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也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名叫新冠的病毒在梧江市悄然蔓延,苏墨正是在这个时候与陆峙相遇。
一个红色身影举着个半米高的巨型灯笼费力地往门口的金属柱上挂。少女脸颊婴儿肥还未褪去,浅棕色的鹿眼明亮灵动,她嘴角往上钩,绕着柱子走了几圈从灯笼底部扯下来几根流苏。
“灯笼挂好了就赶紧进来!等会该到你爸爸打视频的时间了!”
“马上就挂好了!”
苏墨虽应声,手上动作却没停,她将那些流苏分成两缕,手指灵活地穿插几圈,系了个不相称的蝴蝶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室内走去。
陈茉心将手里的一个饺子封口,头都没抬问道:“磨蹭这么久是不是又干坏事了?”
“妈,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苏墨故作惊讶。
视频提示音也在这时响起,陈茉心把未封口的饺子放下,在围裙上仔细把手擦拭干净才将手机拿起,然后毫不客气甩下一句话,“人要有自知之明。”
家里有个中文系教授就是这点不好,学文的嘛,咬文嚼字冷嘲热讽常有的事儿。
幸亏她有先见之明,另辟蹊径选了个美术专业,不然上了江大怕是还要在她妈的魔爪之下受刑。
苏墨挑眉拿手指去戳软软的饺子皮,馅料立刻往外吐,她若无其事地把其塞进托盘中码好的一排饺子里,又往里藏了藏才凑了过去。
视频里的苏耀穿着厚重的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脸上的其他位置被遮挡得严实,通红的眼睛,略显疲态一看就是劳累了许久。
陈茉心和苏耀是青梅竹马,二十多年感情深厚如初,这会心疼得不行,别过眼悄悄红了眼眶。
从小被腻歪惯,苏墨对这种如胶似漆的劲儿见怪不怪,拿过手机,言笑晏晏道:“爸爸,你吃饭了吗?”
苏耀:“当然吃了,医院的工作餐比你妈做的还好吃。”
“老苏,你这样说小心回来陈女士不让你上塌。”苏墨调侃道。
“瞎说什么呢你!”陈茉心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忧心仲仲道:“我看新闻报道上好多人都感染了,你自己在医院千万注意啊!那还差生活用品吗,要不然我们过几天给你送过来。”
“什么都不缺。”
事实上,医院现在物资紧缺。
背后是才加入开水的泡面,苏耀也只有这个空档能放松,他不想让家人担心,叮嘱着:“老婆,你最近少出门,与外面的人接触后,记得用酒精消毒。墨墨,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苏墨这时并不觉得这病毒能有多厉害,心里不以为然,她站直做了个俏皮的敬礼动作,嘴上答应道:“遵命,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陈茉心被逗笑。
这孩子不知道像谁,她和苏耀一个学文一个学医,偏偏教出的孩子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的皮猴,说话不着调,做事也火急火燎。
苏墨见陈茉心笑了,把发顶往她的肩膀蹭,撒着娇说:“爸爸,马上就是我生日了,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怎么?想爸爸了?”
她眨了眨眼,“当然想......”
滴——滴——滴——
视频里传来的铃声尖锐,刺得人心里发麻。
也打破了这三口之家短暂的其乐融融。
“好了,先不跟你们说了。”苏耀匆匆挂了电话。
大概是神奇的第六感作祟,苏墨心里隐隐不安。
就像湖底的猛兽来临前的都会蛰伏在暗处,以保持表面的平静来迷惑人心,而刚刚那刺耳的铃声就是假象破灭的预兆。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感染人数开始急速增加,梧江市宣布封城,各个小区都拉上了防护线,人们被迫隔离在家不得外出。
封城五天后。
也是提前进入寒假的第五天。
苏墨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看电视一边问度娘怎样才能从这居家牢房逃离升天。
这几天在家里人都憋疯了,门是一步没出过和坐牢没两样,颜料被霍霍完没地方买,就连追得番都赶不上看的速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封。
陈茉心披着一条羊毛毯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墨墨~”
听到这声呼唤,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机锁屏,腿还吊儿郎当的挂在沙发扶手上,“陈女士有何吩咐?”
“在家呆这么多天越来越懒散了,像什么样子?”陈茉心瞪了苏墨一眼,视线停留在她光着的脚丫子上,皱着眉说:“这么冷的天,袜子也不穿。”
“马上!”话落苏墨直接从沙发上站起了身子,一个没影跑上了楼。
陈茉心弯腰把掉在地上的抱枕捡起来,提高音量,“社区里叫人来送物资了,你要不想出去,我就自己去拿了哦~”
不到几秒钟,苏墨从房间里冲到了楼下,她一手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手还在往右脚上套袜子,语气谄媚道:“这等小事哪能麻烦我亲爱的母上大人啊!”
陈茉心上前扶住了她,没好气地说:“猴急,多穿点再出门,外面冷。”
好不容易有个出门的机会,苏墨心里乐开了花,从衣架上拿了件水红色的外套往身上胡乱地套。
陈茉心看她风风火火准备出门的样子,连忙将苏墨按在凳子上,不止口罩的边边角角都压了遍,一次性手套也规规矩矩戴上了。
苏墨伸出两只手摊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去做生化实验,有必要全副武装吗?”
陈茉心完全不理会继续查漏补缺,“口罩不准摘。”
末了想到女儿那让人头疼的性子,补充道,“也不准惹事!”
苏墨嬉皮笑脸没说话。
“跟你说话呢!不准惹事听到没!”
她撒腿就往外跑,将这句话的尾声甩在背后。
小区大门以门口为起点排了长长一条队,排队基本都是拖家带口,以两三个人为一小段,前后隔着将近一米的距离。
防护装备各式各样,有戴潜水面罩的,有戴蜘蛛侠头套的,还有干脆在纸箱上掏两个洞当出气孔套在头上的。
还没排进队伍,一个纸箱头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两步。
这就属于和她妈一样紧张过度,多大点事儿至于么。
苏墨往后退了半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将双手插进口袋,把山楂棒摸出来,刚撕开道口子,眯着眼准备从口罩下面送进嘴里时,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直接越过队伍,撞得手臂一抖。
啪。
封城以来零食都是扣扣嗖嗖才留有存货,这口闷气差点没喘上来,她捂着滞住的胸口,看到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往队伍的最前面挤去。
梧江市的人脾气本就暴躁,面对这样的明目张胆的插队,已经有人开始骂骂咧咧问候他家人。
苏墨也跟着骂了句你丫的,用眼神诅咒他喝水塞牙缝。
“这剩下我全买了。”身着防护服的男人站在队伍前,用有点粗粝的公鸭嗓说。
接着,是个少年的声音。
“所有物资是捐赠的,分量已分好。”
公式化的回答,语调无任何起伏。
不过声音怪好听的。
苏墨想到了山谷的冰泉和冬日里的风,是一种干净又冷冽的音色。
她继续探着脑袋,竖起耳朵。
公鸭嗓有些恼了不满地嚷嚷:“才这么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志愿者都会中饱私囊。肯定是你们克扣了我们的东西。”
听起来极不友善,少年似乎并不在乎,语气冷漠道:“志愿者没有任何报酬。”
“那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出来?”
少年没再回答他。
这人是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苏墨听着就来气,往队伍前面挤,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这时,公鸭嗓更为嚣张了,“不敢回答了?被我说中了吧!不是有好处可以在私下多分点,谁会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出来,嫌命不够长吗?”
?
这人在说什么狗屁呢!
周围排在队伍里的人议论纷纷,苏墨加快步伐,终于扒拉到了最前面。
瞬间——
被一个站在梅花树下安安静静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目光。
是位特别高的黑衣少年。
身形瘦削却不羸弱,穿着纯黑的夹克,头戴一顶同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上半张脸。
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如他的声音一样,清冷干净,疏离漠然。
他与队伍隔着一米的距离,正出神地看着那因枝桠太长,被砍掉了一小截的断枝。
不辩解,不反驳。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那人对他的出言不逊,口罩成为捂住人们嘴巴的工具。
所有人似乎在默认,做任何事都得有利可图才值得去做。
他被流言蜚语的浪潮包围着。
就像一座漂浮的孤岛。
却又有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淡定,就像早预料过这种情况。
苏墨那时不懂这种心情,她向来冲动又见不得谁被欺负,整个人就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姿态。
所以说陈茉心出门前反复叮嘱完全是基于了解自己女儿。
中二的英雄梦,说好听点叫喜好见义勇为,不好听就是个热血愣头青。
苏墨也没辜负这厚望,把不准惹事的叮嘱抛掷脑后。
她嘴角往上,嘲讽张扬的笑声突破口罩的禁锢,打破沉默的人群。
“谁她妈的在那笑?”公鸭嗓回头嚷嚷。
瞧瞧,狗急跳墙了。
她举起手臂挥了两下。
“我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