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节 兵变

太昌九年,三月二十五日,在东平军将们各怀异心的等待期盼中,六镇大都督府终于下达了东平行省新都督的任命令,原武川镇的都将长孙寿被任命为新任东平都督。

听到这消息,孟聚第一时间通知军情处去找长孙寿的档案,但答复是没有——因为长孙寿不曾在东平任职过,东平陵卫没有备他的档案。

许龙战战兢兢地告诉孟聚,可以向武川的东陵卫求助,那边肯定有长孙寿档案的。

孟聚考虑了一下,还是作罢了。武川镇督江震是老资历的陵卫镇督了,听说架子很大,做事一板一眼的。自己跟他没什么交情,派人去调阅长孙寿档案的话,万一对方公事公办地跟自己讲条例,说让自己拿出公事理由来,那岂不是难堪?

而且,自己打探新任东平都督的来历,这种事可大可小,可公可私,不宜到处声张。

倒是易小刀人脉广阔,喝茶时曝了不少秘密给孟聚听。

长孙寿是正宗鲜卑贵族世家出身,并非皇族。他能当上都将,在当时确实引起了不少争议,朝廷上很多人反对。不过拓跋雄力挺他,长孙家族也是洛京的名门,世代效忠拓跋皇室,忠诚度并不比皇族低多少,最终,他的任命还是通过了。

现在,北疆的皇族子弟几乎都跑回洛京了,空出了一批镇帅的位置,长孙寿的机会又来了,已身为都将的他比起其他竞争者来有着更大优势,捷足先登地成为第一个非皇族的镇帅。

“哦?长孙寿行事风格如何?才干性情如何?”

像是早猜到孟聚会这么问的,易小刀笑笑:“很普通的将领,三十多岁了,不丑不帅,跟大多数北疆的将领一样,跟北魔打过仗,也打过流窜的马匪,有输有赢,看不出大才干,却也不是庸才,算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吧。

至于他的心性如何——孟镇督,这时候还留在北疆的国人贵族,除了一心报国的蠢货就是野心勃勃的奸贼了。”

“易旅帅,你在说你我吗?”

易小刀哈哈一笑:“反正,长孙都督不是蠢人。他跟拓跋雄走得很近的,今后,我们东平热闹了。”

……

太昌九年三月二十八日,东平新任都督长孙寿抵达东平上任。

虽然东陵卫与东平军方没有隶属关系,但按照常规,东平都督乃东平境内武将之首,他来上任,孟聚也该随着大流出城迎接的——就象以前,虽然边军和陵卫一直不睦,但元义康也派人来迎接孟聚上任一样。

但孟聚实在厌烦浪费时间的官场应酬,反正迎接新都督的人很多,有自己不多,没自己不少。他只派了欧阳辉过去,送了一份贺礼就算了事了。

欧阳辉回来说,新都督是个很和气的人,他收下了礼物,答复说很仰慕孟镇督大人的风骨,现在刚到任抽不出空,改日一定登门回访镇督大人。

孟聚琢磨一下,觉得易小刀说得没错,这位新任都督怕不是简单人物。欧阳辉听不出来,但孟聚听来,新都督的话实在是回味无穷,尤其“风骨”二字更是可圈可点。

但既然新都督没表现出敌意,孟聚也就静观其变了。孟镇督埋头在行署内部的事务,一心考虑调整省署各衙门的人事问题。

陵署本有空缺的中层军官人数十五人,但经过了新政事件之后,几个督察级的军官也调回了洛京,空缺的中层军官人数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人,已到了不得不考虑的时候了。

在旁人看来,身为高高在上的镇督,想任谁,那不是一句话的事?以前,孟聚也有这个错觉,但当他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以后,他才发现,陵署内部的人事问题,还真不是一句话的事。廉清署的候选人资料递上来好几天了,孟聚的方案却是迟迟出不来。

高明的官员都是通过人事调整来形成自己的核心地位的。要考虑候选人的能力和特长,要考虑候选人的背景、性格和既往业绩,亲近投靠自己的当然要优先提拔到重要位置上,有能力会干活也要适当提拔一些,还要考虑同僚们的说情——孟镇督再大公无私,来自总署衙门镇督们的说情总是要考虑的,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里。

另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潜规律——人事调整,除非当事人犯了什么错,那一般是只能往好里调,不能往坏里调。比方说瘦缺换成肥缺,肥缺给换成给高一级的瘦缺,省署的官要比军队里的官要好些,各地陵署的总管又比省署的督察要吃香,而总管之间也是分肥缺瘦缺的,靖安总管又要比外地的总管要高半级,内地的陵署总管又比靠近边塞的三个城市要好些。

要兼顾以上原则,调整好五十多个督察级军官的位置,孟聚觉得比解一道五十个未知数六次方的方程式还难,他考虑了足足三天,才得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当然,有了方案,也不是立即就公布出去。要一下子调换五十多个中层军官的岗位,那会天下大乱的,后世过来的孟镇督当然十分明白。他把方案捂在手中,隔三五天就下发一道任命令,调换几个人的岗位,弄得部下们齐齐翘首以待,被晋升、得了肥缺的军官们自然欢天喜地——当然,也有人不爽的,但他们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谁让你跟孟镇督没打好关系?

东平陵卫的四月任命事件是一次标志性的事件,通过这次大规模的人事调整,孟聚提拔了一批亲近自己的少壮军官,清除了一大批老朽无能的老军官,在省署、镇标、省军和各地分署的重要位置都安插了“自己人”。

这次事件,也标志着东平陵卫“叶迦南时代”和“霍鹰时代”的终结,东平陵卫长达十年的“孟聚时代”从此拉开了序幕。

……

四月十日,象往常一样,老将军肖恒又来到陵署喝茶了,孟聚热情地款待了他。

跟以前一样,肖恒的神色安详而宁静。茶过三盏,他说:“孟镇督,你这里的茶很不错,可惜老夫很快喝不到了。”

“怎么?”

“老夫很快就要致仕了。”

肖恒漫不经心、很平静地说。

孟聚手轻颤一下,很快平稳下来。他将茶水倒入肖恒茶盏中,也不抬头:“确定吗?”

“确定了。长孙寿找老夫谈了,赞扬了老夫一通,说老夫为北疆戎马半生,劳苦功高,很是辛苦,现在该是歇歇的时候了。他准备赏给老夫一个都将的虚职,然后让老夫退休。”

肖恒语气平和,无怒无喜,平静得象深不见底的潭水,不现丝毫涟漪。

孟聚问:“老哥,你今年贵庚了?”

“五十二了。”

“长孙寿弄错了吧?朝廷规定,武将致仕的年龄一般是五十五到六十之间吧?你还早着呢。”

“孟镇督,兵部也有规定,对那些功勋卓著、身有伤残、精力不济的武官,提前几年致仕也是允许的。现在,长孙寿是东平的军政首脑,他说行就行——临走前,他还给老夫提了一级,让老夫拿着都将的俸禄致仕,倒也不能说他刻薄。”

孟聚捧着茶杯不出声,茶水的蒸气朦胧了他的面目。过了好一阵,他抬头直视着老将军:“长孙寿才刚到几天,他动手这么快?这么没耐性?”

“嗯,欲除其帅,必先剪其羽翼,古人兵法早这么说了。”

“羽翼?老将军太谦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肖恒的话里虽然有恭维的成分,但其中不无真实。长孙寿——或者他背后的拓跋雄——对方的真正目标还是孟聚。

因为感念孟聚的救命之恩,肖恒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偏袒和庇护弱小时期的孟聚,这点,六镇大都督府也早看在眼里。如今,长孙寿立足未稳就要除掉肖恒,很明显,对方是生怕将来对付孟聚的时候,边军内部还有不协同的声音发出来,他们要将那些不稳定的变数提前消灭掉。

孟聚两次拒绝拓跋雄的和好请求,等于硬生生往北疆王的脸上打了两记耳光。他就像一面旗帜,只要他屹立着,所有人都知道,北疆还有拓跋雄不能奈何的人,拓跋雄早把他当众眼中钉了。

偏偏这个眼中钉还真不好拔除,孟聚不但自身武力强悍,东平的高级军将大多与他交好,肖恒甚至元义康都是他的外围屏障,都有意无意地偏袒他——要对这么多手握重兵的武将下手,即使以拓跋雄的跋扈也不能不犹豫。

现在,元义康走了,外围屏障中最重要的一块消失了,拓跋雄的机会终于来了——雄霸北疆八年的枭雄能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忍这么久,拓跋雄确实也快到极限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孟聚很理解长孙寿为什么初来乍到就要拿在东平素有威望的肖恒开刀——拓跋雄连受羞辱,他必须尽早做出点成绩来慰藉老板受摧残的脆弱心灵。至于选择肖恒当目标恰不恰当,长孙寿已没空暇去考虑了。

但从手段来说,这是无可挑剔的,让老将军荣休,一纸免职文书就能办到——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无可阻挡。

“肖老哥,你打算怎么样呢?”

肖恒哈哈一笑,锐利的目光里满是锋芒:“在朝廷上玩谋略,老夫是斗不过长孙寿。但这里是东平,把老夫逼急了,我们这些老丘八,耍赖皮的招数还是会两手的——孟镇督,你觉得如何?”

孟聚唇边浮起了笑容,武将耍赖的有效招数无非“兵变”二字,这是古今一脉相传的法宝。武将受了委屈,又没办法跟口舌争辩,那他们就要祭出“乱兵失控”这个不二门法宝了。

孟聚简单而沉稳地说:“我全力支持。”

肖恒翘起了大拇指:“就知道孟镇督是爽快人!有你这句话,老夫胆子就壮了!”

但他眉头一蹙,压低了声量:“但不知,他的态度如何?老实说,老夫很看不透他。你说,我们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说话的时候,肖恒指了下旁边空着的椅子,那是易小刀习惯坐的位置,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人是谁。

倘若不知道易小刀的鹰侯身份,孟聚也不敢肯定他的态度。但既然知道易小刀是南唐的鹰侯,孟聚就知道,他与拓跋雄肯定不是一条心——虽然目前原因还不明。

“易旅帅,是靠得住的人。老哥,你要担心是鲜于霸。”

“喔!”肖恒有点惊讶。孟聚一贯低调,言不轻发,但他说的话,一般都是有几分把握的。易小刀那个家伙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其中定有缘由。

但孟聚不说,肖恒也不会出声打听。边塞男儿,讲究的是出口是金,婆婆妈妈只会让人瞧不起。他很豪迈地说:“鲜于霸?那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夫吃得下他!”

“老哥,不可轻敌。长孙寿既然敢出招,那他肯定备有后手的。”

“他有巧计,老夫就以力破巧!长孙寿来上任没带嫡系过来,他在东平没有靠得住的兵马,这是他的致命弱点,老夫不信他玩得出什么花样!”

孟聚也同意这条,庙堂上诡计之所以能得手,那是建立在武将俯首听令的基础上。但倘若碰到不怎么听话的武将,那耍弄花招的文官往往就要倒霉了,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再喝了一阵茶,肖恒站起身来:“我回去了。孟镇督,等我消息。”

“嗯。”

……

自打那次以后,肖恒就再也没来找过孟聚。易小刀倒是还照常来,有时也奇怪地问起,说最近怎么不见老肖过来喝茶?

孟聚淡淡说,肖老将军估计是最近忙吧?

易小刀嘿嘿奸笑两声:“他很快就不忙了,可以整天喝茶了。”

孟聚斜眼瞄瞄他,心想这家伙应该也听到了长孙寿要对肖恒下手的风声。他说:“这种事,谁知道呢?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

易小刀很警惕地望着孟聚:“我说,你们两个不是背着我搞什么鬼吧?”

反正到时易小刀迟早都会知道的,孟聚倒也不瞒他:“老肖准备有点动作,我支持他。你怎么样?”

都是聪明人,不需说明白,易小刀就知道“有点动作”是什么意思了。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什么时候动手?”

“得看长孙寿了——快就三五天,慢也就个把月吧。”

“正好,后天我要带队去前沿巡边一趟,看能不能弄点新鲜魔族美女回来。你们就慢慢弄吧,我去一个月,总该完结了吧?”

孟聚撇撇嘴,易小刀的应对了无新意,一直都是这一招,碰到麻烦就闪,万世中立,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说老易,依咱们的关系,你是该支持咱们才对的吧?”孟聚盯着易小刀的眼睛,他的口吻象开玩笑,眼神却是很认真的。

侧头避过孟聚的视线,易小刀的表情显得很是奸诈:“咱们的交情?一起喝茶的交情?这个的话,我可以送你几包茶叶支持你。”

孟聚很头疼:易小刀又在耍滑头了,这家伙比泥鳅还滑,是最难缠的官场老油子——孟聚实在太佩服北府了,当初是怎么把这么奸猾的家伙发展做鹰侯的?发展易小刀的那位阁下,他可以去当传销大头头的。

“易旅帅,我跟你说个事啊,当初我们东陵卫抓到了北府的大头目韩启峰,他跟我们说了些很有趣的事,其中涉及北府潜伏在我省的大间谍‘破军星’——你可有兴趣听听吗?”

“哦?”易小刀平静地说:“孟镇督,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韩启峰既然是南朝的重要人犯,你拿这些机密要情拿来跟我这个外人说,好像不是很合适吧?”

“易旅帅,我可是没把你当外人哪!在东平,只有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吧?”孟聚着重在“自己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易小刀“哈哈”一笑,然后笑容一敛,脸色沉了下来。

“这种事,谁知道呢?”

易小刀神色惆怅,他饮尽杯中茶,长身而起。

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望着孟聚:“孟镇督,听我奉劝一句,你以为站在同一边的就是自己人,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他们只是同僚而已。在我看来,这边的同僚也好,那边的同僚也好,都没有多大的区别。你要想活得长命点,最好对两边的‘自己人’都提防些!”

……

太昌九年,四月二十日,东平都督府下发勋令,以老将军肖恒多年戍边,劳苦功高,功勋卓著,特许嘉令其晋升东平都将。

消息一出,东平大震。这是既长孙寿任东平镇将以来,朝廷又一次打破人事默规的举措。长孙寿怎么说还是鲜卑军功世家出身,是鲜卑朝廷默认的“自己人”,而肖恒则纯是一个边塞军汉出身,凭着与魔族的厮杀积累战功而晋升的华族军将,这种敢打敢拼又身居高位的军汉往往是北魏朝廷全力提防的对象,属于那种“只可利用,不可重用”的人物——对这个潜规律,无论是鲜卑权贵还是华族兵将都是心中有数。

不是国人贵族出身,华族军官在东陵卫一般只能干到督察一级,而在边军里则只能当到旅帅,这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很少能突破的。

孟聚能突破这个规律,虽然有着白无沙欣赏他的因素,但更关键的是,朝廷需要一个人在北疆这边跟拓跋雄对着干。这个任务,有分量的人没这个胆子,有这个胆子的又没这个分量,象孟聚这样有着超强武力又立场坚定地反拓跋雄的人,那还真不是随便能找到的,所以孟聚才能占了个大便宜,做了北疆的一员镇督。但现在,连肖恒这种在朝廷上毫无根基的边塞军汉也能当上了都将,这就很让人意外了。

四月二十二日,孟聚接到了内部消息——就如边军在陵卫里安插有内线一样,身为监察的东陵卫在东平都督府也有安插有耳目的——东平都督府已经制好了公文,批准获得晋升的东平都将肖恒致仕。

得到消息,孟聚立即派人给肖恒送信,那边的回信来得很快:“谢谢,已准备好了。”

四月二十三日,东平都督府下发荣休令,宣布解除肖恒靖安守备旅长官的职务,荣休致仕,靖安守备旅旅帅改由武川调来的章牧将军担任——肖恒可能也是有史以来最短命的都将了,只有短短两天。东平官场这才恍然,明白所谓提拔只是撵人的前奏而已。

肖恒毫无抗拒地接过荣休令,只说了声:“末将遵令。”

看着老将军那黯淡的眼神,毫无表情的脸,连颁布命令的都督府官员都觉得长孙寿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但无论如何,肖恒顺利接令,他也算完成了任务,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后回去了。

……

四月二十四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清晨,总督府的门卫官是在睡梦中被部下叫醒的:“大人,不好了!出事了,您快来看看吧!”

都督府大门外的街道上,浓厚的白雾中,士兵影绰的身影和武器的光亮在雾霭中渐渐浮现,军队行进的沉重脚步声从雾气后一阵又一阵传来。

大白天里,都督府周边的街道安静得象鬼城一样。宽阔的街道上,除了队列整齐的军队,竟连一个城中的居民都看不到。队列行进,森严、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杀气。居民们都能看得出来,这次的军队调动与往常完全不同。

平民躲在自己的家中,从房门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地望着一队又一队向着都督府行进的兵马,心中恐惧万分。

晨雾渐渐散去,包围都督府的兵马渐渐显出了轮廓。

大群手持锋利长枪和漆黑的佰刀步兵伫立在都督府门口,排列整齐的兵马一列接着一列,武装步兵和铠斗士将都督府的大门道堵得水泄不通。

守卫都督府卫兵们失去了往日的傲气,他们同样全身披甲地戒备着,眼神里流露着恐惧和震惊。双方没有冲突,相隔几十步对峙着,拿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却是令人震撼。

不止是前门,整个都督府周边已被突然出现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这一幕,官员吓得全身哆嗦,双脚战栗。

家有吊死鬼,讳提绳子长,“兵变”二字,历来是北疆官员不能出口的大忌讳。

太昌三年,怀朔镇田怀县兵变,一个营野战兵因为军饷久被克扣而营啸,当场杀管领、副管领,乱兵呼啸而入田怀县,将县令和主簿在县衙里乱刀分尸,洗劫全城,奸淫妇女,肆意杀人。事后,光是城内大街上收敛的尸首就有三千多具,田怀县十室九空,几给屠戮一空。

太昌五年,武川郡长锁兵变。两个营的守备兵因为不堪军官的虐待,集团营啸,杀尽管领、副管领等军官,然后落草为寇。该股叛匪先后流窜多地,多次攻陷州府,杀人如麻,武川郡都督府先后调集了一万多边军和五百多斗铠,历时一年才将他们剿灭,但至今还有不少余孽在武川各地流窜,随时死灰复燃。

太昌四年,赤城镇虎州兵变,数千乱兵杀旅帅、副旅帅,甚至一度攻击镇府所在的赤城。赤城镇全力调集两万多边军一千斗铠,历时半年才将这伙叛军击败,但余匪至今未靖。

军兵如火,这火能毁灭敌人,毁灭自己也不是很难。从本质上说,军队就是精心打造的杀戮工具,一旦这部工具失去了控制,那是所有人——不分官、民——的恐怖灾难。

对北疆官民来说,“兵变”甚至比魔族的入侵更可怕。

看到列阵在都督府门前的兵马,都督府上下都慌成了一团。官员们再不通世事也知道,没有都督府的命令,士兵们自发包围都督府意味着什么——他们总不可能是仰慕长孙都督的品德来送花的吧?

官员们声嘶力竭地惨叫:“这是哪部分的兵马?他们是怎么通过城防进来的?事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守备旅怎么还不来增援?”

片刻之后,令人啼笑皆非的答复回来了:包围都督府的军队,本身就是靖安的守备旅。靖安的城防就是在他们掌控之下,所以他们想来就来。倒是他们控制了城防,靖安城周边驻扎的其他部队反倒没法进城了。

出身军旅,新任的东平都督长孙寿还算比较沉得住气。听完部下们的汇报,他并不显得如何惊慌,下令:“派人过去问问,守备旅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低阶文官被派出都督府大门,向外面乱兵的队伍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战战兢兢地举着手喊:“我是使者,是来谈判的。弟兄们,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守备旅什么都不想干,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扑上来把使者按倒,用长矛的柄把他狠狠地抽了一顿,然后把他撵了回去,连谈都没跟他谈,那倒霉的家伙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都督府内的文官被吓坏了,说这帮丘八如此凶残,这可如何是好?

倒是东平都督长孙寿大大松了口气,对方没杀人就好,这说明丘八们还不想把事情做绝,自己还有一条活路。

兵变的士兵没有冲进都督府里大开杀戒,但他们断绝了都督府与外界往来的通道,断绝了里面的饮水和食物供应。虽然小半天功夫还饿不着,但大家都明白,一旦兵变持续下去,都督府马上就要断水断粮了。

长孙寿思虑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派人去找肖将军吧!”

两个传令军官拿着长孙寿的手令从围墙里钻洞爬出去,他们从小街巷的缝隙里溜了出去,找到了老将肖恒家中。接到长孙寿的手令,肖恒十分惊讶:“守备旅居然敢围攻都督府?这帮兔崽子竟敢行如此乱事,当真是大逆不道了!”

军官们心中都燃起了希望,他们说:“对,肖将军深明大义,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请您老人家即刻出发,前去弹压那些乱兵吧!”

肖恒摆摆手,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这个,还是算了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已经荣休了,守备旅的事,诸位还是去找新旅帅章牧吧,他才是守备旅的正管。”

传令军官们一再哀求,但肖恒始终不为所动,他们只得怏怏地走了。

中午时,长孙寿接到肖恒拒绝出手的消息。虽然早在预料之中,长孙寿还是苦笑不已。

确实,肖恒已经荣休,他不再是守备旅的长官,确实与此事再无关系了。但实质上,大家都是明眼人,都清楚这次的兵变肯定离不开肖恒的怂恿。

要章牧去安抚乱兵?

长孙寿望了一眼身边的章牧,后者仿佛猜到了长孙都督的打算,连连摇头,脸色煞白:开什么玩笑,自己还没上任,那些丘八哪认自己是谁啊!过去被揍一顿屁股算是轻的了,万一被乱兵宰了,那还真没处说理去了!

法不责众,这年头,士兵杀官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就算自己死了也白死,朝廷为了招抚他们常常答应既往不咎的。

看着章牧这副样子,长孙寿叹口气,心知他确实是没办法了。他咬着牙问:“除了守备队外,靖安城里还有些什么兵马?”

东平是边戎大省,靖安又是东平的首府,兵马自然是少不了。光是在城内,就有肖恒的靖安守备旅、易小刀的横刀旅、东陵卫省署和靖安分署的兵马,城外还驻着鲜于霸的一个新编旅。

但这些兵马,都督府却是不好调动。东陵卫的人马不用说了,孟聚是个人形的靶子,是拓跋旅帅的眼中钉来着,心照不宣的死敌,他不可能来帮都督府忙的,长孙寿也不可能找他。

易小刀是元帅的养子,应该是靠得住的——可是这厮偏偏在几天前走人了,带着兵马说去前沿巡边去了!真是该死,关键时候不见人了,这厮该不会是事先准备好的吧?

那剩下的,只有鲜于霸的新军了——虽然是一支新组建的兵马,但怎么都是代表朝廷的军队,乱兵应该不敢对抗他们吧?

……

早在当天上午,鲜于霸就知道了城内守备旅兵变的消息了——何止他知道,靖安守备旅围住了都督府大门,这件轰动的大事早就传开了,靖安城内的每一只蚂蚁都在奔走相告。

跟靖安的其他官员一样,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余,鲜于霸也在那啧啧赞叹:“肖老头子真是能耐,临走了还搞这么一出,让长孙都督下不了台啊!”

他是抱着一种在旁边看热闹的心态,反正长孙寿初来乍到,与鲜于霸也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为他操心。乱兵把他宰了更好,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去当个都督呢。

不料中午后,鲜于霸的热闹也看不成了。都督府的使者过来了,他带来了长孙寿的手令,命令鲜于霸立即驱散聚集在都督府周围的乱兵,恢复城内秩序。

鲜于霸蹙着眉头,盯着那手令看了大半天。良久,他才说:“长孙都督要我安抚乱兵,可万一乱兵不肯遵令受抚,那又如何是好?”

“都督已经吩咐了,鲜于旅帅大人可以便宜行事。如果有人敢顽抗,那他就是忤逆朝廷的叛党,鲜于大人请放手坚决镇压!”

鲜于霸砸咂嘴皮:“按说都督有令,末将本不该推辞的。但,末将的新编旅兵力微薄,因为欠饷,弟兄们士气也不高,只怕镇不住那些悍兵们啊!”

鲜于霸推辞,使者并不意外:倘若对方一开口就接下这个任务,那才叫反常了。大魏朝的将军,哪有这么精忠报国好说话的?

双方磨磨蹭蹭地谈判了好一阵,直到使者答应开拔费、劳军费和辛苦费等若干条款,还若有若无地暗示,倘若鲜于旅帅肯站在都督府一边,长孙旅帅会十分欣赏他,东平如今空缺的都将职务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在诸多条件的诱惑下,鲜于霸终于松了口:“这帮丘八当真是无法无天了,连都督府的大门都敢堵,那不是反了吗?阁下放心,我这就调集兵马去教训他们去!”

鲜于霸其实早就看着肖恒、易小刀等前辈不顺眼了,打个魔族都那么费力,屁用没有还牛皮哄哄的——但不知怎的,从先前的元义康到现在的长孙寿都把他们看得很重。这次虽然是个意外,但倒也是个机会,让上头知道在东平谁才是真正能打的。

说干就干,鲜于霸当即调集了兵马,气势汹汹地朝城里杀去。

新军旅虽然是新编军,但这是前任都督元义康倾尽心血打造的军队,各种装备都甚是齐全,共有各式斗铠配件共一百四十副。时间仓促,也来不及调集全军,鲜于霸匆匆带了一千步兵和五十二名铠斗士就出门了——他觉得,肖恒不在现场,没够分量的人在现场领头,乱兵们顶多只是有胆子起下哄罢了,不会真有胆子跟自己真刀实枪地干,要吓唬他们的话,五十来具斗铠倒也足够了。

但没想到,兵马刚到城门附近,队伍就被迫停止了前进。鲜于霸得到报告:“大人,前方有一路兵马挡住了我们!”

……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凉气,军队的行进早就停住了,干燥的黄尘却是腾然而起。午后的日头热辣辣地照在无遮无掩的黄土道路上,远方的草海上腾起了一阵朦朦的雾气,草海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烈日灼晒下的平原热得笼蒸火灼一般,披甲的士兵们盘膝坐在滚烫的道路上,士兵们咂着干枯的嘴唇,汗流浃背。他们焦虑地张望着前方,眼神中流露着不耐和疲倦。

队伍的大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黑色旗帜上的“鲜于”二字仿佛羞涩般躲在了旗杆后。

与部下一样,队伍的指挥官鲜于霸同样盘膝坐在地上,脸色严峻。炙热的日头把他身上的斗铠晒得滚烫,汗水从他发间滚落,浸得他的眼睛刺痛。

前方的道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看着大道上出现的两个灰衣骑兵的身影,鲜于霸的眉强烈地挑动了下,坐着身形却是依然稳如泰山。

军官们喜形于色:“使者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两个使者很快被派到鲜于霸跟前,在烈日下奔波了一阵,他们脸色疲倦,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鲜明的痕迹来,嘴唇干裂。

他们向鲜于霸鞠躬行了个礼:“卑职参见大人!”

旅帅矜持地点头回礼,沉稳地问:“可查探清楚了吗?前方阻挡我们的,是哪来的兵马?”

“启禀大人,卑职已打探清楚了。前方的是东平东陵卫的镇标兵。”

“东陵卫的镇标兵?”鲜于霸心中一震:“东陵卫也卷进了此事?他们为何在此设卡挡住我们?”

“大帅,卑职见不到他们的领队。只有一个叫江海的督察出来见了我们,他说,因为城里兵变,为护卫城内居民安全,东陵卫在此设卡盘查,严靖治安。为了清剿乱兵,任何外来兵马不得入城——他是这么说的。”

“混蛋!你们就没跟他说,我们新编旅是奉长孙都督之令前来镇压乱兵的吗?”

“大人,卑职已经说了!但对方压根不听,他们只是说,奉孟镇督之令,东陵卫前来清靖治安,任何没有东陵卫允许就胆敢入城的兵马,视同与乱兵合谋,一律清剿!”

鲜于霸冷笑两声:“清剿我们?东陵卫好大的口气!”

他沉吟片刻,问:“前面,东陵卫布置了多少兵马?你看到了多少斗铠?”

“启禀大人,前方东陵卫兵马极多,步兵、铠斗士不计其数,光卑职看到的斗铠就不下一百具,而且全是新型的豹式、王虎式斗铠。我们还看到了一面大旗,上面有‘孟’字,应该是东陵卫镇督孟聚亲自坐镇此地。”

“哼,孟聚也亲自出动了吗?哼哼……”

鲜于霸不屑地冷哼,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倘若说对于易小刀和肖恒,他还觉得不服的话,但对于比他更年青的东陵卫镇督孟聚,他却是只有佩服的份。不说孟聚能打,一骑破千;也不说东陵卫兵多将广,麾下的斗铠数量是自己五六倍那么多,光是孟聚敢硬着脖子敢跟拓跋雄叫板,迄今却还完好无损,这种胆量就不是自己能比的。

而且,既然孟聚亲自坐镇于此,麾下的斗铠众多,他们有备而来,动手起来自己决计占不到便宜的,动手硬闯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想了一阵,他勉强地说:“你们二位再跑一趟,把长孙都督的手令给对面送过去!告诉他们,我们是奉都督府命令过来平乱的,既然东陵卫的目的也是平乱,那大家是自己人,他该放我们进城的——把这点跟他们说清楚了!”

两名军官躬身应令,策马而去。但他们就象被哪个鬼逮住了,一走就不见回头了,半个时辰都不见人影。

兵马毫无遮掩地被烈日灼晒着,又累又渴,新编旅的官兵低声埋怨着,队伍骚动不安。

各级军官拿着鞭子一顿乱抽,又把秩序压了下来,但他们自己同样被晒得又热又渴,烦躁难耐。

大家都用焦虑的眼神望着鲜于霸,心中痛骂他不下一万次了——对面的东陵卫躲在城防里乘凉,我们却站在烈日下暴晒等待,怎么熬得过他们?鲜于旅帅昏头了吗,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走人?

等那两个军官回头,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鲜于霸被晒得头晕目眩,汗湿重甲。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只是要你们去传个话,如何去了那么久?你们如此懈怠军务,我斩了你们!”

两位军官疲倦不堪地滚下马来,在鲜于霸面前单膝跪倒:“大人,不是卑职懈怠,实在那边没答话,卑职不敢回来!”

“没答话?你交了长孙都督的手令,他们怎么说?他们胆敢不遵军令?”

“他们倒没有直接抗令——那位江海督察说,如果真的是长孙都督的命令,那自然是没问题。但长孙都督刚来东平,他的字大伙也不认得,倘若有人冒充,那该怎么好?所以,这份手令还得送去都督府辨认一下。”

“混账,上面不是有都督的大印,还辨认什么?”

“卑职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说,兵变乃非常时期,外军进城,此事非同小可,为防奸人作假,惯例都是要都督亲笔的手令才算。”

鲜于霸知道,确实有这么一条惯例,在战争、平乱等紧急时期,军兵调动,确实要主官的亲笔手令才能生效。

他勉强地压抑住怒气,问:“你们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可辨认出来了?”

“没有!卑职在那等了一个时辰,东陵卫的人才说,因为都督府被乱兵围着,送手令的人没法进去,得等驱散乱兵后才能进去辨认手令,所以烦劳我们继续安心等候吧,等扫清了作乱的兵马就可以分辨手令真伪了。卑职怕大人您等得焦心,先回来禀报了。”

鲜于霸啼笑皆非,他低骂了一句:“姓孟的混蛋,真他妈能扯!”

新编旅接到命令要来清除乱兵,对方说要让都督府辨认手令,但现在都督府被乱兵包围,要等乱兵退了才能确认手令真假,但自己的兵马进不了城,乱兵又怎么会自己退去?乱兵不退,手令就辨认不了,自己也就没法进城,也就没法镇压,于是乱兵就不可能退——这分明是个无解的死循环来着。

但城内发生兵变,东陵卫负有监察军队职责,确实有权封门禁出入的。长孙寿初来,东陵卫说不认得长孙都督的手令,要交给都督府确认,这确实也是正常程序,谁都挑不出错来。

鲜于霸不得不佩服,人家不愧是秀才出身,这一手做得漂亮,明明是暗助了兵变却让谁都挑不出错来。

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贸然插手此事是否合适。

即使自己能闯进城又怎样呢?东陵卫与守备旅摆明联手了,城里怕不有上千斗铠?自己这几十具斗铠进城还不是给人家白搭?反正他们闹的是长孙寿,又没惹到自己,自己何必趁这趟浑水呢?

对付一个快荣休的肖恒还好说,那是打死老虎;但东陵卫既然插手,那这事就要另说了。孟聚实力强悍,锐气正盛,连拓跋雄都不敢轻缨其锋,自己又何苦忙出头与他火拼?

自己又不是不救援,是被东陵卫挡住了,自己闯不过去也属正常,万一长孙寿日后问责起来,自己倒也能交差了。

思虑再三,鲜于霸越想越觉得有理。他忿忿地起身,怒喝一声:“好他个姓孟的,竟敢暗助兵变,当真无法无天了!好吧,既然东陵卫封锁了城门,那城内的乱兵就归他们清剿好了,将来都督府出什么事就他们负责!走,我们走,回头向朝廷告他去!”

听到鲜于霸的喝声,被晒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新编旅官兵们欢天喜地。揉着酸疼的肌肉,他们纷纷起身。在金色的夕阳下,大队兵马掉头往回跑,一路叫嚣狂骂:“东陵卫的混蛋们,老子绝不放过你们!”

“老子早晚找回这个场子的,回头揍得他们掉牙!”

叫骂声顺着夕阳的风一路远远传开,士兵们喜笑颜开,笑容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