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一九四二年在昆明西南联大得学士学位,一九四四年得硕士学位,一九四五年圣诞节前后到了芝加哥,一九四六年一月正式报名进芝大当研究生,一九五七年和李政道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金。出版一年多的英文本《杨振宁论文选集》(Selected Papers 1945-1980 With Commentary)全书五八五页,前头八十二页是他给书中各文写的"评注",隐约回顾他大半生的心路历程,既抒情又平实,英文干净而有风韵,很有点近代西方物理学家写文章的清丽笔调。爱因斯坦的文采早就出了名了,一生所写论文、讲稿、书信毫不枯涩,感人至深;詹姆士·华生写"双螺旋链",谈的虽是发现去氧核糖核酸的经过,全书反映出二次大战后英国的整个气氛,处处是个人性格和文化传统的倒影,理性的铺陈和感性的抒发都恰到分寸;我十多年前编这部书的中译本,中英文逐字逐句对读,真的如沐春风,很替学文科的人担心出路!这本书在西方畅销,是意料中事。杨振宁在《论文选集》"评注"里说,在每一个创作领域里,品味加上学力、性情和机缘,决定了风格的高低,也决定了贡献的大小。物理学原是客观研究物质万象的学科,说物理学家的品味和风格居然与其对物理学的贡献影响至深,乍听有点不可思议;其实,物质万象自成结构,物理学家对这套结构的观感概念,对个中万种特征的爱恶偏颇,正是个人鉴赏品味其来有自的道理。因此,杨振宁说,品味与风格对科学研究这样重要并不奇怪,这跟文学、艺术和音乐是一样的。
物理学家的文章善用隐喻明喻的手法,更可烘托严谨的逻辑演绎,化抽象为具象。美籍奥国物理学家P.傅兰克说,他有一次跟爱因斯坦谈起一位研究成绩平平的物理学家,说他老爱处理一些极大极困难的问题,可惜始终毫无结果。爱因斯坦听了竟说:"我佩服这种人;我最看不惯那些只愿意在一块木板上找最薄、最容易打孔的地方估许多洞的科学家。"杨振宁在他一九六一年写的《基本粒子:一篇原子物理学简史》论文里引过这段掌故。论文谈到物理学上对称原理的部分,举了中国格子窗、南朝祭祖铜器方鬲、荷兰艺术家艾雪的武士策马图案作比喻,生动有趣。美籍德国数学家赫曼·瓦尔谈到奥国物理学家、哲学家欧纳斯特·马哈试验磁针与电线平行则磁针偏转方向会因电流的方向而定时,也用夹在两堆相同稻草堆中的驴子比喻磁针,说是驴子"没有理由要决定向左或向右",简直一针到肉!杨振宁很欣赏这样的灵感。
李政道和杨振宁开始研究对称原理中左右对称问题的时候,似乎正是中国左右两方对峙激烈的时候,这两位物理学家选择了物理学上的这个课题做研究、想来更是品味与风格之余的政治意识在作祟,想像力因此发挥得加倍淋漓。杨振宁曾经指出,在日常生活中,左和右极不相同,而物理定律却经常显示左右完全对称,此所以量子力学有守恒定律或宇称守恒之说;他一度极感困惑,把高能物理学家比喻成一个困在黑房里摸不着房门的人。到了一九五六年夏天,他和李政道终于得到一个反传统观念的结论,认为对称性C、P及T在基本粒子间占优势的作用中是守恒的,而在弱作用中就违反旧说。易言之,在弱作用中,左右对称性经吴健雄等实验证明并不遵守左右对称律。杨振宁当时马上打电报告诉正在处女岛度假的美国物理学家欧本海默,欧本海默回电说:"走出房门",诚恳,切题,风趣!美籍奥国物理学家W·包里起初不相信基本粒子强作用会显示对称而弱作用会显示非对称,事后他说他终于不得不惊叹"上帝原来真是个用惯左手的弱者"!但是,杨振宁在一次演讲中还是说:"看来神在创造宇宙的时候,也愿意某些对称性被普遍而不完美地遵守。"今日中国的左右不对称发展路向,也只好用杨振宁论文中的话认定是"自然还不曾充分揭露她自己而已"!
杨振宁一九六四年入了美籍之后还耿耿于怀,怕他父亲到死不会原谅他抛乡弃国之罪。人美籍的决定是经过几番迟疑的;他在"评注"里用一段小插曲点出美国华侨的血泪史:"一九六0年代初的一个晚上,我从纽约市搭火车经派索格到布鲁克海文。夜很深很沉。摇摇晃晃的车厢几乎是空的。我后面坐着一位老人,我跟他聊起来。他约莫是一八九○年生在浙江,在美国住了五十年了,替人洗衣服、洗碗,不一定。他没结过婚,一向孤零零住一间房间。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难道他心中真的毫无怨气?我不明白。我看着他蹒跚穿过车厢里灯光暗淡的通道在湾滨站下车,年老背驼,有点颤巍巍的,我心中悲愤交集。"一九六一年一月,杨振宁看电视看到肯尼迪就职典礼上诗人佛洛斯特朗诵《没有保留的奉献》(The Cif Outright),若有顿悟,着手办理申请人籍手续。可是,在这部《论文选集》里,他说他对物理学的鉴赏品味是当年在昆明求学时代养成的;这部书的扉页上有四个中国字:"献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