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雯给我打电话时,刚过中午十二点,出版社的午休时间,她没下楼吃饭,而是往上走两层楼梯,在一条陌生的走廊里跟我通话。她先是告诉我,面前的窗户关不严,凉风直往她脖子里钻,又说,此时此刻,脚边有一盆君子兰,估计已被遗弃,肥厚的叶片上散满烟灰,她准备抱回办公室,用湿抹布擦一擦,自己养起来,最后说道,房子已经租好,立水桥南,八十五平米,两室两厅,屋内装饰极少,南北通透,采光很好,一个月五千五,押一付三,不含水电。我还没睡醒,停顿了几秒,想起来龙去脉之后,对她说,很有行动力。肖雯说,别废话,你抓紧起床,晚上带你去看房子,王沛东也去,到时你别乱讲话。
我洗了把脸,抽了两根烟,打开电脑,看了几篇社会新闻,然后又倒在床上,想继续睡会儿,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枕边有一本《遥远的星辰》,上次跟刘柳去书店时买的,她当时推荐说,这个人写得好,她最近非常喜欢,南美瘦人,波拉尼奥。我说,什么尿?刘柳有点生气。我说我是真没听清。刘柳说,波拉尼奥,智利作家,蹲过监狱,后来流亡海外,四十岁开始写小说,他的全部写作都是献给那一代人的情书或告别信。我说,代笔呗,那跟我基本属于同行。刘柳说,滚蛋吧你,我走了。我连忙哄她说,开玩笑呢,我买一本,回家研究一下。
我躺在床上,翻开《遥远的星辰》,开篇讲的是大学里的两姐妹,跟诗社里的英俊青年交上了朋友,所有人的名字都比较长,同一个人好像还拥有不同的名字,我读得有点累,便起身去厨房烧了壶水,期间无事可做,便立在一旁,想象着自来水的升温过程,直至壶内沸腾乱响,水汽冲出来,我赶紧拿出玻璃杯,里面放几片干燥的茶叶,又倒入热水,杯中的叶片逐渐舒展,以一种奇异的姿态。
肖雯和王沛东在地铁口等我,我刚一出来就看见他们了,两人都很高,所以比较显眼。我假装没看见,低头对着手机一通乱按,直到听见肖雯喊我的名字,才又抬起头,朝着他们挥挥手,然后走过去会合。
王沛东有一米八多,肖雯也将近一米七,我穿上鞋的话,一米六五,也比较瘦,他们俩一左一右,我夹在中间很有压力,从后面看,颇像是他们俩的孩子,这让我觉得尤为不适。迈开几步后,我便刻意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肖雯吃力地探着脑袋跟我说话,问我书稿的进展情况,我说,还可以,有三四万字了,能按时交。其实我一个字儿也没写呢。
王沛东本来说要吃涮羊肉,去他在几年前吃过的饭馆,据说麻酱小料是一绝,味道醇厚,回味无穷,结果快走到时才发现,那家店已经拆了,只好去吃旁边的家常菜馆。虽然正是晚饭时间,但里面却没什么人,落座之后,王沛东举着菜谱问服务员,你家是什么菜系?服务员说,啥菜都有。王沛东又问,有什么特色?服务员说,看你想吃啥。王沛东说,我们这里有位东北朋友。我连忙说,我吃啥都行,不用特意照顾我,别太辣就行。服务员说,东北菜,有,萝卜丸子汤,炸茄盒,大拌菜。王沛东说,行,就这三个菜,另外再来一瓶白牛二。
菜端上来之后,王沛东先给自己倒一杯,然后问我,你喝点不。我说,喝不了酒,过敏。王沛东颤巍巍地举着满杯白酒,我和肖雯举着饮料,三人碰杯,王沛东说,祝你们的事业一帆风顺。我说,谢谢,借你吉言。王沛东说,你上次给出版社写的,讲民国时期的名人爱情,那本我看了。我说,我都不知道已经出版了。王沛东说,故事虽然有点老套,不过你的文笔不错。我说,都是别的书里扒下来的,我就是换几个句子,重新改写一遍,也有的是我自己瞎编的,不要当真。王沛东说,有点才华,能看出来。我说,攒的稿子,不值一提。
肖雯胃口极好,大概是中午没吃饭的缘故。白酒还剩下小半瓶时,菜便已经吃光了,王沛东眼神发直,肖雯去前台结账,我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发现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两人都不见了,我犹豫着走出去,发现他们正在路灯下等我,王沛东抽着烟,我也点了一根,肖雯带路,我们向着无光的前方走去。
两侧都是平房,生锈的铁架横摆在地上,偶尔有骑电动车的从身边经过,悄无声息,王沛东搂着肖雯走在前面,我走在他们身后,盯着肖雯的屁股,被牛仔裤紧紧包裹,来回扭动,又性感又可笑,看了一会儿,眼睛发花,许多光斑在眼前飞舞。王沛东说话声音很大,酒后的山东口音,更加难以辨认,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头,斜着脑袋,望着我发笑,然后又瞟了一眼肖雯,说道,原来你才二十五啊。我说,对,虚岁二十六了。王沛东说,真年轻啊,我比你大一轮,在东北,你管我得叫啥。我说,叫王沛东。王沛东说,不可能。我说,那你说叫啥。王沛东想了想说,反正你说的不对。
肖雯带着我们走进小区,门口原本是景观设施,有喷泉和水池,可惜由于天气渐冷,怕被冻住,所以水都被抽掉,只剩下一道水泥壕沟,看着还比较深。四面都是高楼,且少有人住,没几户是亮着灯的,我们在里面转了两圈,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才确认我们所租住的那幢楼。走入电梯后,灯泡一直在闪,像恐怖片里的场景,王沛东靠在角落里,问我怕不怕鬼,我说不怕,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怕鬼也怕黑,但喝完酒,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上到十二楼,出了电梯左转进入二单元,肖雯掏出钥匙,拧开最里面那间的房门。
屋内装修的味道还未散尽,闻着头疼,阳台上摆着一套塑料桌椅,窗户半敞着,王沛东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又抽起烟来。肖雯带我看房间的格局,介绍道,这是主卧,以后在这里谈工作,这是次卧,样书、资料和打印机放在这里,这是客厅,以后你们办公主要在这里,这是洗手间,干啥的不用我说了吧。我说,你也能干房产中介。肖雯白了我一眼,说,我看了很多房子,就这个比较合适,没有多余家具,周围也比较安静,适合攒稿。我说,我能住这里吗。肖雯继续说,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厕所是花玻璃拉门,没有锁,外面看着朦胧,以后有女员工的话,可能不太方便。然后又补充说,全凭自觉吧,我再找房东商量商量,争取给换个门。我说,不用换,这种就挺好,脱完裤子,外面能看见虚影儿,白花花的一片,有冲击力,刺激创作。
我坐在次卧的窗台上,肖雯坐在桌子上,跟我说,明天去办宽带,然后配电脑,你写个公司简介和招聘启事。我说,这就要开始了。肖雯说,对,写得恳切一些,体现出求贤若渴的感觉。我说,员工什么待遇。她说,正要跟你研究,我想的是,底薪一千八,按工作量绩效,当然也得考虑稿件的操作难度与做出来的质量。我说,这个比较复杂,需要摸索。肖雯说,是,你也做一个大致的方案。我说,现在咱们手里总共几个项目。肖雯说,三本书吧,你在写的这本,还有一本段子里的简明中国史,模仿余世存的笔法,另外还有一本历史人物传记,另类读史,这个社里可以签版税,卖好了兴许能赚。我说,这次写哪个历史人物。肖雯说,张居正,大明首辅。我说,不太熟悉,就知道他的一条鞭法。肖雯说,不难,你肯定有办法。我说,尽力而为。
外面传来王沛东的呼噜声,曲里拐弯,声音很大,我跟肖雯相视无言,屋内灯光幽暗,我从窗台轻轻跳下来,俯下身子,伸手去握她的脚踝,踝骨很硬,皮肤冰凉。她一边警惕地回着头,一边抬腿将我踹开,力道很足,咬紧牙小声说道,你他妈要疯是咋的,几次了都。我没有说话,被她一骂,也有点泄气。她从桌子上下来,走回客厅里,我跟在她身后,王沛东仰倒在塑料椅子上,手臂下垂,姿态难看,睡得极熟。我又问一遍,我以后能住在这里吗。肖雯说,不行,这是办公室。我说,那我以后能加班吗。肖雯说,那可以。我说,那我能每天都通宵加班吗。肖雯没有说话,从壁柜里拿出一柄绿色的扫帚,递给我说,这几天一直开着窗户,进了不少灰,从里到外,好好打扫一遍。
第二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给刘柳发信息说,我的公司马上开张了,在立水桥,环境优雅,风光秀丽,周边设施完备,随时来玩。直到下午,刘柳才回我消息,总共就三个字,恭喜你。我觉得有些失望,便在床上继续翻波拉尼奥的那本小说,又看了十几页,接到肖雯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干过编剧。我说,干过一阵子,但是。肖雯不等我把话讲完,便说道,那我帮你把这个活儿接了,价格不错,不妨一试,现在做出版利润不是很高,但影视行业不错,我们也要多条腿走路。我说,还没开业,就要转型。肖雯说,少废话。我问,到底是什么题材呢。肖雯说,也是历史剧,王阳明的故事。我说,这个真不懂,心学,深了。肖雯说,你就按照历史小说的套路写,查查资料,通过更好,通不过也没啥损失。我刚想拒绝,肖雯却已经将电话挂掉,我再拨回去,她也没接。
在此之前,我确实做过一段时间的编剧,事实上,编剧还是我的本职专业。刘柳以前就总问我,你这文凭到底是真的吗。我说,千真万确,全日制本科,教育部认可,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比较稀少,总共就两届,我是第二届,再往下就招不到人了,统招调剂的也都不来,直接回去复读了。刘柳拍拍我,说道,对你们表示同情。我劝她说,其实也还好,还有个什么经纪专业,我入学那年刚创立的,说是练习眼神儿的,毕业后能当星探,结果就只有这么一届。刘柳问,那他们都当星探了么?我说,当个屁,都在活动策划公司上班,负责搞路演,卖洗衣粉,联系野模,充话费送豆油。
刚毕业时,我揣着这张文凭四处面试,总是碰壁,甚至有的公司负责人见我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让我当场唱一首歌,我还以为是什么性格测试,虽然五音不全,但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唱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比较难听,中间还忘词了,他提醒了我两次,我勉强唱完,他听后点了点头,客气地将我送出门,从此再无联系。
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回家,在外面租房住,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基本弹尽粮绝。也是在这个时候,政府颁布一项政策,要建设动漫产业基地,投入资金,扶持行业发展,霎时间,新公司如雨后春笋,各方面人才紧缺,于是我在动漫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负责给动画片写脚本。老板姓张,我叫他张总,他摆摆手,说,叫老师就行,张老师。入职之后,我问他,张老师,我们要做一部什么题材的动画片。张老师说,按照我的设想,应该是有正派和反派,他们之间有不间断的斗争。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要一集讲一个故事,不需要有太强的连续性,每集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体现出团队力量,一个主角,带着几个性格各异的配角,共同克服弱点,排除万难,通力合作,对抗敌人。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插上想象的翅膀,小孩儿嘛,就喜欢幻想故事。我说,明白,张老师,我们是要拍《西游记》吧。
公司的办公地点本来说是在二十一世纪大厦,但由于里面租金较贵,张老师只租了很小一间,用来注册。事实上,公司里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姚千地区的一套农家院里工作。姚千,全名姚千户屯镇,距离沈阳市区三十公里,往返有长途,农家院是张老师亲戚家的,门口有一条年迈的狼狗,没精打采,毫无攻击性,平时都不栓链子,张老师的亲戚每天负责照顾我们的起居,非常仔细,无微不至,按照张老师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方便我们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创作之中,抓准时间节点,争取一天出一集。张老师每周会来开一次会,查看进度,验收工作,晚上再喝一顿大酒,坐在炕上跟大家畅想未来,像一位返乡的亲戚,功成名就,为我们带来城市里最新的变迁。
我在姚千待了十几天,就有点坐不住,趁着午饭时间,总拉着同事出去转悠,这个地方比较野,人少风大,杂草疯长,空房无数,满地烧废的玉米秆,像微小的新冢,纸钱纷纷,全部渗在泥里。旁边还有一片荒废的别墅区,始建于二十年前,碎玻璃满地,绳索电线缠绕,白天房间里摆太阳能唱佛机,循环播放《大悲咒》,晚上四处有鬼叫,无论何时,走在路上都提心吊胆。
我在南屋工作,睡在北屋,卧室紧邻精密仪表厂,已经废置多年,厂区的围墙上还扎着玻璃片,看着相当锋利。开始几天,我睡到半夜总会醒来,恍惚间听到仪表厂里有枪响,而且不止一声,还有人在喊,在奔跑,像是在打仗,场面混乱,而某一瞬间,又全部安静下来,这些声音令我十分恐惧,难以入眠。第二天中午,阳光猛烈,饭后,我走到仪表厂门口,发现大门仍旧紧闭,锈迹斑斑,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透过门缝往里看,也只是一片无尽的杂草,绿意汹涌,与乱石和狭长的苍穹结合在一起,回忆昨夜的声音,宛如一幅幻景。
有一次,张老师喝多了酒,跟我们说,我们这个动画做完之后,肯定会大获成功,风靡全世界,到时候,我们要转型实体产业,在这边建一座大型魔幻乐园,比肩迪士尼,以西游记为主题,九九八十一难,门口就是一座火焰山,真烧,二十四小时点火,模仿奥运会,操你妈的;然后还能让你家孩子飞,迪士尼让他飞十米,我他妈让你家孩子飞上去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我操你妈的,你们说,有意思不。我们没人说话。
我在姚千待了将近两个月,写了三十集的内容,车轱辘话儿来回讲,每天脑袋里都是小动物干仗,濒临崩溃,但动画组那边,连一分钟还没做出来,举步维艰。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变得较为宽裕,正好在网上看见有人招募图书写手,稿费还可以,千字六十,但要得比较急,因为是要追一本畅销书,我发去邮件联系,按照给过来的资料,熬了一个星期,将初稿做完,对方看过后表示满意,打来电话,沟通细节修改,这我才知道是对方一位女编辑,名叫肖雯,在南方一个出版社的北京分社上班,之后她又发给我一部书稿,是要写袁世凯,这个人物我比较熟悉,从前看过不少资料,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见解,顺利完成之后,她把两部书稿的款项一并打来,又问我目前从事哪一行。我说,编剧行业吧。她说,好做吗。我说,不太好做。她说,那不如来北京,我们一起成立工作室,做好稿子卖给出版社,买断也行,签版税也行,我这边都有资源。我没有立即答应,挂掉电话之后,想了两天,之后准备拖着箱子离开这里,因为没签合同,也不想惊动其他同事,所以我是半夜走的,按照预计行程,我沿着丹霍线步行,在天亮时,正好能赶到汽车站,然后坐第一趟车回到市内,从而逃离姚千,稍晚一点也没关系,车有的是。当天半夜,我悄悄出门,走出一段距离后,便听见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这次也像是孤零零的鞭炮声,我索性坐在地上,面朝着仪表厂的方向,风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阔,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着冲天的火光,但在远处,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