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苏墨在家过了一个最简单的生日。
与苏耀通过视频后,又陆续收到了李惟风和赵明丞的生日祝福以及红包。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微信列表里的黑白灰头像,从那天开始没有任何一条新消息。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当时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应该不记得。
照陆峙那样,他们大抵还不熟,甚至也不算朋友,更何况最后一次见面,他似乎不太愉快。
没过多久,苏墨开始收拾行李,和陈茉心告别之后,在她二十岁的第一天独自一人踏上了去方舱医院的路。
这么多天第一次走到大街上,也是第一次看到梧江市这么安静。
整座城市死气沉沉的,路上空无一人,除了药店,所有的门店全部关了,马路上的车辆也极少。
随之出现一个致命问题,现在拦不到车。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值班的出租车,结果人家一听说要去方舱医院,像避瘟疫似的,跑得连尾气都看不见。
难不成要从这拖着行李箱走过去?
苏墨自嘲地想,看来老天并不会因为今天是她生日就对她优待,没办法也只能在路边继续等,希望有好心人愿意带她过去。
拖着行李箱在路上了晃荡了十多分钟,有一辆私家车主动停到面前。
司机把车窗摇下一道空隙,从里面对她说:“小姑娘去哪儿?”
“师傅,我去方舱医院2号。”
他马上询问,“你被感染了?”
“没有没有,”苏墨连忙摆手,“我是去做志愿者的。您能载我过去吗?”
“行吧,不过得加钱。”
她点点头,特殊时期坐地起价很正常,能理解。
司机没下车,苏墨自觉地把行李箱抬到了后车厢,然后坐到了车里后排的位置。
这辆车的防护措施做的很好,驾驶位周围隔了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
司机回过头来,两层口罩和防风眼镜把他面部档的严严实实,看不清岁数,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小姑娘,一口价100元哈。”
苏墨下意识地感叹,“这么贵啊?”
她昨天在地图上搜了位置,知道从这到医院不过十几公里,车费从最多不超过30元。
“不贵了,要不是看你去做志愿者,我这会都让你直接下车了。那地方全是疑似和被确诊的,排出的空气都是毒气,谁知道过去会不会被传染?”
“而且,我也只能把你放在远点的位置,你自己下车走过去。”
没办法只能妥协,毕竟现刚刚那么久也没有一辆车愿意载她过去。
苏墨说:“好的,谢谢师傅。”
过了几秒,司机指着悬挂着的二维码说:“算了,扫码给80吧。”
苏墨嘴角弯了弯,回了声谢谢。
手机到账的声音响起后,她刚拿出耳机准备听歌,就听到司机低声说:“小姑娘,你别怪我狮子大开口,现在这个情况,谁不想安安稳稳呆在家,没办法,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我老婆现在待业在家,儿子还等着奶粉钱。”
拿着耳机的手一滞。
她从小可以说是衣食无忧,苏耀和陈茉心平时给的零花钱算是同龄人里较多的了,所以听到师傅要高价的时候,最多也就是觉得有些贵,能够理解,也能够承受。
一百元对苏墨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她是为了心中的追求出来冒风险。
而有的人是为了养家。
说不上什么感觉,苏墨将耳机放到口袋里,“师傅,你儿子几岁啦?”
“才出生不久,幸亏是在疫情前生下来了。”司机没回头,但从语气里能听到说起家人的那种喜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他叫爸爸呢~”
她笑着打趣道:“那你可得多挣点,还得要不少奶粉钱呢~”
司机握在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这么多天以来,他加价载人的时候,没有一个像眼前穿着身红衣的小姑娘,不怒斥他赚黑心钱反而笑着让他多赚点。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司机没有让苏墨在远处下车。
因为能少走一大段距离,苏墨开心到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师傅你真是个好人!”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她口罩上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叹了口气,这么水灵的小姑娘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这种鬼位置,他将车开到医院大门口,语气真诚道:“小姑娘,希望你能平安。”
苏墨笑,“那就乘您吉言啦~”
在接下来的第三天,陆峙与同行的志愿者再次去到了芜湖民居。
他站在梅花树下如往常一般毫无情绪地分发物资,却在某个时刻停顿下来,望向那条路。
那个鲜红的身影仿佛只是在这灰暗的日子里突降的一场梦境,醒来后连痕迹都寻不到。
一回到车上,同行的志愿者小张就问道:“欸,陆峙,你跟上次那妞认识吗?”
陆峙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怎么?”
“那双眼睛亮得跟他妈玻璃珠子似的,声音也脆,完全是哥们喜欢的类型。”小张递了根烟过去。
陆峙淡淡地扫了一眼他,拒绝道:“不抽。”
同时,微信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Susu:【山寺弟弟,我到方舱了嘻嘻!别想我哦!狗子.JPG】
“男人不抽烟啊,”小张也没再强求,自己点上了一根,“你有她微信吗?推给我呗。”
陆峙的眼皮动了动,将手机直接锁屏。
“没有。”
“好吧,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小张吐出一口白色烟雾,语气有些可惜地说:“这次怎么她怎么没出来呢?也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看见她。”
不会了。
少年将手搭在窗台上,眼神淡淡的落在窗外沉寂的街道上。
连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见这个人。
到方舱医院后,苏墨给负责人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从门口出来。
对方名叫魏昭是个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戴着副眼镜,看着很斯文的样子。
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苏墨才知道不是即去就能工作,每个人上岗前要经过三天的培训
随后,魏昭说先去住所休息,领着她走到了医院后侧的住所,其实就是由蓝色铁板的临时厂房。
他们先在外面进行了全身消毒,量体温,抽血检测,走完这些流程之后,才被放了进去。
里面的环境很朴素,没有个人单间,只有几个大隔断。所有的床并列在一排,床与床中间就隔一米的距离,连块挡板都没有。
苏墨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也遭不住这种没有隐私的群居生活。
但路是自己选的,她扫了圈找了一个最前面的位置选作自己的床位。
估摸着这一批人数应该不多,床铺都算崭新,也不是那么差。
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苏墨没有怨气,把背包随意地扔在床上开始安置行李。
魏昭见苏墨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心底有些佩服,他刚到这来的时候,都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环境。
他看着苏墨脚边硕大的行李箱,好心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啦,我力气很大。”苏墨边说边继续颇费力气的把行李箱往床底推。
魏昭见状轻笑了下,“那我先去忙了,等会记得出去拿饭,明天见。”
苏墨点点头,把行李整理完才拨了个语音回家报平安。
没有开视频,陈女士问情况的时候她把方舱的设施夸得天花乱坠。
而在家里的陈茉心,在苏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她在说谎。
陈茉心了解自己女儿,苏墨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心很细,从小都是报喜不报忧,在她刚学会骑自行车特别小的时候,膝盖至小腿被擦伤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看着就瘆人,回家后,陈茉心心疼的不得了,苏墨反倒哭也不哭嬉皮笑脸的安慰着,说自己好厉害翻了个大山坡之类的。
苏墨以为她妈信了,陈茉心没选择拆穿女儿。
母女俩没聊多久,挂掉电话之后,苏墨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宿舍,感到有些孤单。往年生日,都是极为热闹的过,聚会蛋糕礼物,朋友一个也不会少。她叹了口气,拿着睡衣去洗漱,之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这床并不舒适,家里从小到大都是乳胶垫,硬板床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
翻来覆去许久,手机上的屏幕停在一个黑白灰的头像上。
苏墨迟疑了会点开小加号,纤细的食指在语音那处的按钮滑过。
语音接听得很慢,她要挂掉时才被接通。
听筒里传来水流的声音。
没想到他在洗澡,苏墨愣住,本来就是一时兴起打过去,这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边也是沉默。
水流声停住。
“有什么事?”
少年的声音像被水沁润过,冷冷清清的。
大脑空白一片,她下意识地说:“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了。”
陆峙没有接话,他握着手机的手还有未擦干的水渍,乌黑短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从下颌线流至锁骨。
苏墨抿唇,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此时叫她说是自己的生日,也有点说不出口。
生日快乐这种祝福哪有上赶着提醒别人说出来的呢?
她忽略掉心里有一点失落,换了个话题,“弟弟,这几天工作怎么样啊,有没有人找你麻烦啊?”
“没有。”是一向简洁的回答。
陆峙根本就没有想聊天的意思,苏墨语气低落:“好吧。”
听筒那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他问:“还有事吗?”
也许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陆峙上次的不耐烦是真的。他是真的没法接受她这种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没,没有啦。”苏墨拉上被子盖过头,语气干巴巴又有点小委屈,“那我挂了......拜拜。”
晚间的风徐徐吹过,房间墙壁上的蓝色铁板呼呼作响。
一声轻叹从听筒里传至耳畔,少年清冽的声音,念出她的名字。
“苏墨。”
“嗯。”
他说出那句迟来却不晚的祝福。
“生日快乐。”
天还未完全亮,苏墨腰酸背疼的从硬邦邦的床上爬起来,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与魏昭碰面后,他也略诧异的看了好几眼。
只不过两人很默契的略过了这个话题,一个是知道接下来会面对更多艰难,一个则是已经见过觉得不值一提。
经过魏昭的介绍,她才明白现实比想象的更残酷。
医院现在收容病患达到了四千多,志愿者却是个僧多肉少的角色,他们必须得一职多能,并且工作的内容包括运送物资,安保,送餐,保洁,医疗,后勤......
总而言之,所有和病患有关的工作都得兼顾。
难怪要历时三天的培训才能上岗。
第二天,苏墨和魏昭通过这几天的交谈熟络不少。
魏昭是A大的硕士研究生,是从乡村僻壤考出来的,家里很穷供不起学费,因为梧江市几位好心人的奖学金资助,才能继续学习。
他说为了感恩好心人连带感恩这座城市,主动请缨做志愿者回馈。
苏墨听后很感慨。
这种时候来方舱的志愿者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来支援的,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协助这个生病的城市恢复健康。
或许也不止,就连上次送她来方舱的司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用别的方式在守护这座城市。
环环相扣,如齿轮挂钟,哪一个零件出错,梧江市就没有办法完美运作。
到第三天,魏昭由衷地称赞道:“苏墨,你学的很快。”
她点点头,“可能是因为我爸爸是医生的缘故吧。”
“那你怎么没学医呢?”
苏墨像是真的在思考他说的话,拿笔敲着脑袋,过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也后悔我为什么没学医。”
魏昭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起来,他拿食指去扶从鼻梁滑下去的镜框,“你真的很有趣,”想到之前还没交付完的工作,他继续道,“也没什么需要教学的了,下午你帮我去接个昨天报名的志愿者吧。”
“这么快就来新人了?”
“是啊,对方好像也是你们江大的学生,叫什么来着,”他看了下手机上的信息,“哦,陆峙。”
苏墨怀疑是她听错了,放下手中的笔,语气颇有些激动,“你说,他叫什么?”
“陆峙,就山寺那个峙。”魏昭不懂苏墨为什么惊讶,听她这口气对这名字好像挺熟,反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苏墨唇角微扬,“认识。”
天上又掉下来了个弟弟!
“那正好,我那边还有别的工作,你就负责他这几天的教学吧,然后你们一起上岗。”
苏墨吃完饭跑到医院门口瞎溜达,所有人都去工作,她一个人呆着无聊,闷得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阳光正好,随意找了个花坛坐下晒太阳,浑身被晒得暖洋洋的,她舒适地眯起眼。
正是惬意的时候,一声电话铃声响起,接起后,温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小苏墨,我回国了。”
她抬臂伸开五指挡在眼前,笑着说:“恭喜你啊,逃离国外的毒圈。”
“又奔向新的毒圈是么?”
苏墨切了一声,国内的情况可比国外好多了。她之前看英国那边的人连口罩都不带,还天天开party。
李惟风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到酒店跟父母报完平安后,立刻和苏墨打了电话。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可惜现在封城,不然叫上阿丞一起聚一聚,我们多久没见了?”
想到他上次回来的时间,苏墨不确定地说:“一年吧。”她踢着小腿,“好好待着吧你。”
李惟风开玩笑道:“呆不住,想你了。”
“哦,我不想你,苏爷现在没功夫搭理你~”
李惟风又轻笑出声,对她这种态度很习惯,他想起前一个星期看到的新闻,不免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心理状况。
“那件事之后,你还在小区做志愿者吗?”
苏墨看着花坛里的蚂蚁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呢,我现在在方舱医院。”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
李惟风在国外的时候对国内的新闻一直有密切关注,当然知道方舱医院是个什么地方,他皱着眉头问,“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了?”
“因为......”苏墨正欲解释,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说,“我先挂了啊,有点事,以后再聊。”
她从花坛的边边跳了下来,挥舞着手臂,兴奋地大喊道:“山寺弟弟!”
李惟风喝水的动作一顿,正准备说点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将手中的水杯放下,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点上了一支烟。
从酒店的高层俯视着梧江市,一切都没变,还是熟悉的景色。
山寺弟弟,这个称呼似乎从前没听过,应该是新认识的人。
等烟快烧到了指尖,他才恍然所觉,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拨通了赵明丞的电话。
苏墨听到陆峙的名字时其实有些讶异。
但惊喜更胜一筹。
大概是因为目前在这就只能接触到魏昭这个同龄人,平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但这会看到他心里只顾着高兴去了。
陆峙今日穿了件黑色飞行夹克,鸭舌帽换成了黑色的毛绒帽。
兴许是中午的温度较高,外套的拉链敞着,露出了里面浅灰色的卫衣。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
双手松懈地插在上衣的口袋,看起来比之前多了些散漫的少年气。
一颗突起的喉结怼到视线里,在清瘦的脖颈更显得尖锐。
苏墨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
喉结上下滑动着,不高不低的调子从里面飘出来。
“方舱就是这样接待新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方舱篇开启没羞没臊的沙雕同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