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午后太阳愈发热烈, 泛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反射出一片金光。
裴冬宜眯着眼看一眼有阳光的地方,又看一眼趴在地上打瞌睡的裴鸳鸯, 空调的冷气让夏天变得不那么难捱。
她起身回楼上的房间,半晌抱着个小箱子出来, 跟隔壁的谭夏碰个正着。
“你这是要做什么?”谭夏看一眼她怀里的箱子, 好奇地问道。
“有小朋友生日, 问我要生日礼物, 我答应给她做一对发卡,还有另外两个小朋友也是这两天生日,总不好厚此薄彼,过几天暑托班就要结束了,我还打算给每个小朋友送一张贺卡, 喏, 这里面就是原材料。”
她一面解释,一面让谭夏看她的箱子。
谭夏啧啧两声, “你这老师当的……我幼儿园怎么没遇到过你这么贴心的老师。”
“我闲嘛。”裴冬宜笑嘻嘻地应道。
下了楼,碰见从泳池回来的纪苓薇和谢微媛, 吃过午饭没多久他们就都去了后面的露天泳池,仿佛根本不惧大太阳的暴晒。
俩人穿着泳衣, 外面裹着大毛巾,经过裴冬宜时还问:“你们俩要去干嘛呀?”
谭夏帮裴冬宜回答道:“去给小朋友做礼物。”
听起来就很有趣的样子, 谢微媛立刻道:“一会儿我也来, 我先上去冲个澡。”
“我们在影音室做, 你慢慢来。”裴冬宜笑着说了句, 扭头招呼裴鸳鸯, “乖乖, 我们去影音室睡吧?”
裴鸳鸯见她冲自己招手,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走过去。
影音室的空调温度和光线都正好,裴冬宜挑了一部法语的看电影,开在那里当背景音。
谭夏忽然用法语说了句:“Laissezmoi vous aider”(我来帮你)
裴冬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了句:“Merci beaucoup”(非常感谢)
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咦,她为什么要跟一个中国人说法语呢?
但是谭夏却道:“陪我练习一下法语?有两年没去过法国了,我感觉我的法语在退步。”
语言这种东西,脱离了语境,长期不说,很容易就用进废退了。
听她这么说,裴冬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跟她你一句我一句地用法语聊起来,说着要做什么,怎么做。
于是纪苓薇和谢微媛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两个中国人坐在茶几两边,叽里咕噜地说着外语,背景音也是法语电影,俩人英语都很好,但法语就会一句“你好”,听得一头雾水。
“……你们在聊什么?”
“是啊,怎么突然想到要说法语了,是在聊什么机密吗?”
裴冬宜和谭夏停了下来,扭头招呼她们,“Bienvenue”(欢迎)
说完才反应过来,俩人笑成一团,一边笑一边招呼道:“快来帮忙。”
纪苓薇和谢微媛走过去,也学她们盘腿坐下,然后问道:“你们在干嘛呢?”
“在给小朋友做生日礼物,还有暑托班要结束了,我打算给他们送暑假快乐的卡片。”裴冬宜笑着解释道。
纪苓薇拿起桌上的卡片,发现已经画好了简单的图案,有的是一个星球,有的是一枚蓄势待发的火箭,有的是一只趴着的猫咪,每张都不一样。
她惊讶地问道:“这是你们现画的?”
裴冬宜一边往发卡上挤奶油胶,一边摇头,“不是我,是夏姐画的,我只负责待会儿往上面写字。”
谭夏拿着笔,笑道:“你们要是有空,就快来帮我,我快要想不起来还能画什么了。”
于是她们俩来了兴致,坐好后拿起笔也画了起来,没多久肖桦和张栩宁也过了来,看明白她们在做什么后,也加了进来,只有宁涛是游泳游累了去睡觉的。
花了一个下午,裴冬宜做了两对奶油胶发卡,是给两个小女孩的,还做了一个支架,是送给过生日的一个小男生的,另外还写了十来张卡片,每一张都是她对小朋友的寄语。
“差不多了,剩下这点晚上我再写半个小时就写完了。”
裴冬宜伸了个腰,活动活动脖子和肩膀,向大家道谢。
谭夏笑道:“幸好幼儿园一个班也就二三十个孩子,要是小学中学,一个班六七十个孩子,写到你手断都写不完,词汇量就不够。”
大家笑起来,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影音室,太阳已经下山,又到了要想晚上吃什么的时候。
办公室里,温见琛在接待一位患者家属。
病人这位家属是个中年女性,四十岁出头,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背着香奈儿包包,温见琛看了一眼,想起来裴冬宜也有一个。
她的母亲因为肺气肿和哮喘发作送来急诊,本来应该收住在呼吸科,但呼吸科没有床了,想以高血压或者冠心病送去神经内科或者心内科,也说没床,没办法只好让她继续住在急诊。
病人此前从没住过院,吃药也不太规律,而且用的都是很久以前的药了,温见琛请了呼吸科的会诊,给患者调整了用药。
但患者的女儿,对温见琛他们的治疗方案似乎不太信任,一直问为什么要换这个药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
“你有什么事吗,是想看看你妈妈的检查结果?”温见琛从病历里抬头。
“医生,你帮我看看这几张检查单。”对方很不客气地从包里抽出几张纸,拍到桌上。
温见琛疑惑地拿过来看了一眼,是本院的检查单,但不是他熟悉的患者姓名,“这是谁的检查单?”
接着又看一眼开单医生的名字,内分泌科的,于是道:“你应该拿去给开单医生看。”
他看了一眼检查项目和结果,放了下来。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想听听你怎么说的。”对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向温见琛的目光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嘲讽和鄙夷。
温见琛觉得很莫名其妙,“……你想听什么?”
这尼玛又不是他开的单,也不是他的病人,他一无所知,说什么,说毛线球?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化验单是谁的,你的?”
“是我的。”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态度,“所以你看看吧。”
她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是在说要是你不看,我就绝对不走。
温见琛为了打发她,只好再次拿起那几张检查单,都是查血糖的,于是他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糖尿病的,平时有没有吃药等等。
得知对方从没有吃过降糖药,温见琛认真地道:“我建议你去找内分泌科医生,规律服用降糖药来控制血糖。”
“你说什么?你让我吃药?”对方的声调一下就高了起来。
温见琛点头,“是的,有什么疑问吗?”
对方眼睛里的嘲讽之色更浓,不屑地哼了声,“你为什么让我吃药,给个理由吧!”
温见琛微微一愣,理由?理由就是你糖尿病啊,糖尿病就是要吃药的啊,这理由还不够?
他把化验单推到对方面前,“理由就是你化验单上每一次空腹血糖都在11到14mmolL之间,餐后2小时血糖都在16到18mmolL之间,而以你的年龄,空腹血糖应该控制在6以下,餐后2小时血糖应该控制在8以下,但你的明显已经是两倍了,说明你的血糖控制很不理想,单靠控制饮食和加强运动已经没办法调整血糖了,所以我建议你去找内分泌科医生,尽快接受药物治疗。”
他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可是对方还是问:“是吗?吃药怎么样,不吃药又怎么样?”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又很不屑的样子,温见琛心里隐隐升起不适与不悦,他甚至腹诽,拜托,这是你让我说的,又不是我求你听的,这么多问题,你去问专科的啊,问我一个急诊的,是脑子有泡?
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出来,只得继续道:“吃药就能将你的血糖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达标状态,血糖一直控制得好的话,能让你最大限度地远离各种大血管和微血管的并发症。”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对方,见对方还是一脸自信又得意的表情,仿佛根本不把他说的当回事,想继续解释的心一下就淡了。
但他还是把话继续说完:“如果血糖控制得不好,你患各种并发症的几率就会大很多,比如糖尿病肾病,眼睛方面的并发症,甚至是心梗和脑梗。”
听到这里,她突然笑了,“这么严重?可惜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吓唬。”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被你忽悠的,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比你们更清楚。”
“你不知道吧,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爬山,很多没病的人都爬不过我,我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你让我吃药,你不会是搞错了吧?而且我看过糖尿病药的说明书,很多副作用的,你让我吃那些药,不就是想害我吗?”
说完她冷哼一声,“你们给我妈开一堆药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一个人每天吃那么多药,还怎么吃饭?老祖宗都说药补不如食补,但你们只会让患者打针吃药,想尽办法挣患者的钱,还说什么医者仁心,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电视、报纸上说得没错,你们真的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说完站起身,提着包扬长而去,背影里透着理直气壮和正义凛然。
温见琛哑口无言,原来说来说去,都是对她母亲的治疗方案不满意。
但是他回看患者的病历,发现治疗方案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对患者最合适的安排,因为她的基础疾病太多了,每一样都需要治疗。
他叹口气,摇摇头。
其实还有些话他没来得及劝,比如说高血糖对人的伤害是渐进式的,是全身性的,也是不可逆的,现在没发觉症状,但损害一直在发生,直到有一天你发现症状时,很多伤害已经无法挽回。
又比如药物虽然有作用,但脱离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比起高血糖对身体的危害,那些副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但是……算了,他又摇摇头,对值班的同事道:“12床的家属如果要办出院转院,你就帮我给他开一下吧。”
同事刚才目睹了全过程,也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知道了,放心吧,她要是想出院,我肯定给她开,有些人说不通的,算了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治病不治命啊。
“那如果吃药都控制不了,怎么办?”晚饭时裴冬宜听他说起这位女士,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打胰岛素咯。”温见琛耸耸肩,“她要是能一辈子都没症状,不用上医院,那就是命好,但大概率就是,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并发症,比如眼睛看不清楚之类的,然后不得不去医院,验证我今天跟她说的这些话,然后不得不吃她觉得很多副作用,我是在害她的这些药,要是药物控制不下来血糖,就要打胰岛素了。”
“到时候她就知道医院黑不黑心,我们要不要反省啦。”他来了句玩笑,无奈地摇摇头。
纪苓薇还举例说:“我妈以前也不相信糖尿病会这样,我直接找关系带她去医院,去内分泌科待着,看哪些病人是糖尿病并发症的,她刚好看到一个抢救的,说什么中毒,吓死了,回来就跟我说,吃药,我吃药,我绝对比一日三餐还按时吃药,好家伙,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这属于是。”
大家不由得一阵好笑,但说实话,这事儿听起来好笑,能想到这办法的也不是没有,关键是难以执行,没点到位的关系都做不了。
聊了几句,这件事就当是过去了,晚上临上楼前同事给温见琛打电话,说12床转院了。
他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挂断电话后对裴冬宜笑了一下:“走吧,我跟你一起上楼。”
裴冬宜点点头,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神色,见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下来。
上了楼,裴冬宜先去洗澡洗头,温见琛拿着电脑去阳台,一边看文献一边翻书,偶尔敲两个字。
裴冬宜洗漱好以后在桌前坐下,继续白天没做完的事,温见琛只在她开始之前问了句,就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俩人各做各的事,全程没有交流,也无需交流,屋子里相当安静,时间在飞快流逝。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裴冬宜的卡片全都写好,她收拾好桌面以后,拿着一张卡片起身,叫人:“温见琛你进来。”
温见琛被她的声音惊醒,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干脆关了电脑。
进屋之后问道:“叫我有事?”
裴冬宜眨眨眼,抬头看他一下,把手从背后伸出来,递给他一张卡片,“喏,这是送你的礼物,下次不要说我总不给你送礼物哦。”
说完脸色有点赧然,咬了两下嘴唇。
温见琛惊讶地挑起眉,接过她地过来的卡片,见到卡片上画着复杂弯曲的线条,中间看起来有点像……笑脸?
卡片最后还写了两行小字,“开心符,作用:消烦恼疲倦,保心情愉悦。”
他顿时就笑起来,看向裴冬宜,“这是你做的?”
裴冬宜第一次送人这种东西,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眼睛眨啊眨的,就是不说话。
温见琛一看就明白了,他眼睛一转,“我太太居然给我送礼物了,哎呀呀……”
他话没说完,就捏着卡片大步走到了摄像头前,举起卡片面向镜头,得意地解说道:“看到了吗,这是我们小裴老师亲手画的符,看看这充满灵气的线条多流畅优美……”
吧啦吧啦,把裴冬宜好生夸了一顿,还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我真的十分高兴,也非常感动,别看这只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但礼轻情意重……”
捂着脸的裴冬宜:“……”真的有被羞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