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薄怒

贺浔并不常来看望贺庚戎,或者说,整个贺家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关心。

在贺家,向来人情凉薄。别说贺庚戎人还在,就是人不在了,那群人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

所以当贺浔出现在病房的时候,贺庚戎也是意外的。

病痛的折磨让他面黄肌瘦,原本健壮的身躯也不过只剩一副骨架。不变的是那副神情,依旧阴狠凶戾,狰狞的让人反胃。

病房再大再豪华,无人问津的孤独依旧是一种煎熬。

见到他的那一刻,贺浔在想,或许贺庚戎也无法忍受自己这副缠绵病榻不能自理的样子。

从前的懦弱尚能通过拳脚发泄,而现在,也只能在痛苦里饱受折磨。

只不过,贺浔对如今竟能在贺庚戎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发现惧怕,确实生了几分兴趣。

其实不怪贺庚戎怕他,这几年贺浔的手段整个贺家都有所耳闻,多少在贺氏盘踞多年的瘤被他连根拔起,他又送了多少相关利益链条的人进去,牵一发动全身,他从自己身上开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回赶着他回国,各个都胆战心惊生怕被他盯上,贺庚戎也不例外。

听护工说,贺庚戎常常坐在窗前看,一看就是一下午。贺浔了然,既然贺庚戎这么想出去,便也推着他去外头看看。

可惜他脾气不好,没说两句就动怒得厉害。

贺浔把他推到阳光下,双手撑着扶手,抬头看向头顶飞过的云雀,唇角含着些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嗓音比冬雪寒凉。

“听说你在病房里憋久了,现在出来了,怎么不好好看看?”

一时无人回答,贺浔垂眼,睨向那张苍老的脸。

贺庚戎紧抿着唇,目光有些涣散却仍旧凶恶,眼白处有浑浊的黄色。

“听护工说,你最近食欲不太好。”

“假惺惺的装什么!”贺庚戎的嗓音沙哑粘稠,猛烈地咳几声,“和你那个短命的妈一个样!”

空气沉静下来,唯有风声刮过耳畔。

贺庚戎在贺浔把双手搭上他肩膀的瞬间攥住拳头,没往后看。

“还是省着点气生吧。”贺浔的手掌微微收紧,没一会儿又松开拍了拍。

贺浔声音平缓,不含一丝情感,“你就安心在这里,看着贺家分崩离析,贺氏也彻底换血。”

“收起那些不入流的筹谋和心思,反正也是白费力气。”

“贺浔!”贺庚戎猛地拍了下手柄,妄图给他威慑似的,满是皱纹的眼睛死死瞪着贺浔。

闻声,贺浔只淡淡回看他,“结果不会变的。”

“你想要的,从始至终都不在你手上。”

话音落下,贺庚戎似是再也无法忍受,拿起轮椅扶手槽上的水杯就想往贺浔身上砸,却被后者预判般遏制住手腕。那力道又大又稳,本就疲弱的贺庚戎根本挣脱不开。

此刻,贺浔的眼中突然有了些波澜。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贺浔使了力气,强制把贺庚戎的手按回扶手上,“可是你忘了,我不是以前的贺浔了。”

贺庚戎喘着粗气,眉尾那道疤痕经年沉淀,皮肤皱褶,变成了可怕的肉条。

听着贺浔的话,胸口起伏,面色更加黑沉。

而贺浔依旧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从前是贺铭礼,让贺氏没有你的位置,但你以为现在就会有了吗?”

是护工把贺庚戎推回去的,不过碰上黎月筝,纯属意料之外。

让黎月筝撞上贺庚戎,更不是贺浔的本意。

狭长的走廊,他隔着人群看向黎月筝,迎上她恍惚视线的那刻,突然觉得后悔。那是重逢后,他从未在黎月筝脸上看到的表情。带着痛苦的,惧怕的表情。

眉毛一紧,贺浔下意识想做些什么。

黎月筝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知人来人往中,记忆里少年注视着女孩说好的模样逐渐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

黎月筝的视线停在贺浔身上半晌,一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恍惚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她目光短暂躲闪了下,很快恢复如常,礼貌性地朝贺浔点了点头。

见此,原本想说些什么的贺浔也拉回理智,步子停了下来,眉骨冷硬,嘴唇紧抿成线。

四目相对,黎月筝刻意忽视了贺浔眸中的动荡,随后收回视线,抬步离开。

不过几步的距离,却让贺浔胸口闷堵。情绪从心脏的位置细细密密散开,顺着全身脉络融进骨血,皮肉。贺浔的目光明明不在黎月筝身上,却又好像只能看到她。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像困在了十年前的那个体育室,也像躲在了那扇留了条缝的柜门后。

可惜一起翻山越岭的人还是天各一方。

越过贺浔肩侧时,耳边猝不及防响起道声音。

“看不出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

电梯上升的时间漫长,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谈珩说的那些话,他听得倒是光明正大。

当初那么潇洒狠心,还以为这些年她活得能有多快活,体面的工作,亲密的朋友,贴心的恋人,她该过得比谁都好才对。

声音平淡至极,很难听出有什么别的意思,可黎月筝却会意得极快。

她没看他,只是无声攥紧掌心,笑了下,“夸张的玩笑而已,您还是别当真了。”

说话时,黎月筝的拇指无声刮了下食指的指尖。

指腹的小动作落在贺浔眼里,他低低冷笑了声,略带讽意,“是以前的日子没过够,还是现在的日子太舒坦。”

薄凉的语气似寒潮,贴耳灌入,黎月筝并没回应。

稍顿,贺浔偏过头。这一次,视线稳稳落在她的半边侧脸,“黎月筝,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话声逐渐消散在耳边,随着贺浔离开的步子一起飘远。

反应了片刻,黎月筝低头看向指腹,上面有个不算浅的指甲印。

黎月筝忘了,原来还有人知道,她说谎的时候最爱掐指尖。

脑子里再次晃过方才中年男人的模样,手指跟着微颤了下。

除了皮相的老去,贺庚戎和从前几乎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让她惧怕,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受老师的委托,黎月筝给消失了快一个礼拜的贺浔送卷子。

按照地址,黎月筝去了个装潢还算不错的小区。到的时候,屋子的门开着,正迟疑着准备敲门的时候,里面却穿出了击打谩骂的声音。

条件反射的,黎月筝躲到门后,然而动静并没有消止。越来越强烈的殴打声灌进黎月筝耳中,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看到门后,躺在客厅地上奄奄一息的贺浔。

那时她终于明白贺浔为什么总是带伤,为什么他莫名其妙消失一个星期不来学校。

原来,是因为家暴。

老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黎月筝深有所感。周一出门的时候,黎月筝还差点踩到公寓门口的冰面滑倒。

路边光秃秃的枝干只剩薄薄的雪层,尚未化开的雪堆积在树根,冻得又冷又硬。早上没什么太阳,寒风刮过来只觉着刺骨。空气进入鼻腔,喉管和肺部似乎都被霜冻侵袭。

刚坐到工位上,黎月筝才隐隐感觉到小腹绞痛。明明手脚冰凉,可腹痛却让她满头冒汗,后颈也湿了一片。

还是贝央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月筝姐,你怎么了?”贝央挪过去,有些担心地看着黎月筝,“怎么脸色这么差,嘴唇都白了。”

“没关系,就是例假来了。”黎月筝敲了敲手里的杯子,“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闻声,贝央就要去拿她的杯子,“茶水间有红糖,我去给你泡。”

“不用。”黎月筝忍着腹痛按住贝央的手,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些宽慰的笑容,“你忘了你手头那篇稿子了?”

贝央动作一顿,“就这点时间——”

“快去赶稿吧,我真的没事。”黎月筝声线清润温柔,给人极强的说服力,“你还在实习期呢,给你的任务一定按时完成。”

贝央秀气的眉毛拧了拧,终究还是道:“那我先赶着,月筝姐,你不舒服还是要和我说!”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活泼的很,黎月筝都笑着一一应下。小腹的坠痛感依旧强烈,黎月筝在工位上缓了会儿,才穿上外套慢慢走到茶水间。

茶水间靠近最里面的办公室,此时没什么人,黎月筝靠在吧台上,等着水烧开。

或许是今天太冷的缘故,腹痛的程度愈发强烈,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发晕,黎月筝有点站不稳,疼到甚至想要呕吐。

黎月筝微微蜷缩着,动作迟缓地从冰箱里拿出红糖。被冻了太久的糖块冷的要命,温度顺着掌心传过来,让黎月筝的腹部又是一阵痉挛。

手上突然脱了力,眼前黑了一瞬,险些就要往下坠。

就在这时,手臂上突然多了股力道,后肘一撑,让黎月筝猛地清醒过来。

偏过头,意外对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贺浔眉毛紧蹙,面上有丝克制的薄怒,牢牢盯着黎月筝。

此刻的黎月筝脸色惨白,额头上一层薄汗,一只手捂着肚子,手指紧攥衣料,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有什么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贺浔脑中突然晃过前些日子谈珩在电梯内的话,胸腔内一股躁郁的火气有压不下的趋势。

气氛压抑,空气沉默片刻。

贺浔手掌的力道更紧,语气冷淡,一字一顿。

“黎月筝,这是你自找的。”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了抱歉,掉20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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