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节 报复

听到欧阳青青这样说,王柱如闻天籁之音,感动得都要落泪了。

重返东平以后,他其实早就想见欧阳青青了,只是担心欧阳青青看到自己的样貌之后,她会恐惧厌恶。患得患失之下,他竟是一直鼓不起勇气来天香楼。但现在,欧阳青青没露出丝毫惊恐或者厌恶的表情,态度亲切一如昨日,他顿时放下了心头大石,喜不自禁。

“有劳姑娘牵挂,王某不胜感激。王某的事已经解决了,最近在孟大人手下效力。”

欧阳青青温柔地说:“王先生智勇双全,大难不死,又投得明主效劳,将来前程定然非凡,小女子在此先祝贺王先生将来大展宏图,一帆风顺。”

“哪里,王某资质驽钝,幸得孟大人收留,这已是王某的幸运了。其他的事,王某也不敢奢望。”

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得投机,欧阳青青对答得体,孟聚也很高兴。王柱颠沛流离,受了太多的苦,倘若能娶到欧阳青青这个秀外慧中女子的话,孟聚也很为他高兴。

以前他不赞成王柱迷恋欧阳青青,是因为觉得王柱的身份没法承受欧阳青青这样的美人,娶来美妻反是祸端。但如今已经不同了,有自己保护,以前担心的事就不必要了,孟聚反倒想要极力撮合他们。

他说:“王兄弟,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好好感谢欧阳姑娘的救命之恩吗?怎么见了欧阳姑娘反而忘了?有恩不报,这可不好。”

说着,孟聚站了起身,对着二人拱拱手:“王兄弟,欧阳姑娘,你们老友重逢,好久不见了,你们先叙旧吧,我就先告辞了。王兄弟,你可要记得哦,欧阳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要好好感谢人家!你得认真点,这种事,万万不能敷衍的!别的不说,请人家吃顿饭总是应该的吧?”

说着,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孟聚潇洒地一甩手,转身向外走。

刘真和常老板回过神来,尽管不舍得欧阳青青,但孟镇督已经走了,他们也只好很不情愿地跟孟聚出去,心中都在感叹:好一朵鲜花载在牛粪上!欧阳青青这么漂亮的女子,却要配给一个刀疤独眼龙军汉,当真可惜了。

听着孟聚的说话,看着他毫不留恋地离开,欧阳青青的脸“唰”地白了。那一瞬间,她嘴唇嗫嚅着,好像想对孟聚说些什么,却是不敢开口。但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间,孟聚已经出了包厢门口。

顺着楼梯下了一楼,孟聚在大堂里又见到了天香楼的杜掌柜,他一直侯在大堂这边迎宾和招呼客人。见到孟聚出来,他忙迎接上来,诧异道:“大人,您要回去了?这么早?可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

“呵呵,老杜,你不要冤枉你的大厨子了,署里还有点事,我就先走了。老杜,我的王弟兄还在里面跟欧阳青青吃饭,你不要让人打扰了他们吧。他若是要什么酒水菜肴,有什么开销,你只管记在我账上好了。”

杜掌柜一愣,连忙说:“大人,瞧您说的,好像我老杜请不起一顿饭似的。您放心就是,我一定会把王兄弟招呼得周到,绝对出不了岔子。王兄弟喜欢清静地跟欧阳姑娘谈心吗?那我叫几个人在附近看好了,不让那些闲杂人进去打扰了他。”

杜掌柜很是识趣,孟聚“哈哈”一笑,他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砰”一声巨响,然后是几声尖锐的破风嘶声,楼上传来了叱骂和打斗的声音,有人在吼叫:“刺客!”

孟聚脸色大变,他就地一滚,翻到了最近的一张餐桌下,将那餐桌一掀,顶在面前充当盾牌——刚才的破风声,那是军用轻便弩机的发射声。在天香楼这种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出现了军用弩,孟聚不用想都知道,这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

两名卫士的反应只比孟聚慢了一线,他们也是迅速就地一滚,各自找掩体。只听噌噌的清脆金属声响,孟聚和警卫都抽出了随身的刀剑,一时刀光剑影,气氛陡然紧张。

眼见惊变骤发,刚才还一团和气的场景陡然变得杀气腾腾,杜掌柜惊得脸都白了,他叫道:“孟大人,这……这是干什么?怎么回事?”

刘真挪动着臃肿的身躯,跑过来蹲在孟聚身边,战战兢兢地问:“孟老大,怎么办?”

“有刺客,你自己当心,藏好了!”

说来话长,但一切发生得也不过瞬间。这时,一声女声尖叫撕裂了天香楼的喧嚣:“杀人了!救命啊,来人啊~~”

听到那女声的尖叫,再看到大堂里刀光剑影,天香楼一下就炸了。惊呼声此起彼伏。“杀人了,快逃命吧!”

“有贼人,快走!”

知道有人江湖寻仇,为免遭池鱼之殃,客人纷纷抛下了吃了一半的饭菜,从各个包厢里纷纷涌出,向门外逃去,惊叫喧嚷纷乱不断。逃跑的客人在大门处挤成了一团,拥挤中,桌椅屏风花瓶等布置统统被撞得稀巴烂,人群惊呼声和瓷器被打碎的破碎声响成一片。

孟聚脸上色变,他能听出,刚才的女声是欧阳青青的声音,敌人的目标很准,他们扑向了刚才自己的包厢——倘若不是自己提前离开,就要被他们堵在包厢里了!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心情却是陡然一沉:“不好,王柱还在包厢里呢!”

孟聚招呼了两名警卫:“走,我们上去看看,救王兄弟!”

警卫们却不肯答应。一名叫宋辉耀的侯督察沉声喝道:“镇督大人,我上去看就行了!阿陆,刘长官,这里不安全,你们快带着大人离开!”

说罢,他紧握着刀剑,朝着楼梯上走去,转眼就不见了。

刘真和一个护卫抱着孟聚的腰和肩头,要把他向门外拖出去,孟聚拼命地挣扎。两边角力之下,刘真等人竟是抵不过孟聚的蛮力,反倒被他拖着一步步向楼梯那边靠过去。

刘真急得额头都出汗了:万一孟聚在这边出些什么意外,自己回去被人千刀万剐都有可能!

就在孟聚和部下拉扯的时候,掌柜老杜终于也反应过来了:天香楼被烧了都能重建,但千万不能让孟镇督在自己地盘上出了事!

他哀求道:“孟大人,您快走吧!我们一定会保护好王先生的,他会没事的,我保证——来啊,大家快帮忙把孟大人请出去!”

杜掌柜带着几个天香楼的保镖,也加入了拉扯孟聚的行列,人多力量大,他们抱手抱脚地将孟聚抱起,向门外冲去,孟聚一路怒喝不断:“老杜你混蛋,快叫你的人放手!不放手老子收拾你~”

但任他如何怒喝叱骂,众人就是不放手。孟聚力气再大,却是也敌不过十来个汉子齐心协力,大家顺着逃跑的人流,死拽生拖地将孟聚抬出门外,将他抬上了孟聚自己的马车里,将车门反锁了,然后将马车开到了天香楼后院的僻静地方去。

孟聚在马车里怒骂不止:“老杜,你这个王八蛋!你再不放老子出来,到时老子拆了你这破楼!你等着瞧好了,老子说到做到!”

孟聚怒骂恐吓,杜掌柜额头上汗水淋淋,对着孟聚连连鞠躬作揖,却是不肯放孟聚出来。

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外面传来了大片的马蹄轰声。有个护院跑出去看了一下,回来高兴地喊道:“没事了,是东陵卫的马队赶来了!”

知道东陵卫来了,大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杜掌柜连忙打开马车的门,将孟聚请下了马车:“镇督大人,事非寻常,刚才多有得罪了,请您多多恕罪。”

孟聚闷哼了一声,望都不望他,只管大步向外走。

杜掌柜、刘真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众人从后院走出来,前方恰好涌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官兵,有人在高呼道:“来人啊,包围了天香楼前后出口,一个人也莫要放走了!快进去,找镇督大人!”

听出这是吕六楼的声音,孟聚顿时心下大定。他喊道:“六楼,我在这边。”

顿时,无数的火把朝这边涌来,人群中,当头的第一个军官就是吕六楼。见到孟聚安然无恙,只是身上的衣裳皱了点,吕六楼顿时欢喜:“大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有人报信,说天香楼出了刺客想对大人不利,卑职马上就带队赶来了,护驾来迟,请大人恕罪……”

“六楼,带你的人,跟我上楼!王柱和欧阳青青,怕是都给刺客害了!”

“啊!”吕六楼脸色大变,他急匆匆地赶来,看到孟聚安然无恙,还以为不过是虚惊一场呢,听到王柱遇害了,他才意识到刚才的凶险,急忙命令部下:“快,你们快进去查查,还有没有可疑的人?统统抓起来!”

大家直接绕回从天香楼的正门进了大堂。孟聚本想直奔三楼的贵宾包厢的,但众人生怕还有残余的刺客潜伏在里头,死活不让他上去。吕六楼领着一队武装士兵先上了楼,孟聚提醒道:“小心,刺客手里有弩的!”

等待的时间来格外漫长,不过那顷刻工夫,孟聚却象是等得过了一万年。他坐立不安,急促地来回走动着,几次忍耐不住想上去看,但都被部下们拦住了。

过了好一阵,吕六楼才下了楼。他走向孟聚,脸色沉重。

“大人,有个不好的消息。您的护卫宋侯督察,已经遇害了,王兄弟还活着。不过,他中了两箭,受的伤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了。我已经叫人去请金创科郎中了。刺客已经逃了……”

没等吕六楼说完,孟聚已急不可耐地朝楼上冲上去。这次,没有人拦着他了,众人跟着他一涌而上。

孟聚推开包厢的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顿时冲入鼻端。

孟聚的卫士宋辉耀倒在包厢的走廊上,他抱着一个刺客的尸身,那个刺客也搂着他,两人死死地搂在一起,手中的刀剑都刺中了对方的胸口,同归于尽。

整个包厢一片狼藉,明显是打斗过的战场,花瓶、瓷器、书画、山水屏风等名贵摆设都被打得稀巴烂,房间里的大餐桌已经被推翻,餐桌上斜乱地钉着几根弩箭,地上到处是破碎的碗碟和饭菜。

包厢的走廊里还躺着两具刺客的尸体,两人刺客一个握刀、一个抓着把弩弓,到死都没有放手,鲜血流了一大滩,浸湿了一大片地毯。

孟聚见到了欧阳青青。她坐在椅子上,好像没受伤,只是花容失色,面色煞白,几名陵卫军官围着她,不断在盘问着什么,欧阳青青拼命地摇着头,脸上流淌着泪水。

看到孟聚走过,她投来了哀求的目光,仿佛想孟聚把她解救出去,但这时孟聚哪里顾得上她!

他低喝道:“王柱在哪里?”

有人给孟聚指路,围在那边的官兵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

王柱躺在餐桌旁的地毯上,他的身下有很大一滩血,脸如死灰,双眼紧闭,胸腹处插着两根箭矢,衣裳已被鲜血浸湿了。看到这两根箭矢,孟聚的眼睛一下红了。他伸手想去拔箭,但有人按住了他的手:“大人,不能动这个。拔出了箭,泄出了这口气,王兄弟怕就……就不行了。”

“那怎么办?”孟聚又急又怒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没人能回答,军官们纷纷移开了目光,一阵难堪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明知王柱的生命正在消逝,明知他正在走向死亡,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当叶迦南去世时,自己已经过一次这样无能为力的痛苦了,没想到这次又来了。

自己能指挥千军万马,自己权倾阖省、掌握生杀,却是依然救不回自己的亲人。

痛苦就象虫子般噬咬着孟聚的心头,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后悔:刚才不该让王柱单独留下的!

是自己怂恿王柱留下与欧阳青青单独相处的,是自己害了他性命!

寂静中,王柱却是自己睁开眼醒过来。他恍惚地望着眼前围着自己的众人,眼神迷离,嘴唇嗫嚅着,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到:“镇督……大人……”

孟聚凑上前去:“我在这边,王兄弟。你放心,小伤而已,我们已去请了郎中,他很快就到,你要挺住!没事的,王兄弟是英雄好汉,不会有事的!”

王柱凝视着孟聚,那只独眼里慢慢地流出了泪水。他艰难地握住孟聚的手,孟聚能感觉到,王柱那粗糙又温暖的手已慢慢变冷了。

“一共……八个刺客……我杀了两个……他们有轻便弩……是边军的人……是冲着兄弟你来的,你要当心……咳……咳……”

王柱咳嗽着,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孟聚忙扶住了他的肩头:“是,我知道了。王兄弟,你要挺住!我们要建功立业,要并肩做出一番大事业!你答应我的,你要跟着我,我不许你死,这是镇督的命令,你听到了吗!”

听到孟聚的说话,王柱脸上出现了温馨的笑容,他轻声说:“帮我……答应我……”

“是,兄弟,你说!你说!”

“帮我……照顾好青青……不要让人欺负了她……她是个……好姑娘……”

说话时,王柱握着孟聚的手紧了一下,显然他对这个问题很关切。孟聚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见孟聚答应了下来,王柱神情顿时轻松,他的声音很低又轻微,众人几乎无法听清:“当初,我没护卫好叶镇督……这次,我没有失职……我,我要去见叶镇督了……兄弟……再见了……”

孟聚心下一酸,他想安慰王柱说不会有事的,但看着王柱的笑容,他知道,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他的泪水忍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到王柱胸前的衣裳里,渗进那不住流出的鲜血里。

王柱望着孟聚,但目光却是越过孟聚的头顶,若有期待的样子。他望着孟聚,眼中流露出哀求。

孟聚明白他的意思,他喊道:“把欧阳青青叫过来。”又对围在孟聚身边的陵卫们说,孟聚说:“你们几个,不要围在这里,去那边吧。”

欧阳青青被叫了过来,见到王柱奄奄一息、血污满身的样子,她一下子就哭了,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望着她,王柱又像焕发了一线生机。他那狰狞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安静地凝视着她,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她,他就感到幸福和满足了。

欧阳青青哭着说:“王先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王柱说:“没有……你不要哭啊……”

但欧阳青青还是在哭,王柱定定望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忍再看,也故意给他们留下单独相处的时间,孟聚走到包厢的窗前,眺望着远方。

从高楼上望下去,靖安城的万家灯火灼灼发亮,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融入了天上的星光。带着草原清新气息的晚风从窗栏里吹进来,吹得窗帘习习飞舞,仿佛死神的斗篷在飞舞。

仰望星辰与深邃的苍穹,孟聚泪湿眼眶。

过了一阵,他听到欧阳青青的哭声:“王先生,你醒醒!你醒醒啊!”

孟聚急忙转身,他蹲下来细细端详,王柱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平静、安详,象是睡着的孩子。

望着王柱,孟聚再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痛心。继叶迦南以后,又有一位好朋友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吕六楼走过来,他眼睛也是红红的,他脱下帽子,对着王柱深深鞠了一躬。

“镇督,王兄弟已经成仁了。请您节哀吧,还有很多事要料理的。”

“我知道。请欧阳姑娘过来吧。”

欧阳青青过来了。尽管哭得眼睛通红,她却依然保持着仪态和冷静。她对着孟聚微微欠身:“镇督大人。”

孟聚低沉地说:“欧阳姑娘,我知道,你刚刚受了很大的惊吓。但没办法,王柱和另一位兄弟都牺牲了,事情很紧迫,我们必须尽快缉拿凶手,所以……”

“小女子明白。镇督大人,您可以问的,小女子没事。”

孟聚点头,欧阳青青比自己预计的更坚强,更明白事理。

“刚才我们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麻烦你说得详细点。”

欧阳青青低下了头,回忆刚才那恐怖一幕,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大人,您走了以后,王先生和我聊了一阵,突然门就被人踢开了。几个拿着弩弓的人闯了进来。王先生动作很快,他掀翻了桌子,挡在了身前,拉着我躲到了桌子后,那帮人先是放箭,但都被桌子挡住了。

躲在桌子后,我听到那帮人在喊:‘这个女的是欧阳青青,男的是不是点子?’

‘好像不是,跟那画像上的人不一样。不是弄错人了吧?’

‘情报明明说他今天过来的,他去哪了?’

这时,王先生高喊道:‘孟某人在此!何方鼠辈,敢来偷袭?’

于是,那帮人拿着兵器绕过了桌子,冲王先生放箭。王先生十分英勇,中了箭还能坚持跟他们打,还杀了他们两人。打了一阵,贼子们中有人叫:‘搞错了,这是个独眼龙来着,不是点子!不要打了,快撤!’

他们就这样跑了,但在门口的走廊那边又打了起来。我躲在桌子后,吓坏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拦截这帮贼子。后来没声音了,我才出来,看到王先生已经倒下来了,流了好多血……”

欧阳青青的记忆很好,复述那几个刺客的对话复述得惟妙惟肖。听了她的说话,孟聚基本明白了当时的过程。刺客们本来是冲着自己来的,王柱本可以不死的,但他知道自己还没走远,为了掩护自己,他故意冒充自己,拖住了敌人。

自己欠了他一条性命啊!

望着欧阳青青梨花带泪的俏脸,孟聚问:“欧阳姑娘,刚才最后,王兄弟说了什么吗?”

欧阳青青抬头望一眼孟聚,俏脸带泪,眼波流转。她低声说:“王先生拿出一个口囊,说这是他的积蓄,要留给我。我说不要,但王先生不肯。他最后说,欧阳姑娘,你不要哭啊,你不要哭——接着,他就去了。

孟大人,王先生的钱,请您转交给他的家人吧。我不缺钱,也不该收王先生的东西。”

看着欧阳青青手上捧着的钱囊,钱囊外面还沾着一点血迹。孟聚接过打开看了下,里面是一叠银票,约莫有一千多两银子。

他又把钱囊递回给欧阳青青:“欧阳姑娘,王柱的家人已经没有了。既然是他的遗嘱,是他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但我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王柱对你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就不明白吗?你难道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一点感觉没有吗?”

欧阳青青脸上一红:“王先生的心意,小女子当然明白。但是……小女子心里已经……已经……委实不能接受,只好辜负了王先生。小女子也很抱歉。但是,小女子心里……孟大人,难道您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就一点不知道吗?”

她的一双妙目汪汪地望着孟聚,目光中满是爱恋和倾慕。

可惜,此时,孟聚正沉浸在伤悲中,哪有心情理会这些女儿家的微妙感情。他很不耐烦、粗鲁地说:“既然是王柱叫你拿着的,那你就拿着好了,别说了!”

看到孟聚有点发火,欧阳青青吓了一跳。对这个不解风情的莽夫,她伤心欲绝,珠泪欲滴,盈盈一拜,转身欲离去,但孟聚叫住了她:“欧阳姑娘,你见过凶手的样子,你不要走远了!跟我们回陵署去!你还要帮我们认凶手呢!”

孟聚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里面不带半点怜悯和私情,欧阳青青听得十分难过。她微微屈膝:“是,小女子遵从镇督大人钧令。”

一行人出了包厢下楼,这时,大堂里人头济济,黑压压一片,人多得几乎站不下去。晃眼间,孟聚看到了靖安守备旅长官肖恒、横刀旅旅帅易小刀、靖安东陵卫总管蓝正、省署廉清处督察欧阳辉、省署第二师师长王北星、第三师师长江海等人——还有很多脸孔,一时他也认不出来。

听说孟镇督在天香楼里遇刺,很多人闻讯都赶来了。能在大厅里站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连进大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门边站着,比如靖安城内的帮派头子猪拱、大脚罗、黑手鬼等江湖人物,他们只能站在门外远远地望着,踮脚张望着里头。

气氛紧张,人们神色焦虑,很担心的样子,看到孟聚安然无恙地下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沉的热烈欢呼声。

看到大厅里济济一堂的人群,孟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有很多人已经把注投在了自己身上,他们的命运已和自己联在一起。

人群向孟聚涌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大人您没事吧?”

“大人,今晚出什么事了?我们真是担心死了!”

孟聚勉强挤出了笑容,他站在楼梯的台阶上,冲着人群说:“今晚,有几个毛贼想刺杀我,但他们没有成功,已被击退了。为孟某的事,惊动了大家休息,孟某很惭愧。孟某没事,谢谢各位朋友关心,大家散了吧。东陵卫督察以上军官,先不要走,大家留下开个会。”

在天香楼的包厢里,东陵卫的紧急会议正在召开。

笑容已从孟聚脸上褪去了,他脸色铁青,仿佛带了一层金属的面具,每个字都带着杀气腾腾:“刺客们杀害了王兄弟和宋兄弟,但很明显,他意图谋害的人是我。

刺客一共八人,他们手持军用弩机和刀剑,王兄弟、宋兄弟与凶手殊死搏斗,已经打死了三名刺客,还有五人在逃——靖安署蓝总管,省署搜捕处宁南督察!”

蓝正和宁南都起身行礼:“末将在,恭听镇督钧令!”

“蓝总管,今晚全城大索。搜索以靖安署为主,宁督察,省署搜捕处负责协助,如果人手不够,你们可以跟我要人!

给江湖上放风出去,东陵卫悬赏一千两银子要那几个畜生的线索。天亮之前,哪怕你们把靖安给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五个畜生给我找出来——有可疑的人物,不管是谁,统统扣了下来再说,送回来省署这边给证人辨认。有敢反抗的,可当场格杀!”

“是,末将遵令!大人放心,哪怕那帮畜生变成了一股风,他们也飞不出靖安城!”

“好,你们去吧。”

待蓝正和宁南出去,孟聚又转向了吕六楼、王北星、江海等三人:“你们带着各自人马集合,等我命令。”

师长们都是孟聚的老部下了,毫不犹豫:“大人放心,您一声令下,您指哪我们就打哪!”

“好!回各自驻地去,等我命令——欧阳辉督察,今晚省署加双岗,安排斗铠队值勤,一级戒备!”

“是,镇督大人请放心就是,卑职今晚亲自带队值勤,不会有丝毫懈怠!”

部下们纷纷应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孟聚自己时,他才疲惫地嘘出口气,倚靠在椅子上休息片刻,揉了一把脸,思虑着对策。

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侍卫推门进来报告:“镇督大人,守备旅肖将军和横刀旅易将军联袂求见。”

“请二位大人进来。”

肖恒和易小刀刚进来,孟聚立即就说:“肖老哥,其实我正好想找你的:今晚拜托关闭靖安各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可行?”

“孟老弟放心,我刚刚已经下令警戒各处城门了。我已经吩咐弟兄们了,今天晚上,只有东陵卫的兵马可以出入。”

“多谢了。”

“老弟莫要说这种话,你我之间,无需多礼。今晚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是谁派来的?!”

孟聚摇摇头,神色阴沉,却是不肯说话。

肖恒和易小刀交换个眼神,神情都很凝重。

肖恒肃然道:“孟老弟,除了关城门警戒以外,你还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只管说吧,老夫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孟聚垂下了眼帘,轻声说:“肖老哥,易老弟,你们回家休息吧。没事了。”

“老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们客气,这事……”

“没事了,真的。你们回去休息吧。”

大家都不说话,房间里沉默下来了,在孟聚的眉宇间,他们看到了悲愤和决意。

易小刀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吧,肖老哥,他说没事了。”

肖恒不愿意,他说:“这事……”

易小刀拖着肖恒向外走:“走吧,他都说没事了,那就没事了——你不要多事。”

易小刀先把肖恒推出了门,然后他回头望望孟聚,蹙着眉,眼神很复杂。

“我不赞成你,但我很佩服你。祝你好运,荆棘。”说完,易小刀点点头,出门离开了。

搜寻凶手的事比原先估计的来得更快。半个时辰后,消息就过来了。凶手已经找到了,就在城南大街上,五具尸体躺在街上,尸体旁凌乱地丢弃着军用弩和刀剑。尸首被运回了省署,经欧阳青青辨认,这五个人确实就是杀害王柱的凶手。

听到凶手被灭口的消息,孟聚并不意外:以对手又冷又稳的作风,干出这种事来是一点不稀奇。倘若他不灭口而是留下什么证据来,那才是令人意外的。

“长孙都督一定以为,没有证据,我奈何不了他,哪怕吃亏也只有忍气吞声了吧?

可惜了,都督实在不了解孟某啊——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

太昌九年六月十一日凌晨,靖安的居民又一次从睡梦中被惊醒。

凌晨三时,巨大的轰隆声音打破了靖安城深夜的寂静,居民们从窗户里看到,一路大军正在靖安的街头行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步兵、骑兵和斗铠顺着长街滚滚涌来,士卒们明亮的铠甲反射着月光,军队如铁流般滚涌而前,奔向了东平都督府。

在这路兵马的上头,东陵卫的黑底白狼旗帜赫然醒目。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居民们无不惨叫:“这帮烂丘八,又来闹事了!”

但这次,显然是不同的了。

东平都督府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调集了兵马防备。但在滚滚涌来的东陵卫大军面前,四百多名都督府卫队士兵组成的防线一击即溃。在漫天弩箭的轰击下,守卫都督府的士兵尸横遍野,幸存的士兵惨叫着四处逃逸,防线当场崩溃。

在虎式斗铠的猛烈撞击下,东平都督府的大门轰然倒下。

在那激荡的烟尘间,全身白衣的孟聚手持染血的长剑,大步迈进,他长声呼啸:“长孙都督何在?东陵卫孟聚前来拜访,请长孙都督滚出来受死吧!”

在孟聚身后,是滚滚涌入的东陵卫兵马,刀剑如山,铠甲如海,火光燎原,杀声轰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