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节 阴谋

六月,比起江南的烟花春雨,北疆的天气来得格外酷烈。冬天冷的时候,北疆的寒风能把人刮得脱掉一层皮,夏天炎热时,这烈日也能把人晒得同样脱一层皮。

从北方草原吹来的热风,吹得东平镇帅府门前的大旗猎猎飞舞,旗下站岗的卫士也被吹得脸蛋红扑扑的,汗流浃背。

在东平都督的官衙里,东平都督长孙寿一身正装官袍,临襟正坐地批阅着厚厚一叠公文。

在武川的旧同僚眼中,当时还是都将的长孙寿有很多的缺陷,他残忍、冷酷、不懂交际、缺乏情趣和幽默——但谁都不能否认,长孙寿是个做事认真、非常勤政的人。

长孙寿在武川担任都将时的一些事迹,至今还在武川军界流传。他怀疑军需官贪污了喂养战马的黄豆,用劣质食料掺杂来喂马——上千匹战马,就算每匹战马每顿能克扣下半斤黄豆,日积月累下来都是一笔大收入了——于是叫了军需官过来问,军需官抵死不认。

贪污军饷很容易查证,但贪污战马的食料是不易查证,因为战马不会说话。放在别的长官身上,要不是找个借口将那军需官揍一顿军棍算了,要不是干脆就此了事。但长孙寿却是与众不同,他当场下令杀了两匹战马,割开胃袋来检查,看到了里面的劣质草料——于是,军需官无可抵赖,长孙寿当场下令将他枭首示众。

消息传开,武川的大小军头们战栗。这种冰山般冷酷的酷吏风格,是边关武将们最厌恶的。武将们尽管说不出来道理,但他们都直觉地感到了威胁。

所以,当长孙寿被调离武川的消息传开时,武川的各个军营都在大放鞭炮。当然,表面的说法,这是为了庆贺长孙都将大人高升,实际上,到底在庆祝什么,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送瘟神!

门外响起了塔塔的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对着长孙寿微微一躬:“都督。”

“嗯。”长孙寿头也不抬:“刘管领,你说吧。”

“是。卑职奉都督指令,收集东陵卫孟聚的资料,有些进展了。孟聚,洛京人士,乃洛京士族孟家次房四子。

太昌元年,他于洛京府试中以二十七名上榜,得授秀才;

太昌六年,他转投东陵卫洛京署,历任兵长、侯督察;

太昌八年八月,孟聚转仕北疆靖安东陵卫,于刑案科任侯督察;

太昌八年九月,孟聚破获灭绝王大案,从而得到东平陵卫镇督叶迦南赏识,从此青云直上。短短一月间,他历任靖安东陵卫军情室主办、靖安东陵卫副主管、督察,然后在叶迦南死后,他竭力为叶迦南复仇,得到了东陵卫总署和朝廷的赞誉,因此接任东平陵卫镇督一职。”

部下报告的时候,长孙寿始终没有抬头,但他停下了翻阅公文的手,倾听得很专注。

他摇着头,显得很失望:“都是些陈年旧货,先前都知道的,没什么用处。”

十五岁的秀才,英勇无畏的勇士,忠心重情义的将军——长孙寿不相信,世上真的会存在高洁无暇的圣人,更不相信这圣人能做到东平陵卫的镇督。在东陵卫这种地方,心不黑手不辣,连活下去都难,更不要说做到一省镇督了。

自己见过的陵卫高官,哪个不是满手血腥又贪婪的怪物?

但东陵卫里面偏偏就出了孟聚这样的异类,他不贪婪,不冷酷,不杀良冒功,不滥杀无辜,不诬良为贼——所有陵卫军官爱做的事,他都没做。

这厮太奸猾了,履历竟跟张白纸般白净,连半点不好的丑闻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罪证把柄了。二十多岁的年青人,他如何能这般老练沉稳,滴水不漏?他的那些黑心事和龌龊手段,到底是如何掩盖的?

长孙寿实在想不明白,他问:“当初,孟聚为什么从洛京被发配到靖安来,这事可查清楚了?他是做错了什么,还是得罪了谁?”

“卑职无能,查不出原因——孟聚的口风很紧,他根本没和人说起过,靖安东陵卫也没人知道此事,除非我们去洛京调查了。”

“哼,真是饭桶,做事就不能精明点吗?!”

长孙寿怒骂出口,刘管领深深低下了头,心中却是不怎么害怕。他是长孙寿从武川就带过来的心腹了,知道长孙寿的脾气。长孙都督禀性阴沉,他要是怒形于色,那倒是无妨,但他若是生气了却是不动声色,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都督,卑职还查探到一件事,可能有点用处的。”

“说来!”

“卑职听说,孟聚在靖安城里有个相好的,是天香楼的一个歌姬,叫欧阳青青,平时很少人知道的。”

“哦!”长孙寿脸色稍和,老于世事的他当然知道,女色往往是男人最大的弱点:“说下去,详细点!”

那刘管领脸上出汗了。欧阳青青是孟聚相好的这件事,他也是在天香楼吃饭时听人闲聊说起的,而那个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是多方辗转来的传闻,刘管领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只是长孙都督发怒了,他说出来不过想搪塞一番罢了,却不料都督对此竟是很有兴趣,刘管领立即手心出汗了:更多的详情,他哪里知道?

“因为孟聚是东陵卫的大头目,东陵卫做事一向神秘,孟聚的仇家也多,他也很怕人伏击,所以,孟聚每次到天香楼与欧阳青青幽会,都是要先派来大批武装白狼封场,然后孟聚乘着马车,从天香楼的后门悄悄进去,天亮时才出来。在他们欢好时,白狼们封锁了整条街,谁也无法靠近天香楼——卑职是花了不少银子,好不容易才从天香楼的一个厨子那探到了消息!”

长孙寿沉吟不语。精明的他当然能听出,部下的话里有点不尽不实。为了跟情人约会封锁了整条街——这哪里是一省镇督来会幽会相好,这简直是皇帝微服私访了!孟聚再傻也不可能干这么张扬的事。

但这不要紧,只要孟聚确实与那个歌姬有奸情,这就够了——只是,孟聚未婚,欧阳青青未嫁,以他一省镇督的权势,倘若真看中了欧阳青青,娶回家去又有何难?

孟聚没将欧阳青青娶回家中,反而让她继续留在天香楼那种风月场所,这让长孙寿殊为不解。但他没细想这个,而是考虑起,从这个情报里,自己能对孟聚采取什么行动。

想了一阵,他阴测测地说:“刘管领,你与天香楼的厨子很熟?能否收买他,等下次孟聚过天香楼时,在他吃的饭菜里帮着下点调料——你明白的,那种特别的调料!”

刘管领吓了一跳。他知道长孙都督与孟镇督不和,但没想到,双方的矛盾已到了这种地步,都督竟是要下狠手置孟聚于死地了!

孟聚毕竟是东陵卫的镇督,东平行省的监察大员,他横死在东平,万一朝廷追究下来怎么办?想到谋害一名镇督,想到东陵卫可怕的手段和报复,即使刘管领跟着长孙寿时日已久,他也不禁一阵心惊胆跳。

他哀求地说:“都督,这样是不是……激烈了点?我们想办法教训那姓孟的一顿也就是了。若是出了人命,只怕不好掩盖啊,朝廷怕不会怀疑都督您?”

长孙寿冷哼一声:“哼,孟聚死了,拓跋元帅只会高兴!至于朝廷,哼,朝廷这时候哪顾得上我们这边……算了,这些跟你说也不懂。你只管找那个厨子办事就好了,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刘管领唯唯诺诺,心中叫苦。他哪里认识天香楼的厨子?但先前既然已经吹了牛,现在却也没法改口了,他苦着脸说:“卑职试试,不过那厨子胆小得很,要他下……下那种东西,他怕是没这个胆子。”

“胆小的人更好,给他一千两银子,他若不肯跟我们合作,那他就是与都督府为敌——告诉他,并不是只有东陵卫的刀剑能杀人的。”

“都督英明,但这种事,不好勉强的。我们把他逼得太厉害的话,万一他跑去跟东陵卫告发了我们,那可怎么办好?”

长孙寿一愣。想了一下,他勉强地说:“他若是不肯下毒的话,那就让他帮忙通风报信好了。下次孟聚去天香楼幽会相好时,让他通知一声我们就行。”

刘管领顿时松口气,不用下毒,只是要查探孟聚何时去天香楼,这个容易多了,随便叫两个乞丐蹲在天香楼对面守着就能办到。只是想到要谋害一名镇督,他心里始终是惊恐不安。

看着刘管领惊恐的眼神,长孙寿拍拍他肩膀:“刘管领,你不必担心。孟聚暗中煽动兵变,围困威胁都督府——他既然能做初一,我们为何不能做十五?

在我们身后,有拓跋元帅的支持,孟聚奈何不了我们——你没看,上次乱兵围困了都督府,却是一个人都不敢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能办好吗?”

刘管领心中惨叫:孟聚奈何不了的只有长孙都督你而已吧?就算暗杀失败,阴谋败露,你长孙寿是朝廷的东平都督,孟聚反正是不敢动你的,但对付起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他却是绝不会手软,一刀一个。

而且,就算自己暗算孟聚成功,等待自己的也不会是什么奖励,运气好的话给一杯毒酒,运气差点就是一群杀手——这么大的事,以长孙都督的为人,他怎可能让自己这个活口幸存下来?

这时,刘管领已经一千万次地后悔了,刚才有事没事提天香楼的婆娘干什么?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但在长孙寿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也没了退路,只能说:“卑职……卑职勉力而为。但需要时间,请都督给我时间,还有经费、人手。”

“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吧。”长孙寿沉吟了一阵,他说:“动手的不能是都督府的人,你去外边找人,要身手好的,最好是些外来的好手,不要引起关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卑职明白。”——东陵卫与本地的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找外地杀手的好处一来事先不会引起注意,二来事后要灭口也容易些。

长孙寿满意地点头:“明白就好,去吧,抓紧点,干利索点!”

……

对长孙寿来说,孟聚是他遭遇的生平大敌,所以要全力以赴地对付;但对孟聚来说,长孙寿连个目标都算不上:对方虽然名义上是东平武将之首,但旅帅们都对他不屑一顾,他的命令都出不了都督府大门,没权没兵的他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对孟聚来说,与其关心长孙寿在想什么,还不如关注洛京的慕容毅呢,毕竟那边对自己的影响更大。

六月十八日,整整一个下午,孟聚都在官署里绞尽脑汁考虑着给慕容毅的信该怎么写。

自从那天听柳空琴说慕容家近况不佳,孟聚就想写一封信去问候慕容毅了。只是这封信委实不好写,孟聚几次都没法落笔。

这信,不但要表达出自己的问候之意,还要让慕容毅感到,孟聚是很讲义气的人,他已知道了慕容家的近况,但他并没有跟着大家一块墙倒众人推,而是依然关心慕容毅这个朋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孟聚必须事先考虑,这信有落到朝廷手上的可能,自己不能在信里露出任何把柄,不然的话,朝廷整慕容家还要花些力气,要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同知镇督真是容易得很。

在书斋里憋了一个下午,孟聚才勉强地写了几行字,但他看看,觉得还是不满意:写得太露骨了,不够含蓄,市恩卖好的味道太浓了,慕容毅也没沦落到要自己同情的地步。

孟聚叹口气,撕了写好的信又换了张白纸。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刚想到了一点头绪,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刘真圆滚滚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他响亮地喊道:“孟老大,我来了!”

刚刚酝酿好的字句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孟聚无奈地抬起头:“胖子,下次进来时,麻烦先敲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呵呵,是我妹子蕾蕾说的,她说孟老大你在这边看书。”

没等孟聚说话,刘真已经喜滋滋地告诉他:“孟老大,今晚我们去天香楼吃饭吧!”

自从不久前,长孙都督调回了兵马却是依然无法奈何孟聚,最后灰溜溜地铩羽而归,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东平省里的老大恐怕要换成姓孟的了。

这几天,孟聚身价陡涨,不但靖安城里大小的官僚纷纷前来拜访,城里的富商也纷纷想攀门路想结识他,获得庇护。

商人们都知道这个道理,边塞不同内地,朝廷是靠不住的。在这里,要想获得安全保证,唯有投靠那些掌握雄兵的军头。既然孟聚是最有势力的军头了,富商们当然对他趋之如骛,每天光王九拿来恳请孟聚赴宴的帖子都有几十张,王九帮孟聚写信婉拒都写得手软。

孟聚是洛京来的军官,与东平民间没什么牵连,他性子疏懒,也懒得参加这种应酬,很少肯赏脸出去赴谁的宴。富商们求而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孟镇督身边的人就成了大家争先讨好的香饽饽了。

这阵子,随着孟聚身价的暴涨,“孟镇督的老同事兼结拜兄弟”的刘胖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也抖了起来。以前满街舔着脸找人混饭吃的刘胖子,现在可是变成了响当当的“真爷”,现在,再要请真爷老人家赏光吃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于说要想通过“真爷”请孟大人出来赏光吃饭,那更是难如登天了,不大大地出血是不可能的。

孟聚斜着眼睛瞄瞄刘真:“找到肥羊了?胖子,你捞了多少?”

刘真腆着脸嘻嘻笑着:“不多不多,也就一丁点,一丁点,勉强养家糊口罢了!老大,今晚和我去吃饭吧,美女好酒好菜,绝对让你满意!”

刘胖子伸出了食指上,他比划着,只露出一点点小指甲,以示那“一丁点”是多么微不足道。

孟聚莞尔,跟着刘真“呵呵”地笑了一阵,然后,他迅速把脸一板:“没空,我要写奏折,你自个去吃吧。”

刘真顿时慌了手脚,这顿饭,人家可是出了大价钱的。倘若孟聚不去,他怎么跟人交代?难道要把已经装进口袋的钱奉还给人?这样做还不如杀了真爷好了。

“孟老大、孟老哥、孟长官、孟大人,求求您了,去吧!今晚的节目真的很精彩啊,天香楼大厨的顶级滋补靓汤,西山酿的美酒,十几位顶级美女,欧阳青青倾情歌舞……”

“没空,我要写奏折。”

刘真百般诱惑,软硬兼施,孟聚就是咬死说没空。

仿佛看到口袋里的银票都长出了漂亮的翅膀要展翅飞走,刘胖子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泪汪汪地问孟聚:“孟老大,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去?”

“呵呵,呵呵,呵呵~~”

孟聚和蔼地笑着,伸出拇指来搓着手指——那手势是古往今来不分中外民族男女老幼贫贱富贵都通用的,孟聚觉得,哪怕做给外星人看,对方说不定都能看懂。

刘胖子顿时杀猪般惨叫起来,脸上每一块肥肉都在颤抖着:“孟老大啊,您老人家都这么阔气了,哪里看得上咱这点小钱啊?您就放过我一马吧!”

孟聚笑吟吟地望着刘真,笑而不语。刘真说得没错,今日,自己确实不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了,但他就是喜欢捉弄贪财的刘胖子,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孟聚觉得很有成就感——当然,顺手弄点零用钱也是不错的。

刘真又哭又闹,但孟聚心如铁石。最后,刘真不得不乖乖掏钱,他泪如雨下,伤心得刚刚被强暴的小女孩。

吹了下手上那张刚刚到手的一百两银票,孟聚问:“今晚的饭局,是怎么回事?那肥羊是什么来头,你摸清人家的底子了吗?胖子,可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能收的啊!”

刘真连忙拍着胸膛保证,自己是懂事的人,绝不会给孟老大添麻烦的。

“那肥羊是豫南过来的商人,叫常天财,他一直常驻东平做生意的,专门收购羊皮和羊毛回去倒卖。我查过他了,身家清白,没啥可疑的。他以前的靠山是元义康都督,可现在元都督走了,他没了靠山,地痞和官府都经常骚扰他,他很烦恼。

孟老大您现在是东平的老大了,他十分仰慕,辗转托了朋友求我,想把他介绍给您。这厮可是大肥羊,口袋里有的是油水,老大你不必跟他客气,下刀狠一点也是无妨的。”

孟聚问了几句,确定那位常掌柜确实是生意人,以前也的确是元义康旗下的人,做的生意只是牛羊皮毛而不牵涉什么违禁买卖,他才终于松了口:“既然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那我倒是不妨见见。胖子,你叫人去跟天香楼的老杜说声,今晚我要过去,让他安排贵宾包厢给我,菜谱就按我上次点的好了。”

“好嘞,老大放心,小的给你办得稳稳妥妥的。到时我来接您吧!”

……

夜幕降临时分,在刘真带领下,孟聚领着王柱和两个侍卫到了天香楼。

天香楼的杜老板跟往常一样迎出门外恭候,孟聚对他笑笑:“老杜,我又来叨扰了。”

杜掌柜躬低了身子,笑道:“哪的话,镇督大人能赏脸,实乃鄙楼的荣幸啊!能侍候大人,这是敝楼的莫大福气,旁人抢都抢不过来呢,小的高兴得不得了啊!大人,这边请!”

看着周围熙攘的人流,孟聚笑道:“呵呵,这几天天香楼的生意,很是红火啊!”

杜掌柜奉承地笑说:“都是托镇督大人的福,小的真不知怎么感谢您好。”

杜掌柜说的,并不完全是客套话。孟聚当上镇督以后,出去的应酬一般都会到天香楼,隐隐然已把天香楼当做了自己的定点饭店。天香楼赚钱不说,就凭它是孟镇督的定点饭店,传出去就让天香楼稳稳压了同行一筹,在靖安城的诸家高档酒楼里稳坐头号交椅。

孟聚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他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杜掌柜身边那个商贾模样的中年胖子身上。

“杜掌柜,请问这位朋友是……”

刘真从孟聚身后闪身而出:“孟老大,我来帮您介绍吧:这位,就是靖安城里有名的大财主常天财常掌柜!常掌柜的身家,在城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啊,他为人最是慷慨大方的,是很值得认识的朋友啊!”

孟聚笑笑,刘胖子的用意无非是想敲打那常掌柜,让他多出点油水罢了。但刚见面就明摆出一幅要宰肥羊的样子,胖子说得也太露骨了,弄得孟聚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在那常掌柜却也不在意,他对着孟聚深深一躬,定住了身子,恭敬地说:“小民常天财,参见孟大人。孟大人的赫赫威名,小民也是常仰慕的,今日终于能见尊范,实在是三生有幸。”

常掌柜五短身材,长着一张圆脸,相貌憨厚,满脸堆笑,说话时紧张得声音都在微微颤栗——刘胖子虽然滑稽,但大事还是不糊涂的,找肥羊的本领真是不错。今晚的东主确实如刘胖子所说的,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常先生不必客气。今晚你是东主,我们都是客,你太拘束就不像话了。”孟聚伸手扶起了常天财,笑道:“常先生的名字甚是吉利,常天财,经常添财啊,呵呵,兆头很好!来,我们上去说话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楼,孟聚的两个护卫都留在了包厢门外,只有刘真和王柱跟着进了包厢。刘真倒也罢了,他是今晚的介绍人,也是天香楼的常客。倒是戴着个眼罩面目狰狞的王柱让天香楼的杜掌柜很是侧目望了几眼。只是孟聚不主动介绍,他也只当这是孟聚的贴身护卫而已,没敢出声问。

包厢里,杜掌柜应酬了两句就下去了,让孟聚跟那常天财聊下。

都知道这不过是官商勾兑的把戏而已,孟聚也没跟对方谈什么正事,只是聊了下最近生意、草原上的羊皮毛成色如何之类的闲话。

刚开始跟东平威名赫赫的孟镇督说话,那常掌柜显得很紧张,说话战战兢兢的,说话时连头都不敢抬起。但看着孟聚斯斯文文的,不摆架子,说话和颜悦色,浑不象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恐怖人物,他也放松了下来,说话大胆了不少。

他样貌憨厚,却是个甚有眼色的人物,没说几句,他就自个提到了正题:“孟大人,近来欣闻王师在靖安大捷,击败了北魔的进犯。王师官兵浴血奋战,护我东平民众,小民十分感动。小民虽然身在民间,却也常怀忠君报国之念,最佩服的就是那些卫国护民的忠勇将士,很想为王师尽一份心意。听闻朝廷军费贫缺,将士们过得颇为艰苦,小民没别的本事,只是多年经商,积下一点浮财,想捐出一点来劳军,劳烦孟大人将这些钱财用以军务,犒劳将士们。”

说着,常天财双手捧着一个信封,恭敬地放在孟聚面前:“区区白银六千两,不成敬意,盼孟大人莫要嫌弃。”

孟聚心下好笑,靖安大捷是去年十月份的事,都过去了大半年了,这常老板的“忠君爱国心”现在才突然发作,这病也潜伏得太久了吧——不过都知道是拿来当幌子的借口罢了,孟聚当然也不会笑话他。

他使个眼色,刘胖子上来笑嘻嘻地收了信封,对孟聚得意地笑笑——常天财出手大方,作为介绍人的刘真同样脸上有光。

孟聚和蔼地微笑:“常先生忠义爱国,诚意拳拳,我也甚为感动。你的这片心意,我就代陵卫弟兄们收下了,代弟兄们向常先生道谢了。”

看着孟聚顺利收下了银票,常老板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不敢不敢,犒劳王师,这是小民本分,不敢当孟大人的感谢。”

“常先生,我听说,你的生意最近有些不顺?听说,有些小人,常常来骚扰你?”

见到孟聚刚收下钱就开始回报关怀了,常天财顿时感动得不得了。瞧瞧人家,不愧是一省镇督,官当得大,人品也好,多有职业道德啊!比靖安府的师爷和衙差们好上一万倍了,那帮人,只收钱不办事,那银子还真不如喂了狗。

早该想办法搭上孟镇督这条线了,哪怕多花一倍银子都是值得的!

“唉,今天初次见面,孟大人您要操心朝廷大事的人,小民本来也不好意思拿这些琐事来麻烦您,但小民委实有苦衷啊。小民的这个生意,场面虽然大点,但却也是薄利求本而已,实在经不住各路神仙都来打秋风。

当然,在江湖上厮混,人情世故小民也是懂的,该打点的银子小民也舍得出。但有些人,他们的胃口实在太大了,他们不是要在碗上拿勺子分一撇油水,他们是要端走整个碗!小民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向孟长官您求援……”

“嗯,常先生不妨跟我说说,都有哪路的神仙来打秋风?”

“有些是江湖上的好汉,也有一些是官府里的人。比如靖安府的卢典使,他让我每个月上缴一千两银子的保护费——倘若他真能保护小民的产业,这笔钱小民咬咬牙也就出了。但他收了钱,小民的车队被黑手鬼劫了,小民的店铺被大脚罗砸了,他却是压根不闻不理,这样的做法,小民实在没法忍受。

靖安府的铁捕头,每个月要小民交五百两银子的治安保护费,否则衙役就要上门来查违禁物品了;

靖安城中的好汉大脚罗,不知孟大人是否知道他?他也是做皮毛生意的,因为小人的生意跟他有相争,小民从没招惹过他,他却经常差人来砸小民的店铺,打伤小民的伙计。光这几个月,他都砸了好几趟了,打伤了我们这边十几人。小人也拜托人去说和过,但那大脚罗甚是嚣张,说除非小民滚出靖安城去,否则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还有城外的马匪头黑手鬼,他经常抢小民的运货车队,扣住小民的伙计,然后勒索小民拿钱去赎货赎车赎人,光是今年他就抢了我们商行六次了,勒索了我们七千多两银子……”

孟聚开始还是带着微笑听的,但听了一阵,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他知道,这位常掌柜说的应该是真的——对方也知道自己会派人去核实,不敢对自己撒谎。但孟聚实在不敢相信,一名普通的皮毛商人,要受到这么残酷的剥削。

官府,衙役,黑帮,马匪,狮子大开口,各种纷扰手段层出不穷,名目繁多——这位常先生的生意能坚持到至今,那简直是个奇迹了。

店铺被砸了,修好;再砸,再修;车队被劫,赎回,再劫,再赎——孟聚不得不佩服这位常先生的坚韧与忍耐了。大家只看到商人们有钱又舒坦,但这么憋气地做生意,自己怕是一天都忍受不下去。

这还算是比较有实力的商户了,那些普通的商户呢?他们受的盘剥,怕不是更厉害?果然是哪行都有哪行的难处啊!

“常先生的事,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过问的——刘胖子!”

“哎,老大,我在!”

“你去查下,靖安府那个什么典史和铁捕头……你都该认识吧?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是我说的,常家的生意是我罩的,让他们以后没事别来骚扰。”

“啊?”刘真一下愣住了,断人财路历来是遭人憎的,他没想到,这个得罪人的差事竟落到了自己头上。他摸摸脑袋:“这个,孟老大,我人微言轻,去了只怕也不管用吧?万一他们不听我的呢?”

“他们如果不听,那你就不用管了,我来管。”

看到刘真在犹豫,常掌柜连忙起身连连作揖:“真爷,真爷,多多拜托了!事成之后,常某定然重重感谢,不会让您白辛苦的!”

刘真盘算了下,觉得只是传个话,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又有常天财许诺的重酬在后头,他终于点头:“好吧!孟老大,我可是只管跑腿传话而已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你可不要叫我啊!咱现在可是风雅斯文人士了,那些江湖上的粗鲁事,可不适合俺了。”

这刘胖子居然也好意思说自己是风雅斯文人士,孟聚不禁莞尔。

官府中人还好处理,如今自己在东平的声势如日中天,只要打个招呼,对方不敢不听。但对于黑手鬼和大脚罗两个黑帮头子,孟聚却感觉颇为棘手。他们二人,在自己还只是靖安署副总管时就投靠了自己,平时也没少给孟聚上贡的,也常常为孟聚通风报信。自己差人要他们停手,估计二人也不敢不听,但被断了财路,只怕他们从此就心藏怨尤了。

这不单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而是牵涉到利益分配的大事。倘若自己接纳了新人就损害了旧人的利益,只怕所有的旧人都会不满的,会寒了人心。

沉吟良久,孟聚缓缓说:“常先生,黑手和大脚都是靖安城的大豪,手下也有不少人要养活的。大家出来都是求财,砸店子和烧车队这种伤和气的事,以后我是不许他们再干了。其他的事,大家坐下来再慢慢谈吧。”

闻弦而知雅音,常天财闯荡江湖多年,一下就听出孟聚的弦外之音了:我可以制止黑帮对你用暴力,但那些保护费之类的陋规只怕也免不了。

但能得这个结果,常天财却也是意外惊喜了。他也知道,孟聚身为一省镇督,却也不好随便坏了规矩。而且,只要孟镇督肯为自己出面的话,黑手和大脚都要顾忌三分,要保护费也不可能要得太过分。只要自己能安心正常做生意,出点钱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急忙起身对着孟聚跪下:“镇督保全小民性命产业,实乃小民阖家的大恩人!小民倘若真能顺利做生意,今后甘愿每月给王师报效两千两银子的军费。”

孟聚如今正在练兵,手下那三个斗铠师花钱如流水,每月两千两银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但有这笔钱总比没有的好,能从一个富户身上榨出这么多银子,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

“呵呵,常先生请起。北疆王师,那自然是护卫良民的!你破家为国,这样的良民,我们不帮你,帮谁呢?你只管放宽心就是,斡旋的事,包在孟某身上了。”

正事说完了,大家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自然皆大欢喜。这时,天香楼杜掌柜适时地出现,笑吟吟地招呼道:“孟大人,真爷,常老板,可以上菜了吗?”

于是开始上菜。酒宴上,常天财极力奉承,把孟聚好好拍了一通马屁,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好话不要钱地灌上来,尽管孟聚心下清醒,却也禁不住这无数的好话不住地涌入耳中,顿时心怀大畅。

看着孟镇督心情不错,常天财喝多了两杯酒壮胆,他鼓起勇气举起杯子:“孟大人,小的狂妄,想敬您一杯水酒,恳请赏脸。”

孟聚愣了下,刘真、王柱等人却是齐齐脸色变了:常天财实在也太不识相,即使再有钱也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罢了,竟敢向镇督敬酒!他可是把自己当做与孟镇督平起平坐了吗?

看到房间气氛陡然变冷,常天财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说话的声音都颤了:“孟、孟大人,小的无……无礼冒犯,该……该……死……”

看着把对方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孟聚心中暗叹。他展演一笑,举起了杯子:“常先生要敬酒,那我就却之不恭。来,大伙都举杯,干了吧。”

看着孟聚一杯饮尽,常天财松了口气,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战战兢兢地喝完了杯中酒,那一壶就要卖二两银子的玉壶春美酒入口,浑是没品出什么味道来。

打这以后,常老板就变成了惊弓之鸟,再也不敢乱说了。看着这家伙小心翼翼的样子,孟聚都觉得难受,都想走人回家了,他转头一望,见到了王柱。

孟聚这才注意到,今天出来吃饭,王柱真的很低调,几乎没说过话,他一直东张西望的,坐立不安,神情紧张中带着期盼。

“王兄弟,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啊?”听闻呼唤,王柱一下坐直了身子。像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被孟聚发现了,他陡然红了脸:“我……卑职……没想什么。”

孟聚笑了:“王兄弟,你是想见青青姑娘了吧?”

突然被孟聚揭破了心事,王柱手足无措:“没有,没有!大人莫要说笑。”

坏痞子刘真刺耳地笑着:“哈哈,王老哥一定是想女人了!你看他,脸都红了!”

王柱脸红没红,孟聚看不出,他的脸那么黑。但他那手脚无措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来了。

难得看到王柱有这么羞涩的一面,带着狡黠的笑容,孟聚说:“王哥,我帮你把欧阳姑娘叫出来见面可好?”

“不,还是不要了吧。我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免得吓坏了欧阳姑娘。”王柱在推辞着,但他的语气很弱,神情也不怎么坚决,孟聚一下就听出来了。

孟聚正色道:“王兄弟,你说的就不对了。男儿大丈夫,勇者最美,建功立业者最美!样貌脸皮只是小节罢了——难道,你以为欧阳姑娘是那般肤浅之人,只注重你表面的样貌而已吗?

自古美人爱英雄,欧阳姑娘喜欢的,多半也是有英雄气概的顶天立地男子汉!论起这个,王兄弟又比谁差?你光明磊落坚贞不屈、力斗奸邪,你虽然脸上受了伤,但这是男子汉的光荣,你又何必自惭形秽呢?!”

王柱依然沉默,但孟聚能感到,随着自己的说话,他的腰杆一点点地挺直了,脸上慢慢焕发了光彩,目光重又沉凝,仿佛昔日的自信重又回到了这汉子身上。

孟聚趁热打铁:“而且,王兄弟,当初你受伤,还是欧阳姑娘收留了你,帮你治伤,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既然到了天香楼却不见她一面道谢,这岂不是太失礼了?男子汉要恩怨分明,做人不能这样啊!”

孟聚说得合情合理,王柱被说得面红耳赤:“镇督,您说得对。卑职……听您的安排。”

“好,这才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嘛!”孟聚对刘真使个眼神:“去,跟老杜说声,让他请欧阳姑娘出来一下,就说有一位老朋友想见她。”

刘真应声而去,很快就淫笑地回来了:“老杜说,让我们稍等,欧阳姑娘正在梳妆,马上就来。他问我们,要不要先点几个小妞上来唱点小曲?”

没等孟聚答话,王柱已经抢先说了:“不必了,我们等欧阳姑娘就是了。”说完,王柱才发觉自己的失礼,他急忙转向孟聚想道歉,却见孟聚拍拍他的肩头,脸上似笑非笑,王柱不由大为窘。

欧阳青青真的很懂得勾男人的心,即使知道外面等的人是孟聚,她也敢摆架子。好在孟聚来自后世,这方面的经验比当代人多得太多,知道这无非是女孩子吊男人胃口耍的花枪罢了,倒没什么感觉。但看着王柱、刘真甚至那个常老板,个个都象热锅里的鸭子一般坐立不安,大家聊着天,目光却是一直瞄着门口,看着他们那猴急的样子,孟聚不禁莞尔。

过了约莫半刻钟,包厢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众人齐齐转过头去,一名窈窕秀丽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欧阳青青一身青衫叠裙,素面清丽,粉黛不施,淡雅得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息。她淡淡地微笑着,环视了室内众人一眼,看到她的笑容,每个人都觉得,她就是在专注地对自己微笑着。随着她的出现,整个包厢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

欧阳青青轻移莲步,盈盈入内,对着孟聚深深一鞠:“孟长官大驾光临,青青姗姗来迟,望长官恕罪。”

孟聚爽朗地笑道:“欧阳姑娘,你我也是熟人了,不必太客气。今天冒昧相邀,是我叨扰了姑娘清静才是。”

欧阳青青嫣然一笑,轻掩檀口:“孟长官真是平易近人,爱拿小女子开玩笑。您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青青最欢迎的人,谈什么叨扰呢?”

她一笑,仿佛上千朵鲜花齐齐绽放,房间里的男子顿时神魂颠倒。若不是跟欧阳青青对话的人是孟聚,这帮牲口们早争先抢后地跳出来抢话头吸引美人的注意了。

好在孟聚不是吃独食的人,他还记得自己叫欧阳青青出来的目的。他笑着把王柱推到了前头,说:“欧阳姑娘,这里还有一位您的朋友,不知您还记得吗?”

欧阳青青这时才转向王柱。换了个别的女孩子,骤然看到王柱那张独眼刀疤的恐怖面孔,谁不是花容失色、惊呼出声。但欧阳青青不愧是靖安的头号才女,涵养深厚,她只是微愣了下,旋即绽开了亲切的笑容:“这位是……王先生吧?您可是清瘦了不少呢,最近可还好吗?上次您不辞而别,小女子可是很担心呢,您没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