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常青树的绿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泥土味和青草香像对难舍难分的恋人纠缠在空气中。
女孩外套的红越来越深,少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越收越紧。
推车旁,空无一人。
陆峙挺拔的腰弯下,弓身沉默着搬起锈迹斑斑的水道盖,那双修长匀称的手被雨浸染过更显得苍白泛青,他将其复原又迅速的直起背转身。
这不挺热心,苏墨在他背后笑、
陆峙的眉眼更是冷了几分。
下雨不避的疯子。
“陆峙陆峙!”苏墨指着地面一处小水洼,兴奋地叫他的名字。
他抬腿就走。
“你快看呐,快过来看呐!”
陆峙迈出的步伐停住,闻声望去。
她蹲在地上像朵红蘑菇。
鲜艳的蘑菇往往都是有毒。
他不自觉走了过去,仿若被蛊惑的旅人。
她兴奋的语气像是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得了的宝藏。
“这个里面有一只淹死的蚂蚁!”
陆峙凝滞,沉着脸盯着那双像剪进了雨水,清澈又明亮的眼睛。
苏墨从小水洼里,把蚂蚁拈在手心。
他仿佛知道她想做什么,转身就走。
“陆峙,你等等我呀。”
天空低垂如灰布,落下的雨水寒冷彻骨,待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
苏墨看到在大门举着伞准备出来接人的中年女人后,赶紧跑过去制止她的动作。
“你看看你,淋成什么样了?”陈茉心拿手把苏墨贴在额头上的发丝拂开,又看了一眼在身后独自在推着车的陆峙,“这好孩子又帮你搬回来了,赶紧去帮人家啊,这么大的雨。”
苏墨乖巧地“哎”了一声,撒丫子跑到陆峙那,跟他一起把推车上被雨水淋湿地物资搬下来。
陈茉心走过去把伞撑在他们头顶,“小伙子,麻烦你了。”
陆峙感知到她动作时愣住,他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个温柔的中年女人撑伞时,并没有因为苏墨是她的女儿而偏袒,而是恰好放在中间。
话音刚落,梧江市上方的天像被人撕了一个巨大的洞,不要命的往下灌着瓢泼大雨。自从前几年芜湖附近被淹之后就再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总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苏墨心里感叹,余光瞥见陆峙丝毫不畏惧这阴沉沉的鬼天气,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转身欲离去。
这小白眼狼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
她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
黑色的外套早已湿透,一抓就有水滴顺着袖子落下,带着一丝凉意传到指尖。
出于身体本能,苏墨缩了缩指尖,却仍是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口不放。
陆峙回头看到她湿漉漉的棕色眼眸,他侧过脸,红灯笼下坠着的流苏在黑瞳里映现,本想质问的话没说出口。
陈茉心知道女儿的意思,笑着解释:“小伙子,你看外面雨这么大,要不然你先暂时到我们家避避,把衣服也顺便烘干了,特殊时期感冒发烧就麻烦了。”
“谢谢,不用麻烦。”陆峙语气有些生硬。
看着他帽檐还在滴水,苏墨脱口而出:“那怎么行,要不是帮我搬东西,你就不会淋雨,如果你发烧之后被隔离了,那以后岂不是没人帮我搬东西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陈茉心责怪地看了眼苏墨,又侧身跟陆峙说道:“先进来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
陆峙刚想拒绝,袖子就被人使劲一拉,猝不及防的往某个方向拽。
“你脑子被淋坏了吗?没看到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雨?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想着在这大冬天冒着雨回去,”她一边拽一边骂骂咧咧:“你要发烧了,我第一个打电话举报你,让你被抓起来隔离。”
“快进来,冷死我了。”
随着温温软软的最后一句话,他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被硬拉进和外面完全相反的环境里。
扑面而来的暖意。
一眼望去客厅的空间很大,大部分家居的材料都是木质或是暖色系,加上随处可见的绿植和书画,一点也不显得空旷,反而极其温馨。
“你等等啊,我去拿毛巾给你!”苏墨一进门就把脸上的口罩和手套给扯了,头也不回的像风一样冲进厕所。
陆峙收回视线,垂眸。
脚上的鞋子沾到泥土看起来很脏,轻轻一踩就能溢出水,而旁边的地板干净到反光。
地上多了双崭新的深色布拖鞋。
他愣住。
陈茉心看着眼前衣服湿透的少年,眼神慈爱,“小伙子,你别介意啊,墨墨这孩子有时候口不择言,别听她胡说。这拖鞋是新的没人穿过,你先换上吧。”
陆峙压低眉眼,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
“孩子,湿衣服容易感冒。”
雨水顺着湿透的衣服,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地板上。孤傲的脊背挺得笔直,浑身冒着寒气,陆峙一动不动,口罩下的嘴巴已经抿成了道直线。
女人似乎看了他两眼,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先喝点热水,在这等等,阿姨去找套干净的衣服给你换上。”
“真的...不用。”
和口罩一样被强行塞到手里,指腹的皮肤被雨水泡得发皱发白,水杯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
陆峙有些发怔,湿润的黑眸有些迷茫。
过去十八年里从未感受过这种不需要理由的好意。
陈茉心看着眼前比自家那个混世魔王还小的孩子,心中柔软一片,她笑着说:“别怕麻烦,没事的。”
女人有一双和苏墨长得极为相似的眼睛,棕色,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但苏墨瞳孔的颜色更为浅,纯净到没有任何杂质,看起来天真笑起来明媚。
他一时走神,女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苏墨也还没出来。
四周到处都是生活的气息,可以看出来房子的女主人打理得很好,而整洁下又有些七零八落的小物品,鞋柜上的笔,茶几上的零食袋,还有与书香风格完全不同的,各个角落,墙上挂着的画。
画右下角或左上角签名“SUM”,字迹张牙舞爪。
视线定格在客厅一张涂鸦线条仿照的抽象画上,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男人穿着白大褂,眼神充满责任和使命感,女人表情温柔,中间女孩笑得张扬,眸子慧黠清亮。
陆峙眼底划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毫不犹豫地转身踩着来时的脚印走向门外的大雨滂沱。
陈茉心出来的时候,看到门道处只有女儿一人的身影,她有些疑惑地问:“那孩子呢?”
苏墨盯着地面,低声说:“已经走了。”
她刚刚在浴室快速的换了套干净的衣服,拿着毛巾出来的时候,玄关处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地上只有一双干净的拖鞋,地板上也只有进门时留下几处脚印和几个浅浅的水渍,其余的地方干净到没有一滴水。
小心翼翼。
脑中浮现这四个字。
记忆中极少数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八九岁她还顽劣不堪的时候,在外婆家上树摘枣下河摸虾,玩的一身泥兴冲冲的想去给她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却看到年迈的外婆佝偻着匍匐在地上擦地。她怕弄脏,小心翼翼的将迈入门的右脚撤回。
家里的暖气很足,苏墨觉得心里有些闷。
“那孩子不像南方人长得那么高,我还想你爸爸的衣服会不会有点短呢,”陈茉心将手中的衣服对叠搭在手臂上,“怎么就直接走了,那么大的雨~”
苏墨捏着干燥的衣角来回搓了两下。
“欸,你这孩子干什么去?”
“送伞!”
无穷无尽的雨水滴落声在耳畔响起,前方的建筑物被朦胧拥抱着,倒映在脚下片片水洼中。
薄雾谊染。
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那个黑衣少年。
本该就此打道回府,可脑中总是不断浮现那干净地板上的水渍。
苏墨加快脚步,往芜湖民居的大门追了过去。
视线里出现了那个清冷孤寂的背影。
“陆峙!”
陆峙恍若未闻,脚步未停。
苏墨被他这样气到,踏着水洼跑过去。风吹掉了雨衣的帽子,湿掉的鞋底打滑,她惊呼出声。
陆峙也终于在雨中转身,扣在头顶的鸭舌帽也随之脱落。
他选择扶住了她。
地面迸发的水花参着泥点溅到裤脚,雨水潮湿了眼睫,大而清澈的棕色琥珀里倒映着墨晕黑眸。
眼前这黝黑瞳眸比伞面黑得更甚,狭长的眼眶,内双,上眼皮非常薄有一道褶在眼尾向上扬着,浅褐色的泪痣印在右眼睑一指处。
不知是因为雨天的雾气太浓,浸润到了他的眼里,少年的眼神淡漠又虚渺,不真实的像国画中的山水。
偏偏,这副黑白山水画中被描绘了一处隐隐约约的炊烟袅袅。这颗痣简直神来之笔,让他遥远的距离感里多了些凡世人间的妖冶感。
陆峙先移开视线,松开了她的手臂,弯腰去捡地上脏兮兮的帽子。
“追出来做什么?”
清淡嗓音在雨声中轻如尘。
他的眼睛也太漂亮了。
苏墨回神将伞递过去。
陆峙没接,俯视着她,目光锐利的审视这种没有任何理由的行为。
视线被脖颈干燥与湿晕的交界线处吸引,他敛眸,平淡地说出一个事实。
“我已经淋湿了。”
“我知道啊!”苏墨不由分说地把伞往他手里塞,理所当然地问:“淋湿难道就不用打伞了吗?”
陆峙始终低垂着眼,神情在雨雾里看不真切,就连那颗痣也若隐若现。
最终,被她这种无法探究的善意打败。
“你是真的喜欢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