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下岗之后,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了台二手摩托车拉脚儿。每天早上六点出门,不锈钢盆接满温水,仔细擦一遍车,然后把头盔扣在后座上,站在轻工街的路口等活儿,没客人的时候,便会跟着几位同伴烤火取暖。他们在道边摆一只油漆桶,里面堆着废旧木头窗框,倒油点燃,火苗一下子便蹿开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围着火焰聊天,炸裂声从中不时传出,像一场贫寒的晚会。他们的模样都很接近,戴针织帽子,穿派克服,膝盖上绑着皮护膝,在油漆桶周围不停地跺着脚,偶尔伸出两手,缓缓推向火焰,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衡,光在其中历经几度折射,人与事物均呈现出波动的轮廓,仿佛要被融化,十分梦幻,看得时间久了,视线也恍惚起来,眼里总有热浪,于是他们在放松离合器后,总要平顺地滑行一阵子,再去慢慢拧动油门,开出去几十米后,冷风唤醒精神,浪潮逐渐消退,世界一点一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
拉脚儿没有固定价格,全靠协商,普遍规则是,先问客人要去什么地方,然后一撇嘴,说那地方可不好走,得五块钱。客人说,别扯了,最多三块钱,我都去多少回了。最后勉为其难地说,三块就三块,上来吧,给你跑一圈,权当交个朋友。客人说,行,稳当点儿。
夏天坐摩托车的较多,车沿着大道开起来,头发被风梳在后面,两侧的景色飞速后移,袖口里灌进几分凉爽,满目生机;冬天生意相对就差一些,天气冷,风嗖嗖地刮起来,像一把刀子,不仅割在脸上,也钻进膝盖缝儿里,落下的全是硬伤,另外就是路面也不好走,积雪数月不化,到处冰凌,不好把握平衡。
我爸赶上的年月不好,青春期下乡,中年又下岗,本想顺应时代洪流,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到最后才发现,只有自己四处碰壁。刚开始拉脚儿的时候,又赶上是冬天,整天也没几个客人,在外面干受冻,成天吸溜着鼻子,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下来,能剩三十来块钱,运气差的时候,也就十几块。转过年去,开春之后,天气变暖,境况也有所好转,中小学生爱睡懒觉,经常来不及上学,又舍不得钱打出租,便都来坐摩托车,经济实惠,速度也快,赶得上升旗仪式。那阵子我爸心情不错,已经断了小半年的烟酒,又给自己续上了,一天半盒黄红梅。
从礼拜一到礼拜五,摩托车都能维持生意,但周末就比较惨淡,很多人选择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出行。我爸在周末也比较清闲,通常会驮着我送到补课班,然后回来跟那几个骑摩托的朋友打扑克,消磨时间,偶尔挂点小彩儿。玩牌的间歇,他们会问我爸,送你儿子去学啥特长了,练琴呢。我爸说,没学特长,补课呢,学数学和英语。他们说,怎么还得补课呢,学习跟不上了啊。我爸说,能跟上,提高班,学校老师办的,不去的话,课堂上对你家孩子没好脸儿。他们说,这不合理,变相收费。我爸说,唠这些没有用,都是心甘情愿,钱都没少花,但孩子以后能学成啥样,说不好。他们劝我爸说,好好培养,学吧,肯定有出息,学外语,以后能当翻译官。
有一天下午,刚打完两圈扑克,我爸抖抖肩膀,准备点根烟,倚在后座上休息一下,这时走过来一个男的,朝着这几个骑摩托的摆手示意,年纪大概四十岁出头,佝偻着背,眼眶很深,嘴唇乌紫,挺瘦,皮肤松弛,脸上的皮也耷拉下来,他穿着棕色皮夹克,裤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稀里哗啦乱响,还没走到近前,便扯着嗓子喊,我要去五里河,有能走的没。
摩托车拉脚儿一般都是近道,十分钟以内的距离,五里河较远,位于青年大街南边,横跨两个区,公交车也要十七八站地;骑摩托过去的话,要走南八或者两洞桥,这两个地方经常有警察出没,躲在桥墩底下,见有骑摩托的经过,便紧跟着追上去,抓到就扣车罚钱,没得商量,一般没人愿意走,怕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那人问完之后,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很犹豫,没人接话,我爸随口问一句,那么老远,你能给多少钱啊。他说,你说多少吧。我爸想了想,说,那边总有警察蹲点儿,跑一趟风险挺大,至少也得二十。他说,二十块钱,那我还不如再添点钱打出租呢,十五,能走就走,我主要是有点着急,你们摩托能突能钻,能打游击战,灵活,跑得快,估计不能耽误我事儿。我爸心里一横,说,反正现在也没活儿,十五就十五吧,给儿子赚补课费,你上来吧。
刚开出去几步,我爸顶着大风跟他喊道,我得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你不能坑我,一会儿要是遇上警察,你就说咱俩认识,是老朋友,一起串门去,千万别说我是拉脚儿的,这车要被扣,那我可废了,我还得指它过日子呢。他在后面回应道,放心吧,咱俩对好台词儿,我姓肖,小月肖,肖树斌,以前面粉厂的,在食堂里颠大勺。我爸说,面粉厂啊,现在效益也不行了吧,我以前是变压器厂的。肖树斌说,鸡毛效益啊,厂子都黄好几年了。我爸问,那你这大中午的,去五里河要干啥呢。肖树斌说,我看球去啊,沈阳海狮,今天新赛季的第一个主场,我观摩一下。我爸笑着说,观摩,这词儿用的,你是领导呗。肖树斌说,领导谁啊,你看我像是咋的,面粉厂下岗后,我去海狮队上过几天班,在他们食堂做饭,相互比较熟悉,也有点感情。我爸说,听说海狮今年请来一个南美外援守大门。肖树斌说,对,你平时也是看球啊,那赶巧了,新来的叫里能达,秘鲁国家队待过,我今天主要看看他发挥咋样。我爸说,弹跳应该挺好。肖树斌说,美洲人么,身体柔韧性都不错,你看蝎子摆尾那个,哥伦比亚伊基塔,后背一挺,能打对折。我爸说,今年能保级就行。肖树斌说,保级问题不大,但得往长远点展望,年年保级年年保,有惊无险又一年。
我爸一路骑得两腿生风,肖树斌坐在后面,高出我爸半个脑袋,双目逼视前方,不断地规划、指挥、督促,统率全程。他们穿过陡坡、桥洞和红灯,飞跃泥潭与坑陷,与长途客车并驾齐驱,在比赛开始之前,顺利抵达五里河体育场门口。肖树斌扬腿下车,摘下头盔,表情严肃,凝望着赛场外沿灰色的水泥高墙,几绺被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颇为郑重地将头盔连同十五元钱一起递给我爸,提议说道,没啥事一起看球呗。我爸说,今天不行,还得接孩子,以后有机会的吧。
那天晚上,我爸从补课班把我接回来,将摩托存在车库里,又用干抹布掸去表面灰尘,然后去楼门口的小卖铺换啤酒,门口正好碰上肖树斌,他坐在板凳上一边剔着牙,一边跟我爸点头打招呼,昏黄的路灯之下,他半张着嘴,头发凌乱,看起来古怪而又狰狞。我爸跟他说,回来了,还挺快。肖树斌说,还行,坐别人的面包回来的。我爸说,今天赢没?跟谁踢的?肖树斌说,零比零,大连万达,踢得还行,扑险球了,你没看可惜了,今天罗西都去了,就那个撇家舍业的全国第一球迷,总戴个鸡巴牛仔帽,老活跃了。我爸问,你住咱们变压器厂宿舍么,以前没见过。肖树斌说,不住这边,住对面东药宿舍,刚换的房子,单间,搬过来没多久,那边小卖铺里没电视,我过来等着看体育新闻。我爸点点头,走进去拎了两瓶啤酒,肖树斌手里捏着牙签,笑着朝我抬抬下巴,说,你儿子啊?我爸说,嗯,我家的。肖树斌接着问,多大了。我爸替我回答说,十一了。肖树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音调忽然挑高,对我说道,还夹个公文包呢,小样儿挺爱学习呗。我爸说,补课刚回来,也不爱学,爱看电视,你家是儿子还是闺女。肖树斌说,也是儿子,不爱学习,写作业费劲,我给他送体校去了,培养他踢球呢,司职主力前锋。我爸说,那有发展,以后最次也是李金羽。肖树斌说,目前来看,就是个头儿差点,还没长起来,技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过人跟玩儿似的。
此后的两三个月,每逢沈阳海狮的主场比赛日,肖树斌都会坐我爸的摩托车去体育场看球。有几次还拎着一柄长长的旗杆,旗面在前端卷折起来,肖树斌坐在后面,将旗杆斜着提至腰间,远看像一杆红缨枪,到体育场门口后,他翻身下车,劈开双腿,舒展大旗,迎风一挥,开始吼唱队歌,缓步入场,他的嗓音低沉怪异,旗子上写的正是其中两句歌词: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
那阵子,各行各业对足球重燃热情,单位机关均设有球迷协会,有一次,我们学校组织去看沈阳海狮队的比赛,给球队加油助威,我也报名参加。我爸听说我要去,提前跟肖树斌说,这礼拜儿子他们学校组织看球,我也跟着去凑个热闹,顺道儿免费给你拉过去。肖树斌听后很兴奋,推心置腹地反复提醒我爸,千万要记得,你来看球,必须带着下岗证,下岗职工有专门看台,持该证在正规售票处买票,只需一块钱,不然至少也得五块,没有那个必要。
那场是沈阳海狮对阵深圳平安,上半场我们的后卫陈波先进一球,李玮峰在下半场头球扳平,几分钟之后,海狮的王牌外援里贝罗再度帮助球队反超比分,全场气氛达到顶点,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气势浩荡。四面看台基本全部坐满,我们前面的方阵坐着的是炮兵学院的,穿着军装,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一片汗流浃背的浅绿色,他们玩人浪时很有秩序,齐刷刷地起立,然后再坐下,看不出层次,却博得不少欢呼;正对面是本地最大的球迷协会,他们要么穿着黄色队服,要么光着上身,极具激情地敲锣打鼓,纸屑和彩带漫天飞扬;而在西侧球门后身,则是相对稀疏的下岗工人看台,我爸也在其中,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服,站得很松散,不聚堆,全场基本没坐下来过,双手揣在裤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观望,每个人好像都是一副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样子,只有肖树斌在那里孤零零地挥舞着大旗,像茫茫大海上的开拓者,劈波斩浪,奔向前方。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肖树斌死活不让我们回家,非要请客吃饭。我们跟着他来到球场附近的一家饭馆,肖树斌将旗杆贴着墙根放好,举着菜单问我爱吃啥,我说啥都行。他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溜三样,一锅脊骨炖酸菜,又拌了个老虎菜,并叮嘱老板要往上面多倒点儿辣椒油,然后他拿起两个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厨里接回来两杯白酒,跟我爸说,尝尝这个,绿豆酒,纯粮食酿的,有甜味,不缠头。
肖树斌情绪高昂,手舞足蹈,话也很多,先是跟我爸聊本场比赛的战术安排与球员表现,又对后面几轮海狮队的整体形势做了一些预判分析。两杯白酒下肚,球场上的事情已经聊尽,我爸问他,我看你好像没跟孩子一起住。肖树斌说,离了,孩子跟他妈呢。我爸说,那你活得挺自在,看球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负担。肖树斌说,咋没有,赡养费每个月得给吧,你是不知道,孩子踢球开销也很大,买断工龄给的那点钱,花得基本不剩啥了。我爸说,你那是不愿意干,你有做饭的手艺,不怕找不到活儿。肖树斌听后很高兴,说道,这个问题你看得挺透,真的,那是我不爱干,不愿意遭那份罪,我要是爱干,那还能有别人啥事,比方说吧,这干豆腐炒的,就不合格,勾芡之前必须得挂上老汤。我爸说,那还说啥,放了老汤味道就是不一样,不早了,再喝瓶啤酒漱漱口,然后我得回家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
肖树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两根烟,递给我爸一根,自己也点上,深吸几口,将烟灰弹到桌子底下,说道,着啥忙,回去也没事儿,提起做饭这方面,我有几道拿手菜,你记得前年的三驾马车么。我爸说,有印象,朝鲜过来的三个外援,挺玩命,场场踢得头破血流。肖树斌接着说,那时候我在队里当厨师,咱们海狮队在浑河旁边的沈水园拉练,这仨兄弟刚来沈阳,没怎么吃过肉,我有道菜做得很厉害,扣肘子,熬过的酱油与白糖挂色,过明油再上锅蒸,最后浇肉汁芡,里外透亮,老少咸宜,那是真解馋,他们第一次看见扣肘子时,眼冒绿光,连皮带肉地夹起一大筷子就往嘴里塞,根本不怕腻,从此之后,青菜一口不吃,顿顿肘子配戗面大馒头,有一个姓李的,吃完还跟我哭了,叽哩哇啦说一堆,我也听不懂朝鲜话啊,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啊,好,行,行,知道了,好好踢,肘子有的是。我爸说,朝鲜还是困难,他们过来就相当于改善生活了。肖树斌说,后来连续吃了半个月,再也不吃了,肉类一口不碰,我估计是顶着了,队里让我想办法,调节饮食,我去西塔给他们买来几罐辣酱,这可正对胃口,他们又开始吃辣酱拌大米饭,一天三顿,吃得嘴唇红肿。我爸说,营养跟不上吧。肖树斌说,他们也习惯了,体质比较顽强,还有个事情,一般人都不知道,跟着这三驾马车一起过来的,其实还有个监管。我爸说,监管谁啊?肖树斌说,监管球员的日常生活,按照我的理解,类似于咱们监狱里的管教,训练结束之后不让球员出门,天天就在宿舍给他们放电影,全是爱国战争片,监管是个老头儿,五十多岁吧,也会说中国话,长得慈眉善目。我爸说,搁在部队里就是政委吧。肖树斌说,那咱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个角色,我后来被开除,主要就坏在他身上了。我爸说,到底怎么回事呢。肖树斌说,他们几个来队里半年之后,相互都比较熟悉了,我跟他们每天也都打招呼,有一次晚饭过后,全队组织看比赛录像,这个监管在后厨把我喊出来,敬了根烟,聊了挺长时间,他问我家庭情况,我告诉他我儿子也学踢球呢,他说那挺好,有空带过来,让三驾马车带着踢一踢,我说那不好吧,违反队里的规定,他说朝鲜球员他说了算,都得听他的,让我放心带儿子过来,我听后还挺高兴,第二天休息日,就把儿子喊过来了,跟着三驾马车练了大半天,我儿子觉得确实有收获,我也高兴,感谢一番,到了晚上,正准备睡觉,监管咚咚咚地敲我房门,我披着衣服出去,他火急火燎地跟我使着眼色,让我别睡了,带他出去转转,我说这都几点了,商店都关门了,他说,不去商店,我说,那你要上哪去,他说,你们做饭时不经常讨论么,我还是没弄明白,就问他,我们讨论什么来着,他嬉皮笑脸地模仿我上菜时的调侃语气说,小鸡儿操大鹅,哐哐就是壳,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要让我带他出去找小姐,有这种需求,咱也不好拒绝,毕竟为我儿子出力了,以后还指望着他给带进梯队呢,不敢得罪,但那天后来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也有一定责任,那天时间有点太晚,洗浴中心又离得很远,我就带他在附近找了个足疗店,我寻思赶紧整完拉倒,回去好继续睡觉,进店之后,老板娘拉开粉灯,小妹儿在沙发横七竖八地躺着,让监管自己选,他翻过来这个,又摸摸那个,像在市场里买鱼,挑挑拣拣好几遍,噘着嘴老也不满意,我有点不耐烦,忽悠他说,都是一样的玩意儿,你知不知道,咱们中国有句老话,两眼一闭都是张曼玉,大被一蒙全是杨钰莹,后来好不容易搂着一个进屋了,结果还没过两分钟,裤子刚脱下来,外面的警察就直接冲进来了,我脑袋嗡地一下,心想这下可坏了,钓鱼执法,根本说不清楚,监管被带出来的时候还假装听不懂汉语,满嘴叽里咕噜地喷朝鲜话,喊得很凶,各种挣扎,但也没用,照样被铐上塞警车里了,第二天下午,队里派人把我俩接回去的,屁股还没坐稳,我就被通知开除了,他妈的,真也想不通,最后给我定的罪名是影响国际关系。肖树斌自己讲得很来劲,没注意到我爸的脸已经拉得很长。正说到兴头上,我爸一挥手,说道,打住吧,当着孩子的面儿,别唠这些了。
大概半个月之后,有天我放学回家,发现肖树斌正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酒,他侧着身子,手里举着筷子,满脸通红,唾星飞溅,朝我爸比划着说,这么大一个金镏子,给送过去了,就他妈让踢十五分钟,黑不黑。我爸说,没办法,培养特长就是费钱。肖树斌叹了口气,双手抱着脑袋说,这教练,太现实了,不塞钱就不让上场,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爸说,都理解,我这不也一样,咬牙坚持,你再想想办法吧。肖树斌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儿子回来了,没事那我走了,别耽误他学习。我爸说,有空过来喝酒。肖树斌走之前,笑着跟我说,给你买小食品了,在屋里呢,得好好学啊,不能辜负你爸。我爸说,快说谢谢。我说,谢谢肖叔。
肖树斌离开之后,我和我爸隔着门听他下楼,拖鞋趿拉在楼梯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要迈向何处。我问我爸说,他咋来了呢。我爸说,推不走,来借钱的,赡养费给不起了。我说,前几天我看见他儿子了,在东药宿舍那边。我爸说,哦,他干啥呢。我说,跟他爸站在外面唠嗑。我爸自己补了口酒,说,哦,没进屋呢。我说,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他儿子上去卷他一脚。我爸愣了一下,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看见肖叔被踢到的那条腿打了个弯,他一只手扶着那条腿,栽着肩膀不停地说着话,那条腿后来就那么弯着,再也没直起来。我爸听后想了想,跟我说,搞体育的,可能脾气都不好,你回屋写作业吧。
在此之前,我妈总吵着睡不好觉,只能睡前半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没精神头儿,哈欠连天,又过不到半个月,她开始头疼,成天总揉着太阳穴,早先像是神经痛,一跳一跳的,挺有节奏,后来发展得比较严重,抱着脑袋起不来床,我爸半夜送去医院,拍片化验,忙得眼花缭乱,第二天专家会诊,说是脑袋里长了东西,建议立即做开颅手术。
这对于我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爸措手不及,每天东跑西走,骑着摩托出门借钱,亲戚基本求了个遍,打了一沓白条,拉脚儿的朋友也给凑了一些,最后总算把钱攒齐。做手术那天,我和我爸在门外站着等了很长时间,他把派克服盖在我身上,让我眯一会儿,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使其变成嗡鸣,庞杂而喧哗。
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进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护士把我妈推出来时,大声喊家属,我爸正好不在,我朝着走廊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回应,外面太冷,我赶忙先把床接过来,准备自己推回病房。那张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轮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摇晃一路,手术床还磕到电梯门上,咣当一声,我妈的脑袋也跟着一晃,我爸这才匆忙从后面赶来,满身烟味,我当时十分怨恨他,情绪很激烈,差点儿也卷他一脚。
做完手术后的前几天里,我妈的视力受了一些影响,看东西模糊,像蒙上一层薄雾,生活不能自理,我爸没法出去拉脚儿,整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妈,我放学后也过去,跟他们一起吃病号饭,帮着我妈一点一点恢复,晚上跟我爸一颠一倒,睡在租来的行军床上。有一天,吃过晚饭,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半导体里播的新闻,女主持人说,长春流窜到我市作案的刨锛帮,目前已有三人落网,群众拍手称快。我问我爸,啥叫刨锛帮。我爸说,就是刨后脑勺的组织,趁你上楼梯的时候拿着锛子照你脑袋来一下。我说,刨别人后脑勺干啥。我爸说,抢钱,现在人都渴。我说,能把人刨成啥样?我爸说,点子正的,能直接被刨死,点子背的,一辈子变植物人。
我们都很意外,我妈住院期间,肖树斌还来探望过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衬衫很不合身,仍趿拉着拖鞋,拎来半盘香蕉和一塑料袋国光苹果,坐在板凳上,低着脑袋,双手无处可放,讲话前言不搭后语。肖树斌先是发表一通对于医疗制度的看法,然后问我爸,弟妹恢复得咋样。我爸说,还行,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肖树斌又问,能走医疗保险不?我爸说,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费。肖树斌说,那你看看,医院就赚这份钱呢。我爸说,也没办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没呢。他回答说,出去找了,没找到,试了几家,都不行,我这大锅饭手法,饭店不爱要,还是不行,不够细致。我爸说,别着急,慢慢来,最近去看球没有。肖树斌说,球是必须得看啊,最近几场都关键,保级大战,没想到,买了好几个外援,最后还要在保级线上挣扎。
临走之前,肖树斌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掖到我妈枕头底下,我爸上前阻拦,说,心意领了,钱不能要。肖树斌说,给弟妹的,多少就这点儿意思,刚做完手术,营养得跟上。我爸再三推辞,但肖树斌仍十分坚持,最后我爸只好收下来。我爸把肖树彬送出门,走下楼梯之前,转头跟我爸说,还有个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说,你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肖树斌说,这几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话,借我骑几天,我去看场球,另外,可能还要带儿子出门一趟,当郊游了。我爸犹豫了一下,有点勉强地说,也行,我倒是不骑。肖树斌说,就借三天,到时候加满油给你骑回来,保管原封不动。
第二天,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出院,中午时候,我爸在楼上帮我妈整理行李,找大夫开药,我捧着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路过医院的大厅时,发现很多人都在往门外跑,有大夫和护士,也有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他们有的跑得很快,像在冲刺,有的身体不便,缓慢地挪动步伐,但神色却十分焦急。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开始向外涌动,不知不觉,我也变成其中一员。
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外面正下着小雨,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随着他人的目光,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半空里火花闪现,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惊恐、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无法分辨性别,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灾难在眼前逐渐变得具体起来。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烟尘浓重,十分呛人,哭声停止了,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声势浩大,人群仍旧没有散去,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
新闻报道说,环路电车辫子脱落线网,正好搭到高压线上,辫子的牵引绳瞬时燃烧,车里的集电器发红,车内乘客毫不知情,抵达站点推门下车时,当场被高压电击倒在地,瞬间烧焦死去,总共六个人,在车门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我心想,原来是六个人。当天很多围观者都在查数,踮脚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烧焦的白骨,有人数到四,有人数到五,烟尘不断袭来,他们揉揉眼睛,咳嗽着,重新查数。
三天过去了,肖树斌借去的摩托车并没有按时归还。我妈那时已经出院,在家静养,我爸准备重拾拉脚儿生意,便跑去找肖树斌要回摩托,但四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肖树斌就此人间蒸发,这点也在我们意料之外。我妈想说又不敢说,每天在床上叹气,身体极其虚弱。
我爸尤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心怀善意地去揣测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损坏、撞车、有急用、去外地未归、被警察扣留……他一遍一遍试着去说服自己,在某一天睁开眼睛时,那辆摩托车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车库里,加满了油,没有灰尘,动力强劲,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或者说,类似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周之后,我爸逐渐认清被骗的事实,摩托车不知所踪,他唯一的营生无法继续,成天在家里闷闷不乐,他很后悔也很自责,怎么能轻信只是跟自己喝过两顿酒的人呢?
那时天气转凉,我正在准备重点中学的提前入学考试,每天晚上在家里做成套的试卷,翻找补习资料时,发现有几本参考书都摞在洗衣机盖子上,平时那些书都是放在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我爸单位以前发的,棕色人造革,右下角还有个印章,上面写着“沈阳变压器厂四十周年纪念”,单边拉锁,侧面带个提手,空间很大,颇为实用。
当天晚上,我爸进门回家时,带着浑身的酒气,脸色很不好,我问他怎么又去喝酒,他没有回话,直接走回屋里。我看见他的腋下夹着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那个包比我用的时候显得要旧一些,表面上多了几道白印,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他将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处。我觉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时,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其质地坚实,轮廓突出而危险,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这让我想起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
那段时间里,我爸每天出门很早,非常固执地去寻找肖树斌和那辆尚未归还的摩托车。他凭借酒后残存的记忆,先是去往肖树斌儿子所在的体校,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辆一辆检查外面停放着的摩托车,他想,那或许意味着三十分钟的登场时间,同时,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体校里也并非个个人高马大,也有毫无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儿子一样,病恹恹地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无力量地垂在两侧。他在校门口搜寻未得,又跑去车库和教学楼里,警卫问他是谁,来干啥,他也不说话,夹着公文包快步翻墙离去,警卫在后面追赶,追到一半停下来,他不敢放松,仍继续跑下去,直至筋疲力尽。
肖树斌以前住的东药宿舍楼,他也去过不止一次,经常上楼敲门,不仅白天去敲,有时半夜也去,始终无人应答;他又在楼下蹲点儿,夹着包,背靠着墙,藏在楼洞里,满身白灰,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附近的邻居上班时看见他,下班时发现他还在,便十分警惕,他待了几天,遭受无数的白眼与盘问,到头来一无所获。
我爸折腾了一段时间,人变得更为消瘦,精神也日益萎靡,但公文包仍不离身,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有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他自己在厨房里喝酒,模样消沉,半天才喝一口,他把我喊过去,然后说了句,一比零,我说什么,他说,倒数第二轮,今天沈阳海狮对鲁能泰山,一比零赢了,保级成功。我说,你去体育场看球了。他说,去了。我说,那你看见肖叔了吗。他说,没有。我说,摩托车也没找到。他说,没找到。我说,不要再去找了。他说,整不明白。我说,不明白啥。他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自己喝酒。后来我想通了,他不明白的大概是,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松地放弃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呢。
那年联赛的最后一个比赛日是在十月底,在此之前,沈阳海狮队已经拿到足够的分数,即便最后一轮输球,也没有降级风险。那天中午,我爸忽然说要带我去看球,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又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便跟他坐上公交车,一路晃荡着到达体育场,我在车上昏昏欲睡。在售票口买票时,我发现这次他并没用下岗证,而是买了两张正价球票。那天我们去得很早,中午刚过,便坐在看台里,位置不错,视野很好。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看着一大片阴影从东侧移到西侧,比赛开始的哨声才响起来,那是一场很沉闷的比赛,观众不多,双方踢得心不在焉,主裁判不停地看表,最终沈阳海狮与对手零比零踢平。
比赛结束时,已是傍晚,天色正逐渐暗下来,我们要赶回家去做饭,从球场出来之后,便又坐上一趟公交车,很多穿着队服的球迷也涌进来,车内一片黄色的海洋,人挤着人,声音嘈杂,我的脸几乎是贴在车窗上。我们坐的是一辆即将报废的无轨电车,自从那场事故之后,全部无轨电车都要停掉,这辆车也不例外,正在履行最后几次使命,它庞大而破旧,慢吞吞地行驶,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半空,在立交桥底下盘旋、绕转,车厢四面漏风,震颤得很厉害,街道在闪光,无轨电车经过两侧的饭店、练歌房和休闲中心,几处商铺正在翻修,门口堆着新鲜而潮湿的沙土,我爸站在我身后,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我们虽然在车里,但也能感受到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冷。无轨电车走走停停,走到两洞桥附近时,开始剧烈颠簸,雨后的桥底遍布泥坑,车辆由此经过,起起伏伏,像是开在弹簧上。两洞桥上方经常有火车经过,拉着树木或者钢铁,从更北的地方缓慢开来,防雨布随意地铺在上面,每次过火车,底下的桥洞里都会轰隆作响,仿佛即将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中,我们再次见到了肖树斌。
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侧,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隔着车窗,离我咫尺,他的面目复杂,衣着单薄,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吹散废屑、树叶与积水,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望。我们沉默地驶过去,之后是一个轻微的刹车,后面的人又都挤上来,如层叠的波浪,我们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车上的一些球迷也看见了那杆旗,跃跃欲动,有人开始轻声哼唱队歌,开始是一个声音,后来又有人怪叫着附和,最终变成一场小规模的合唱,如同一场虔诚的祷告: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所有的沈阳人都是兄弟姐妹,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你的身旁。
后来到站之后,电车与歌声一起停下来,很多人下车了,又上来一些,车里变得很宽松,再后来,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一直坐到终点站,外面的雨又下起来了。
那天之后,我爸在供暖公司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他不懂任何管线的技术,也不知道那些烧得滚烫的水要流向何处,又要怎么流回来,一切需要从头学习,他夹起公文包,里面放着笔和纸,但不到一年,便又失业了。后来,他又做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工作,学着去做一些事情,很快他就变老了,这一点也出乎意料,我是说,那些年过得都很快。
我没有告诉我爸的是,那年冬天里,我在东药宿舍附近总能看见肖树斌的儿子,那个曾经的主力前锋。他皮肤白皙,长相周正,看起来倒并不比我大几岁,个子虽然还是没有长起来,但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人住在一起,形影不离,十分亲密。那时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运动员的气质,大概已经不在体校继续踢球了,每天只是穿着一件很长的羽绒服,跟女朋友搂在一起走路,他们踏遍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街道、铁路、市场、花园,有时候拎着白菜或者方便面,有时候两手空空。他的女朋友很瘦,半黄的头发扎得很高,化很浓的妆,总穿一条绷得很紧的黑色皮裤。有一次下很大的雪,我看见她低着头迎面走来,独自一人,穿着过时的旧毛衣,瑟瑟发抖,毛衣上的亮片散发出黯淡的光泽;她单手捏紧松垮的领口,双唇紧闭,眯着眼睛,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树上的大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假睫毛上,那一刻,我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