,很配合地问:“请问,军爷为何发笑呢?”

“哈哈,我今天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痛快事!我狠狠揍了申屠绝一顿,我打得他鼻青脸肿,连他妈都认不出他来了!”

镖师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只是听到申屠绝的名字,他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微微抽搐。

“那一拳揍过去,那狗贼当场就惨叫起来,血都飙出来了,被打得嗷嗷惨叫啊——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申屠绝是谁吧?我告诉你,那人是个卑鄙的贼子,最是无耻的反骨仔!咱们边军跟魔族对仗时,他居然捅自己人刀子,害得我们大败特败——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打?”

镖师凝重地点头:“不但该打,还该杀。”

李赤眉哈哈大笑:“哈哈,你比我还狠!杀他,我暂时还不敢,那贼在上头有人,我暂时还动不了他。不过这次出战,不知有多少人想从背后给他捅刀子啊!”

“说得也是,这样作恶多端的家伙,一定很多人想他死吧?”

他举起杯子对李赤眉:“李将军,你是条好汉子,我敬你一杯。”

虽然衣着破烂容色憔悴,但那镖师神情严肃,举杯的姿态岳沉渊停,身躯挺拔傲然,自有一股凝重的气度,令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李赤眉愣了一下,他笑道:“好家伙,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若不是知道你身份,就看你这气势,我还当你起码是个镇帅呢!来来,咱喝一杯!”

两人碰杯,都是一饮而尽。李赤眉眯着眼睛望那镖师,问:“老弟,咱们在此相识,也算是有缘,认识一下吧。我姓李,大家都叫我李赤眉。你叫作啥名字?”

“我——我叫孟思叶。”

“啊,你姓孟啊?你们姓孟的有个本家,很有名!有朝一日,我倒想与他照照面,看看他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大人,你一定会见到他的。”

李赤眉酒意熏熏,他眉飞色舞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孟老弟,我看你本事不弱,何苦在民间厮混?不如投军了吧,你跟我混,回去我就让做伍长,不用两年,我保你做带到管领!”

镖师好脾气地笑笑,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给李赤眉倒酒,说:“大人您喝多了吧,这种话,怎能随便乱说呢?小民也没当军官的福分。”

“真的,我不骗你!我是旅帅!你知道旅帅是干什么的吗?旅帅是五品官,统带一百五十名铠斗士和三千士兵,你跟我回去,我让你做个伍长,有我关照,你升官很快的!”

“大人,我没动过手,你怎么就知道我本事不弱呢?如果我武艺差劲,那岂不是丢了大人您的脸?”

李赤眉大笑:“孟老弟,这个你就放心罢了,我李赤眉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一个人有多大才能,成就多大本事,看气度就知道了。金子就是金子,哪怕在烂泥里也一样发光,兄弟你有大才干的人,干保镖护院这种活,岂不是浪费了?怎么样,跟我干吧,我包你前程无量!”

李赤眉说话的时候,镖师露出深思的目光。他笑道:“干完这趟活计再说,我收了东家的钱,不好半路扔了车队不管,做人得有头有尾。”

“咳,孟老弟,你也忒把细了,不爽快,太不爽快了!”

两人边喝边聊,甚是投机。这个萍水相逢的酒友没喝多少,说话也不多,但跟他聊天,李赤眉觉得很是舒畅。无论自己在说什么,对方总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目光深沉明澈,就象蕴含了无数的故事。

这男子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即使胡子拉碴衣裳破旧,却是依然掩盖不住他的光芒。第一眼望去,他并不起眼,但越看越觉得有味道,细看之下竟是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缺陷,哪怕他那拉碴的胡子和邋遢的衣裳都显得好看。当他笑的时候,嘴边会泛起一道好看的笑纹,显得特别动人。

李赤眉赞道:“刚才没发现,原来孟老弟你长得这么俊,比我老李还要俊!只要你梳洗一下,啧啧——你在江湖上闯荡走镖,一定招惹了不少姑娘吧?”

镖师笑着摇头,这时,他望了一眼门外,脸色一沉。李赤眉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几个身形剽悍的汉子正从饭馆的门口走进来,神色不善地四处张望着。在他们肋下,夹着一包用衣裳裹起来的东西,看那轮廓,谁都知道是兵器了。

这几个家伙满脸戾气、横眉竖目的,一看就不是善类。打头的刀疤脸壮汉眼神凶悍,浑身肌肉崩起来,看样子是身手不弱的练家子。他踮着脚四处张望,左顾右盼,客人们都不敢与他对视。

酒楼的伙计硬着头皮上前招呼:“几位客官,可是要来用餐?小店这边有……”

刀疤脸壮汉一挥手,只听“啪”一声响亮地耳光,伙计就一下子被打飞出去了,撞翻了一张桌子歪着脖子躺在地上,口中鲜血直流,也不知是死是活。

看到这群恶汉凶悍又蛮不讲理,正在用餐的客人们无不害怕,但这群人堵住了门口,客人们想跑都跑不掉。大家都不敢做声,都怕惹祸上身,刚才还热闹喧哗的酒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那几个壮汉四处张望着,当看到李赤眉这桌时,他们顿时眼前一亮。几个人围起来嘀咕了几句,他们朝着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看着镖师那凝重的神色,李赤眉猜想,这伙人多半是他的仇家找上门来了。他顿时来了兴致,笑道:“孟老弟,你的好兄弟们来了!要帮忙吗?”

镖师淡淡说:“谢了。长成这副模样的好兄弟,我从来不认识。”

说话间,那几个壮汉已经走了过来,他们一字排开地站在二人桌边。那个刀疤脸壮汉盯着李赤眉,问道:“喂,红眉毛的家伙,你就是李赤眉?”

李赤眉目瞪口呆,看着新认识朋友脸上淡淡的笑意,他连钻进桌子底的念头都有了。刚才还出声问人要不要帮忙呢,不料这伙人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错,爷爷就是李赤眉!你们几个,找爷爷做甚?”

刀疤脸壮汉唇边露出了一丝残酷的冷笑:“没啥事,你的嘴太臭,有人想要你一只手,你最好自己砍了送上来吧!”

说是让李赤眉自己砍手,但话音刚落,大汉们已是纷纷从包裹里抽出寒光闪闪的砍刀、斧头等利器,劈头劈脑就往李赤眉的头脑砍去。

李赤眉是来酒楼赴宴的,身上没带兵器。看到对方出手凶狠毫不容情,他破口大骂道:“操,申屠绝,你居然真敢玩阴的,老子跟你没完!”

说话时,他已抄起了屁股下的板凳持在手中,“当当当”地连续挡了几下,转身就想逃——不奇怪,虽然是驰骋沙场的武将,但李赤眉可不是不知进退的白痴。在这种小酒馆里手无寸铁地被仇家堵住了,这事的凶险可不比战场上孤身一人撞见了大队魔族斗铠来得低。但无奈酒楼只有一个出口,对方追得又紧,李赤眉想脱身都找不到机会。

听到李赤眉的呼声,镖师霍然站起:“大人,这帮人是申屠绝的爪牙?”

李赤眉忙着抵挡刺客们的刀剑,手忙脚乱地喊道:“不是他还没有谁?奶奶的,这家伙动手的还真快啊,刚刚跟他打了架,马上就找人来堵我了……唉哟,你小子,我记住你了!”说话间,他胳膊已经挨了一刀,虽然躲闪得快,但还是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留。

镖师眉头紧蹙,犹豫着一直没动手,但打手们看见他与李赤眉坐一桌,却是把他当成李赤眉的同伙了,一个打手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朝他开砍,那镖师闪开一步,眉目间尽是无奈。

“留两个活口下来吧。”

李赤眉还以为孟思叶在对自己说话,他嚷道:“留活口?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是这帮兔崽子不留我们活口!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跑吧……”

话音未落,“哧”的一声轻响,刀疤脸胸口陡然露出了半截金属的尖头,那刀疤脸陡然愣住,他僵立着身子,脸孔因为痛楚而狰狞地扭曲起来,他想转身,但背后有人凶狠地一脚踢在他背脊处,只听“格拉”一声骨头脆响,背脊被人踢断了,刀疤脸凶汉象个装满水的麻袋一般瘫倒在地上。

一个马夫模样的小伙子站在刀疤脸的背后,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短剑的血迹,神色轻松,浑没把地上的死人当回事。

在刀疤脸被人暗算的同时,几个打手也被人放倒了。坐在周围餐桌上的那些马夫、账房师爷、杂役打扮的食客纷纷从桌子底下抽出刀剑参战,李赤眉甚至还看到一个账房师爷打扮的长衫书生居然也冲了出来,拿把尖刀从身后捅死了一个打手。

这伙人动手很阴,刺客们动手之前起码还打个招呼问一声,但他们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在背后下手了,三两个对付一个突然冲上来,打手们没防备背后,措手不及之下,不是被刀砍了就是被剑捅了,一个都没逃掉,全部躺倒了。

大堂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突然看到这么多死伤,食客们吓得裤子都尿了。

这帮人恭恭敬敬地冲那镖师躬身行礼,镖师淡淡点头,吩咐道:“把活口带上楼去,好好问下。小九,你过去跟六楼他们说一声,既然出了这档意外,我们也不好再等了,让他们提前动手好了。”

一个趟子手打扮的少年很恭敬地应了一声,和几个人拖着刺客的活口上了楼。其他人又坐回了原位,照旧在那边吃喝。

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不敢相信,李赤眉目瞪口呆,抓着板凳半天没放下来:“孟老弟,你……你……你是黑帮头子?”

镖师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他说:“当然不是。李帅觉得我很像黑帮吗?”

李赤眉惊魂未定,他想了一下,摇头道:“你不象黑道的人,你没有那股凶悍戾气,黑帮里也不会有你这样的人才。你的样子,倒象是做官的,还是军队里的高官。你说你叫孟思叶……这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武川有哪个将军姓孟的?姓孟,思叶……”

念着这名字,李赤眉的脸突然唰的一下就白了,他陡然晃了一下,指着镖师喊道:“是你,我知道你了,你是东陵卫的孟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