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正好。
光华洒落下来,披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他握住了早苗的手。
然后,早苗走了,她的背影消失在村头的老树后。
早苗没有回头,她害怕自己的泪水会决堤般涌出。她不想让自己的未婚夫更加难过,于是匆匆而去。
为了偿还亡父生前的债务,她不得不去将军府中做婢女,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所以,早苗与相恋了三年的他离别。
他们约定,总有重逢的一天,他们要在一起生活,几年,几十年,不离不弃,直到白发苍苍,然后相拥死去。
他站在空旷的土道上,早苗走了,他怅然若失。
突然猫头鹰咕咕叫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到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树梢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咕咕。
他皱了皱眉。
后来的几年,早苗在府中努力地工作。打扫、园艺、喂马,她尽了全力。
再后来的几年,她升为女官,成了婢女的领导者。但她不在乎这些,她只希望做更多的工作,尽快还清父亲欠下的债务,因为她要回家,她要去兑现那个约定。
又几年过去,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早苗不能回忆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忍回忆。
她只想尽早赶回去,她要她自己的幸福,她要与他生活在一起。
她换上当年离开村子时穿的衣服,戴上了他亲手送给她的头饰,金灿灿,明晃晃。
早苗终于离开了这奢华的将军府。
一路上,早苗不停地想着各种东西。
见了面,要说什么?
以后,两个人怎么生活?
打鱼为生?不,不好,鱼腥味会影响孩子。
生几个孩子?两个?还是太少,三个吧。
两男一女……
早苗想着,笑着。
路上,她笑了九十九次。
但她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第一百次。
她停下了脚步,呆住了。
这是她生活过的村庄吗?
野草淹没了土道,甚至高过了屋顶,而屋顶也全是野草。
她找不到他的屋子。
那原本祥和的村庄,如今一片狼藉。那村人引以为豪的神社,如今千疮百孔。
这凄惨的景象让早苗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空气中回荡着她的哭声,没有人来关怀她,因为这里不再有人。
他也不在了。
迎接早苗的,只有杂生的野草,还有树梢上一只面无表情的猫头鹰。
咕咕。
它叫了。
……
藏太郎迷路了。
在这野外迷路实在是不好的预兆,而且,太阳即将落山。
他像一只离群的动物,在林间乱草中穿梭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歇脚的地方。这是一座废弃的神社,虽然千疮百孔,但至少是可以过夜的地方。
藏太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神社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炉台,没有佛像,没有钟。
但是不知道有没有鬼。
藏太郎环视一周,放下了包袱,倚着墙壁坐了下去。
正当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发现墙角处居然坐着一个人。
藏太郎一惊,想: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她?
那是一个女人,背对着藏太郎,头发很乱,很长,但却佩戴着很精美的头饰,金灿灿,明晃晃的。
“你好,打扰了。”藏太郎招呼道,那个女人居然动也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
藏太郎的胆子紧了紧,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
“你好。”藏太郎又开口招呼,但那女人还是一动不动。
藏太郎走近了。他发现这个女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他走得更近了,到了那个女人的背后。
他看到镜子中映出了那女人的脸。
惨白!
藏太郎的心咯噔一下。
那脸没有一丝血色!
藏太郎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那女人突然转过头,两只没有光泽的眼睛盯着藏太郎。
藏太郎看着她惨白的脸,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塞住,说不出话。
突然,女人张大了嘴,用可怖的声音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藏太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惊恐地发现:那女人的牙齿,是铁一般的黑色!漆黑!
“你不是他!”
林中的野鸟被惊动,相继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
维新,倒幕,战争,和平。
战后,饥荒严重。
人们靠吃蝗虫充饥。
伍助离开家寻找食物已经四天了。他走进这所破神社,希望能找到些吃的。他饿坏了。
他没有注意到,神社旁的树梢上,一只猫头鹰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跨进神社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眼前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
伍助虽然有些怕,但近来死人见得多了,也没有十分在意,于是跨过这堆遗骨,走进神社。
神社里的空气混浊,乌烟瘴气,完全不像神社,倒像是一座坟墓!
伍助一双眼睛不断巡视,像一匹饿狼。他不指望能在这破神社中找到什么供品,他只希望能捉住几只老鼠。他真的要饿死了。
眼角一瞥,伍助突然发现墙角处居然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伍助着实一惊,人迹罕至的野外,破败的神庙中,居然有人?
那女人背对着伍助,头发又长又乱,却插着一支头饰。
伍助看了看那个首饰,看起来很华贵,金灿灿,明晃晃的。
于是他心生恶念,一步步走了过去。
“喂,”伍助唤道,恶狠狠地说,“不管你是谁,把头上的钗子拿下来给我。”
那女人居然一动不动。伍助感觉有些奇怪,又走近一些,说:“快点,难道你想吃点苦头?”
女人还是不动,伍助走得更近了。
“我说你……”伍助还想继续威胁她,却看见那女人正捧着一面镜子。
“还有那面镜子也一并给我!”伍助想,这年头,什么都可以用来换钱。
那女人突然回头,伍助吓了一跳。
她的脸真白!白得恐怖!
伍助看了看她,心里有点发憷,但还是壮了壮胆,伸出手,大声说:“头钗、镜子,给我!”
她还是一动不动。
伍助有些急了,大喊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把你的——”
“你不是他!”女人突然大吼。
伍助吓得直哆嗦。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女人尖锐的声音恐怖万分!
伍助的头皮一阵发麻。他看到了,那女人的牙齿是漆黑的!
“你……你是……”伍助已经说不出话来。
女人还在尖叫,惊起草丛中无数的飞鸟。
……
安田雄志是不动产开发商,今天他独自一人驾车来到这尚未开发的野外。
他计划买下这片国有土地。
“这座破庙需要拆除。”安田雄志暗想,但看了看破庙的外观,像是多年前的建筑,于是大步走了进去。
然后,他惊恐地看到两具白森森的骷髅……
不远处的墙角,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头上的发饰金灿灿,明晃晃的……
(完)
日文名称:あおにょうぼう(青女房)
鸟山石燕大师的《今昔画图续百鬼》中,把青女房描绘成“长眉毛、黑牙齿”的女妖。
主流传说中,青女房是一种有着满口黑齿的蓬头女妖,专吃人类,具有高危险性,主要分布于京都一带,经常在那些幽暗的旧屋子里出现,并随时拿着一面镜子。其实关于她的身世和传说,反而是相当凄惨和值得同情的。
青女房又作“青女坊”,在这里“女房”也可等于“女坊”。尽管各自的字面意思相差很大,但在这个关于青女房的传说上,这两个词却是一致的。“女房”的本意就是妻子,“女坊”是尼姑,而“青女房”更多的指的是未婚妻。这个传说中的这位女性本身曾是皇宫中(主要指皇后所管辖的后宫)被给予较高权位的女官,地位高于一般的宫女,有点类似太监总管这样的官职。其在入宫前就已与人定亲为妻,因为不得已的情况而被招入宫中,但与对方共同承诺,将来出宫后二人还要继续在一起,其未婚夫也答应会一直等着她。
入宫后,她从最底层的宫女奋斗到了女官的位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尽早地离开,然后再嫁给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那个他,成为其真正的妻子。终于,离开皇宫的时候盼到了,她欢喜地跑回那个他们未来的家,却发现这里早已成为无人居住的破落的旧房,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会回来,于是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哪怕是永远,她也愿意等下去。一直坐在那里的她,不仅头发变得蓬乱,而且牙齿也被染黑,每逢有人到访时,她就会对着镜子精心地梳妆,实际上却是在窥视对方是不是以前与自己订了婚的旧情人,倘若不是,她便会加害对方并将其杀掉。渐渐地,随着恋人归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心中的怨念也越积越多,最后终成妖怪“青女房”。
因其平时孤单等待的生活也和守活寡一般,与尼姑无异,故也作“青女坊”。所以后来的日本人就觉得,京都里那些本身已为人妻但又在宫廷中服侍皇族的宫女,她们在离开或逃出皇宫后,都有可能成为恐怖的专躲在暗屋中吃人的女妖青女房。
至于文中提到的“极白的脸”和“黑齿”,主要是为了照顾现代人的审美。其实,在古代日本,“白脸”和“黑齿”是女人常见的装扮。“黑齿”起初是公卿贵族才能“享受”的生活方式,乃是用锈铁水加上五倍子末调成,臭烘烘的。不仅女人要涂,男人也要涂,少女十五岁时便要染牙。一直到明治时期,“黑齿”这种习俗才被禁止。所以我们看日本电影,有时候就会看到一些电影里出现黑齿,现代人觉得丑得很,殊不知当时的人不知道觉得有多漂亮呢。
其实,染黑齿是极为古老的习俗,在古代东南亚以至东亚沿海各族中,是一个极普遍的习俗,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中国。早在《山海经》中,就有“黑齿国”的记载。时至今日,去东南亚旅游,如果机缘巧合,还会碰到黑齿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