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子弹打得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由于敌人的密集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弹。"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也条件反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人都尽量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去侦察一下战况。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
"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乙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具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在间江岛少尉:"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中队长,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训话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诉诸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草丛中跳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说梨子,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想着采摘许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地里休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小队长吃惊地叫道:"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军把我们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花地里伸出绑在枪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确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的作用。小队长慌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用了。我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想躲进那块凹地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黑暗遮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来越感到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系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目的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弹飞得很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响起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