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战后初期的日本。
虽然居住在都市里的市民因受战争恶果的牵连而民不聊生,但在远离都市的农村里,普通的农民凭借自家的几亩薄田糊口,姑且过着温饱的生活。
这一天,村民久保信一郎忙完了田里的劳作,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悠闲地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在枕下摸索一番,取出了半包褐色的香烟。他端详着烟盒,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支烟,却又迟疑了,呆了片刻,不舍地把烟塞回盒子里,又把烟盒夹到枕下,轻轻地拍了拍枕头,微叹了一口气。
这是最后半盒香烟,吸完便没有钱马上再买。他掐着指头盘算,只需再等两个星期,待田里的黄瓜完全成熟了,拿出一部分到集市上去卖,赚了钱,买上一盒,到那时再一口气吸掉旧盒子里剩下的香烟,岂不痛快?
想到这里,信一郎有些得意了,于是眯上了眼睛,让午后温暖的日光铺在身上,睡了一觉。
林间草丛中,蝉叫,蛙鸣,铃虫的歌声悦耳。这本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午后。
然而在不远处的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干着不吉的勾当。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信一郎。
“是谁?”信一郎只手撑起身体,有些不满地问道。
“是我,久保先生,邻家的福田。”一个女声应道,声音显得有点着急。
信一郎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过去开了门,看见福田幸子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
“请问,我家的川之助在府上吗?”福田幸子劈头便问。
信一郎一愣,摇头道:“不,我今天还没见过贵公子。”
幸子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神色愈加惊慌,嘴唇哆嗦着道:“是吗,是吗……”
信一郎见状问道:“恕我冒昧,请问川之助这孩子走失了吗?”
幸子点头,目光呆滞地回答:“昨晚不见的,我以为那孩子贪玩,想必是去哪里玩耍忘了回家,这是以前常有的事。通常,第二天早晨都会睡在自己的被窝里,但今天早晨……”幸子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信一郎慌张地劝道:“请千万不要难过,相信川之助不会有事的。”
信一郎平素并不喜欢川之助,应该说全村的人都不喜欢他。那孩子淘气顽皮,时不时偷偷在别人家的田地里摘走尚未成熟的果实。信一郎的黄瓜也不免遭殃,隔三差五便发现少了几根。而幸子溺爱自己的儿子,对川之助的种种行为毫不责骂,这让信一郎对幸子也颇有意见。
但如今见幸子爱子心切,信一郎心生怜悯,当即决定帮助幸子一起去找孩子。
出了门,见村中已有些人走出了自家,其中既有好心人帮助寻找孩子,也有好事者打算看幸子家的热闹。
一时间,川之助走失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十几个妇女喧喧攘攘,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围着幸子问这问那,实际上她们并非真正关心川之助,只不过是想要消遣无所事事的午后罢了。真正想要帮忙的人早就在村中转了几个来回,这其中包括信一郎。
此时信一郎站在河边发呆,愣愣地望着村中唯一的一条河流,不祥的感觉在心中顿生:这河水虽然并非湍急,但有一定的深度,川之助那孩子会不会……
这河岸上,今天看起来静谧得有些吓人。
河面上,水波粼粼,缓流无声。信一郎俯身看脚下的江水,清澈的水面映出了他的倒影。他看到自己的两个鼻孔,黑漆漆的。
“喂,你。”愣神间,一个老人在身后对信一郎唤道。
信一郎回身,一个渔夫打扮的老人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提着渔叉和竹篓。信一郎冲着老人微微点头致意,见这老人是陌生面孔,并不是村中的居民。
“不要在河边站着。”老人用渔叉指着信一郎道。
“为什么?”信一郎不明所以。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江水,喃喃道:“河童。”
信一郎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老人瞪圆了眼睛,大声道:“是河童!从南方水域渡到这里的河童!现在正潜伏在这一带的水中,不想被它吃掉的话,就要离河水远一点!”
信一郎重新打量老人一番,说道:“请问……您是什么人?”
“我是来捕杀它的。”老人沉着嗓子说,“我来自河的上游,追着河童的踪迹来到这里。”
信一郎心中一惊,自语道:“难道川之助他……”
老人闻言,向村中的方向看了看,问道:“听起来村中似乎走失了孩子?”
“正是如此。是我邻家的小孩。”信一郎说道。
“必是被河童吃掉了。它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岂有不美餐一顿的道理,况且幼小的孩子正是河童喜好的美食……”老人沉吟道。
信一郎顿时觉得腹中翻滚,张口欲呕。老人突然大吼:“不要在江边呕吐!弄脏了河水,河童发起怒来可不得了!”
信一郎强忍住恶心,问老人:“请问,我们该怎么办?您需要帮手吗,我们大家一起来制伏它!”
老人摇摇头,“不可以,河童很危险,人多反而会增大伤亡的可能性。”老人说罢顿了顿,斜着眼看了看信一郎,说,“不过,河童很喜欢吃黄瓜,如果村里有种植黄瓜的话,每天都投几根黄瓜到这河水之中,河童就不吃人了。不过……这饥荒年代,谁又肯把黄瓜投进河里呢。”
信一郎一愣,微微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
老人看了他一眼,说:“你快回村中去吧,如果哪里都找不到孩子,那就不要抱希望了。我一路追来的途中,每个村子都免不了有村人丧生河童之口,你去警告村民们,不要接近河水。”
信一郎点了点头,对老头说了句“请保重”,又惊恐地看了眼河水,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村中,信一郎把在河边的遭遇对村人们添枝加叶地宣传了一番,却隐瞒了河童喜食黄瓜这件事。
村里顿时人心惶惶,想看热闹的人也收敛了起来,纷纷回到家中闭门不出,帮忙找川之助的人也都犹豫起来,大家踌躇地看着幸子。幸子脸色惨白,惊得一时忘记了哭泣,终于缓缓地跪倒在地,掩面呜咽。
次日,事实证明川之助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个老人提着一只染红的小鞋子,扔在了村中,别人问他话,他也不答,径自离开村中向河边走去了。
片刻后,幸子赶来,抱着那只染红的小鞋,痛不欲生。
信一郎远远望着,心中悲痛,突然想把黄瓜一事告诉村人们,但还是忍住了冲动,摇了摇头,回到了家里。
那之后的几天里,村中寂静得吓人,特别是夜深时,谁也不敢出门,都因那河童的传说而惶恐不安。
这之中以信一郎为甚。他不仅惧怕河童,更惧怕别人盯上他的黄瓜,偏偏这几日,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在注意他的黄瓜。
昨天,渔夫荒木因为不敢去河中捕鱼,便在村里闲逛,经过信一郎的田地旁,对信一郎说了一句:“辛苦了。”信一郎直起身刚要答话,却见荒木并没看着自己,而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地里的黄瓜,信一郎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不止如此,佐藤家的两兄弟也跑到他的田边,看着田里的黄瓜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时而偷偷看着劳作中的信一郎,这也让信一郎感到惶恐。
难道说,那老人把河童喜欢黄瓜一事也告诉了其他村民?
日子在惶惶中度过,转眼两周过去,信一郎终于要松一口气了。因为第二天就可以把黄瓜摘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买香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想到这里,信一郎终于宽心,安稳地睡了。
夜半时分,信一郎被吵醒了。
是谁在唤我?信一郎疑惑,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久保先生……久保先生……”
信一郎心中惊奇,坐起身,想这村中只有自己一人姓久保,这声音应该是在呼唤自己。
“谁?”信一郎大声问道,却不见有人回答。片刻后,那个声音继续唤道:“久保先生……久保先生……”
信一郎自己辨认,突然心惊。这声音自己熟悉,正是邻家那个孩子川之助的声音!
信一郎嗖地站起身,冲出家门,四处张望,却不见川之助的身影。
“川之助,是你吗?”信一郎对着空旷的四周问道。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却继续唤着:“久保先生……久保先生……”
信一郎辨清了声音的方向,循声走去,最后发现,那声音竟是从自家门前的井中传出来的!
川之助掉进井中了?信一郎大惊,冲到井口向下张望。井中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川之助的声音的的确确是来自井底。
焦急之下,信一郎对着井底伸出了手,喊道:“川之助,能看到我的手吗?抓住我的手!”
说罢,等着对方的回应。
然而,那声音却消失了,井中静悄悄的,没有言语声,没有呼吸声。信一郎这才发觉事有蹊跷,迟疑间,他的手被握住了!
那来自井底的手冰冷万分!
信一郎一惊,顾不得那是不是川之助,急忙想要松手,但那冰冷的手却死死地握着他,让他无法抽出手来。信一郎顿时觉得恐怖,只感觉那只手开始用力,那力道巨大,绝不是他能摆脱的。
那只手慢慢向井底缩去,想要把信一郎拖进井中!信一郎拼命抽身,却搏不过对方的巨力。
只是短短的片刻,信一郎还来不及呼救,那只手就瞬间把他的身体拖进了井中。
啊的一声惨叫,来自井底,沉闷的声音没有人听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信一郎家的黄瓜始终没有人来摘,它们枯萎在田地里。
还有那半包香烟,一直在枕头下,没有人知道。
(完)
日文名称:かっぱ(河童)
河童是传说中的动物,或者说是谜之生物,也称作“河太郎”等。它的传说遍布日本全国,称呼也因地而异,与“鬼”和“天狗”并称为日本最有名的三大妖怪。
河童的体格大小与小孩子相仿,身体为绿色或者红色,在大多数描写中头上顶着一个盘子,据说盘中时刻都盛着河水,如果盘中的水干涸,河童就会力气全失或者死掉。河童的嘴是尖的,背部有乌龟一般的甲壳。生有三个肛门,身体散发臭味。也有一说外貌看起来如猿猴或水獭。
河童生性特别擅长游泳,住在河流或沼泽之中(但福冈一带流传河童居住在海里并嗜酒)。
对于河童,比较主流的传说是:喜欢恶作剧,并无危险性,但也有专做坏事的河童,比如将岸边行走的路人拖入水中,在水里拔下人的尻子玉(日本传说中的人体器官,位于肛门内,尻子玉被拔下,人就会气绝而死),并将尻子玉吃掉或者献给龙王做贡品(中国龙王:呜哇,日本龙王真乃恶趣味)。也有一说河童喜食人类的肝,与前述相同,把人类拖入水中溺死,挖出人的肝来吃。
河童喜欢相扑,所以经常与小孩子们玩相扑。有时会把相扑较量中输掉的孩子的尻子玉拔掉,也喜欢吃黄瓜、鱼类和水果。顺便一提,日本的黄瓜卷寿司之所以称为“河童寿司”,其由来即在此。
也有说河童有情有义,对救助过自己的人有恩必报,这样的传说也有不少。
在现代日本,偶尔会有目击者称自己见到过真河童,因此其与野槌蛇并称为日本两大“未确认生物”,也就是“莫须有”的生物,或者说谜之生物。
顺便一说,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在日本也可算家喻户晓,而在多种幼儿画报读物中,住在流沙河中吃人的沙悟净经常以河童的形象来描写,所以在日本,河童成了沙悟净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