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天夜里。
迟大宇正吃着饭,忽然有意无意向迟雪提起:“最近附近好像多了几个生面孔,”说着,顺手拿筷子指了指玻璃门外,又忍不住蹙眉抱怨,“不认识的,一天至少能看见四五个,也不知道老在附近晃悠干什么。”
“男的吗?”
“何止哦,男女老少都有,”迟大宇说,“有两次我正好出去扔垃圾碰到了,还一看我就跑。这不是做贼心虚?反正,我看就是不对劲!”
迟雪:“……”
与迟大宇的紧张兮兮不同。
很显然,她听得心不在焉。
脑子里依旧胡乱想着早晨的糟心事。
沉默片刻,回过神来,亦只随口安慰:“会不会就是不认识路?听我同事说,市里最近想趁着什么‘网红热’、炒炒噱头重新开发这一片,应该会提前派人过来看位置。有些陌生人也很正常。”
“不可能!政府的人看见我跑什么?”
迟大宇却依旧一脸笃定。
说着,似乎是怕自家女儿不相信,又连说带比划地“表演”起来。
“那几个人哦,有个长得挺漂亮的、长头发的女的,昨晚上来过;还有两个老是搭伴来的男的,一个跛腿的老头子……还有一个穿校服的,不过天太黑、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就个挺高的。”
“学生?”
迟雪一愣:“那是不是可能谁家来的亲戚?齐婶、芳嫂她们也不认识?”
“都不认识。反正就是前几天开始,这几个人总是在这周边来回转,一天能路过咱们门口好几回。”
“有没有进来过?”
“没啊,”迟大宇说,“就是没有才奇怪嘛。怎么跟贼似的,在这踩点不是?”
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下来。
虽说在这块,有几个无所事事游荡的人总归不算太离奇。
但联想起今早叶南生提起的种种,迟雪脸色骤然凝重,心里又似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只能叮嘱父亲:“那最好注意一点,尤其是晚上。平时要是没病人的话,就早点关门。”
迟大宇点点头。
此事遂暂且放下。
无奈他一箩筐话总说不完。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有个“父女聊天时间”,又想拉着女儿聊聊附近邻居的八卦。
结果刚说了两句,父女俩忽又默契地齐齐抬头,看向楼上——
一股类似烧糊的怪味飘了下来。
迟大宇嘴里咕哝着“糟了糟了”,急忙起身。
没多会儿,便从楼上端了锅满当当的鸡汤下楼:
香味倒是有,可惜是炖的时间太久,卖相瞧着着实减分。
迟雪在迟大宇写满期待的目光中浅试了一口。
“还不错吧?”
“还……行。”
虽然确实还能吃出来一点点糊味。
幸而迟雪一向不挑食,能吃就算好吃,倒是很快喝完了一小碗鸡汤。
不想,等她吃完了起身收碗,却见迟大宇又不知从哪拿出个小保温盒来,不声不吭,往里盛了丰盛的一碗。
迟雪问他这是干什么。
结果迟大宇指了指对面楼,竟十分理所当然地回她:“有好东西,当然分点给新邻居吃啊。那孩子——你是没看见,估计是家里也没个做饭的,一个人住。早上大清早的去□□卷豆浆,那么高大一男孩,就买一个。怪不得那么瘦。”
迟大宇说话一向夸张:“他身上那T恤,穿着我感觉还能再塞下一人,都漏风了。多漂亮一孩子,高也高,就是太瘦了。”
迟雪:“……”
她一时竟不知是该先提醒、人家已经二十有五不是“男孩”,还是该揭露亲爹,这么殷勤必定有鬼。
等回过神来。
那保温盒却竟又不知怎的、直接传到了她手里。
“上次让你送水果就没去,”迟大宇理直气壮,“回来跟你说人小伙子怎样怎样的你也不信。这回爸来洗碗,你去送,没意见吧?”
迟雪默然。
心想你这是要去送汤吗,明明是烂地里见着一个好萝卜,非要我去拔一下试试。
但真话终究不便说不出口,只得心情复杂地接过这活。
借着要上厕所的借口,又急急忙忙上了楼。
重新描了眉毛、涂了口红。
一个马尾拆了又扎,扎了又拆,来回得有四五遍才满意。
等迟大宇忍不住在楼下催,她才又装作不在意,换了早上的旧外套慢吞吞下楼。
“怎么不换个外套?”
果然。
迟大宇一见她穿得朴素,瞬间一脸失望,“这颜色灰扑的,你这么白净、都给衬得黑了。之前不买过一白色的吗?”
“又不是去相亲。”
“但人家挺帅一小孩……”
“不是小孩,”迟雪听出自家老爸话里话外的恨铁不成钢之意,终于忍不住插嘴,“他都二十五了。”
就算因为瘦高所以看着年轻,但也不能说是小孩吧?
“那不是比你还小一岁多?”
结果不说还好。
一说,迟大宇又算起账来,眼神瞬间一亮:“但不对啊,小雪,你怎么知道人家多大的?”
“……”
“难道你对人家已经有意思了?偷偷背着老爸了解过?”
“没有的事!”
迟雪哪还敢再说话,赶紧提起保温盒、一溜烟跑了。
跑出门。
还听见迟大宇在背后喊她:“等等,爸就问问,你别跑啊——”
“看路、过马路看路——”
声音大到她跑上公寓楼二楼,还隐隐能听到“回声”。
而迟雪对自家诊所正对面、这栋老公寓楼的记忆,其实仍停留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开朗的小女孩。
会经常和附近的小孩跑上跑下玩捉迷藏,互相串门也是常事。
偶尔相熟的邻居家里飘出饭香,便会互相送些个下酒菜或汤汤水水。他们这群小孩则成了负责跑腿的“专家”。有时能拿到个五毛一块的跑腿费,买两根麦芽糖,就跟路上捡了彩票似的,一个个乐得牙不见眼。
其中,就数她和黄阿姨家的那男孩,一个乖过头,一个最机灵,从来都是拿的最多的——她甚至还记得那男孩比她要小几岁,因脸上从小长雀斑,怎么涂药都不见光洁,因此附近都叫他作“麻仔”。
只可惜,后来她上了初中、高中,进入社会。小二十年过去,公寓楼越来越旧,邻居们一个个搬走,她也已变成一个很难快乐的大人。
走到二楼,右拐尽头,便是记忆中属于“黄阿姨”的那一户——
“叮咚。”
她伸手按下门铃。
屏住呼吸听,意外的是,里面却许久都静得没声音。
“……?”
便有了锲而不舍的第二下和第三下。
直到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
在她按到第四遍门铃时——
“哗啦”一声,陈旧的防盗门终于被拉开。
她没有敢抬头看他的脸。
先闻到的,是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
而后是声音。
“……有事吗?”
他问她。
声音却竟莫名有些沙哑。
迟雪怔怔抬头。
瞧见他微蹙的眉峰、漠然而防备的眼神——右手甚至仍扶在门上,是时刻准备再关门的动作。
只一眼。
原本心里反复排练了无数遍的、所谓迟来的自我介绍,忽然就说不出口,咽回了肚子里。
“那、那个。”
她只能把保温盒当做挡脸道具般猛地提起,随即指了指对面楼下的“诚业诊所”。
结结巴巴解释一大堆,诸如自己父亲是诊所医生,看他一个人住所以邻里之间想多照顾,又说鸡汤营养好,瘦的人可以多喝一些云云。
完全忘了半天之前的凌晨夜里,她还在为他不记得自己而生气恼怒,宣称这是一场横跨十年的盛大失恋。
她努力地想要挽回一些自己的印象,想要稀释这种过分陌生的氛围。
“这个汤,”她说,“你拿回去试一试?我爸熬的汤,一般都还挺好喝的。”
“……”
“保温盒就不用管了!你,放门口或者顺路还到诊所都——”
话音未落。
“靠!”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女声,骂了句利落的脏活。
解凛陡然色变。
迟雪脑子里也跟着“嗡”一声。
根本没听清她后文说了些什么,脸上瞬间褪去血色。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
解凛收回向后看的眼神。
目光转而停留在她袖口,短暂地一落。
他忽然问她:“你住对面?”
迟雪怔怔不答。
他于是问了第二遍。
她却依旧只僵硬地把保温盒递出去。
不知是太出神还是无法从震惊中回神。
等解凛接过,手里一轻,才反应过来。
抬头时下意识想笑——那笑却实在勉强得可笑。
“你,”她说,“喝完的话,保温盒放在,门口就好了。”
“你刚才说过了。”
“……”
“谢谢。”
他松开扶在防盗门上的手。
似乎是想要邀请她进门喝茶的——但卧室里的人仿佛长了千里眼,又传来窸窸窣窣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如此两相对比,再来“新客人”似乎更不妥当。
“我们在医院就见过吧,你是医生……小远很喜欢你,”他也只能作罢,转而不咸不淡地寒暄一句,“没想到这么巧。”
“嗯、嗯。”
“如果没事的话——?”
她点头。
“嗯、嗯……”
眼泪快掉下来,只能一直低着脸,“嗯,我走了,保温盒……”
“我会送回诊所的。”
她说好。
转身的时候便头也不回。
解凛看着她背影,显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身后卧室,手里捧着电脑打“扫雷”的长发女人却又再探出头来,喊他:“头儿,谁啊?还没走?”
旁边的少年也跟着起哄。
手里抱着薯片,一边吃,薯片残渣掉满地。
解凛转身进来,放下鸡汤。
少年又瞬间循香而来。
一揭开,发出夸张的“哇”声。
“头儿,谁给你送的爱心汤?”
他问:“我能不能吃啊?”
“又来了。”
女人啐他:“你倒是什么都吃得下!这都糊了你闻不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着屁大点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解凛:“再说就都滚。”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各自在心里画圈圈诅咒对方,倒是都不说话了。
解凛遂低头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