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纳瓦尔走近至眼前,白绒的目光才挪到他怀中,看见了一束洁白的鲜花。
是清新亮丽的法国国花Muguet de mai(铃兰/五月山谷百合)。
但白绒怀里已抱了几捧花。
对方用寻常语气向她打招呼:“Bonsoir(晚上好)。”
白绒敷衍地回一句。
然后,纳瓦尔又跟她的教授打招呼,竟喊出了对方的姓氏。
白绒疑惑地看着他。
杜蒙教授倒先给白绒介绍:“莉莉安,这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纳瓦尔。你们……似乎认识?”
“是的,白小姐的演奏很完美。”纳瓦尔将花递过来,并瞧着白绒满怀的鲜花,挑眉道——“您太受欢迎了。”
教授在场,出于礼貌,白绒将怀中的鲜花暂放到等在一旁的车上,接过他的花来,面无表情或者说是冷漠无情地道了一句:“谢谢,先生。”
换掉高跟鞋后的白绒,个子在男人面前矮了一大截,但她气势可不输,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她才不想跟这个人讲话。
纳瓦尔转向杜蒙问:“白小姐是您的学生?”
“啊,是的,莉莉安在上我关于电影音乐创作的课程。安德烈,我这位学生真的很特别,她虽然懒,但她做事还拖延……”
白绒愣了一下,正思考为什么话里面要加个转折词“但”,只见纳瓦尔点点头,漫不经心道:“白小姐的小提琴演奏得这样好,却不去参加PG国际大赛,真是可惜了。”
杜蒙教授用惊讶的语气“噢”一下,“亲爱的,你不去参加这一届PG大赛吗?拜托,年轻人,请积极点,像你这个年纪,没有阅历,多与舞台上的音乐家们碰撞才是积存作曲灵感的好方法……”
白绒:“……”
白绒对杜蒙教授的态度与对待格鲁伯先生不同。这位女士年近五十,是奥地利人,简直属于白绒见过最优秀的女性。她很钦佩这位作曲家,作曲上的极简手法总令她想起中国人艺术里自古就有的“留白”与“复踏”……而且这是难得的女性作曲家。
“不是的,杜蒙女士,我并没有打算放弃这个比赛。”白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看杜蒙教授,再看看面前的男人,从牙缝里道一句,“我要参加的。”
纳瓦尔回以微笑。
他对教授道:“我还以为白小姐一定念小提琴表演专业的,原来在跟您学作曲。”
教授昂起下巴优雅道:“也许是我的课太有趣了。”
“我想,是这样的。不知道我以后能否偶尔也来听几节课?”
白绒看向纳瓦尔:“?”
“当然可以!安德烈,我记得你在学业上一向很优秀……不过,你对古典乐了解多少呢?”
“听您的语气,您觉得我像只懂卖酒的商人,是吗?”他轻咳一下,“我对古典音乐其实有点兴趣……”
白绒瞥他一眼。
纳瓦尔停顿后,视线从白绒脸上掠过,看向教授,缓缓道:“我认为,舒曼就像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他的音符永远富有童真的诗意,很少有人写的曲子能像他那套组曲一样,几乎重现了世上每一位听者的童年时刻。”
白绒:“?!”
这还可以照搬的?记忆力也太强了吧!白绒在心里嘀咕,要是让她本人重说一次原话,都不一定能记起一半……
杜蒙教授双眼放光,“噢,安德烈,想不到你对舒曼音乐的感受跟我如此相通!你果然是了解古典乐的!”
白绒:“……”
一辆奥迪停在了旁边。纳瓦尔看看腕表,“我在想,两位女士是否愿意一起来香颂餐厅共进晚餐?白小姐,上次那些中国商人们也在。”
白绒摇头。
即便教授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她也冷漠地坚定道:“抱歉,我忽然感觉演出完有点疲惫了,想早点回家休息。祝你们晚餐愉快。”说完,她揉了揉太阳穴,一副虚弱状。
教授失望地拍拍白绒肩膀,“真是遗憾,纳瓦尔家的餐厅很不错。”
男人盯着她,“餐桌上,我们不会谈商务事。投资商们明天就要回国了,今晚只是简单聚餐告别。”
都知道她是冒充的讲解员了,还叫去聚餐,这不是故意找尴尬吗?
白绒:“真的不了,抱歉。”
他仍然盯着她,放慢语速,循循善诱道:“1976年我们酒庄销量最佳的红葡萄酒限定系列珍藏版,果香明显,夹带紫罗兰花香,甜美多汁,单宁不重但口感层次丰富,一度在年轻人市场脱销——今晚,我们打算开那样几瓶,您真的要错过吗?”
这间餐厅的装潢也很美,跟上次那间餐厅不相上下。
白绒喜欢这里质感高级的葡萄紫墙纸,让她知道,紫色与金色、黑色也是这样搭。她抬手,浅尝一口杯中红酒,很饱满浓郁的风味,不错。
这次有杜蒙女士在身旁,她可以跟这教授聊天,而不必面对跟其他人说话的尴尬了。
白绒今晚才暗暗从桌上判断出来,怪不得上次这些商人要叫上她一起吃晚餐呢,她还真以为中年大叔们热情,原来当时就瞧出她这个“讲解员”不对劲了吧……也许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上次晚餐聊天一定已经瞧出端倪了。
白绒不知道纳瓦尔之后是怎么跟那些人解释的,反正,商人们没提上次的事,只是眼神透露些趣味。
令她感到窘迫。
关于自己的酒量,白绒心里是有数的,因此,一到微醺地步就不再喝了。偏偏这时候,那位陈先生的太太转头跟她碰杯,“所以,雷柑少校最后到底带Jeo Lan走没有?”
白绒:“……”
这位阔太太又开始询问她博物馆的故事了,一边聊得火热,一边跟她饮酒。
“啊这,我不能再喝了……”纵然酒再珍贵,白绒也品尝不下去了,“不好意思,您要是想知道女诗人更多的绯闻艳事,我下次托我朋友卉卉给您整理下来,寄信回国内让您慢慢看。”
“哎,小姑娘,你看你这话……这种故事就是要在餐桌上聊才更有意思嘛,才几杯,你就不行……”
说话间,有侍者过来,插在两人中间,为陈太太斟酒。
桌对面,纳瓦尔晃一晃酒杯。
他对中年女士微笑,温柔地轻声道:“陈夫人,这位小姐似乎已经醉了,请让我来替她。”
翻译员把话翻译出来。
周围有些暧昧的眼神。
白绒才知道,纳瓦尔这人的酒量有那么厉害。
当然,他还有更厉害的。
整晚,白绒在桌上听到有不少人夸赞他“二十八岁年轻有为”的话,至于相关的一系列履历、成绩,白绒过耳就忘了,最后只留下一个“反正很厉害”的印象。
纳瓦尔与她认识的多数法国人不太一样,他太精进了;也许,白绒与他见过的多数中国人也不一样,她太懒惰了。
餐后,众人告别,纳瓦尔的司机先送杜蒙教授离开了,助理则开车来接他们两人。
站在路边等待的两分钟里,白绒腿上那驼色的针织半裙有点耐不住寒风吹,她不禁往男人身旁靠了靠,临时找个话题聊:“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上次那酒的副牌名要叫La Neige de l'hiver(冬季的雪)?毕竟,假若在炎热的夏季,我可能会因为这个名字而在货架上错过它?”
纳瓦尔转身,面对她,路灯斜着从他身侧洒下银亮的柔辉。
以这视角,白绒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听得清他含混低沉的法语:“这个名字,要营造的是一种微醺的氛围。小姐,请想一想,冬季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壁炉燃着火光,人们感到缱绻、慵懒,昏昏沉沉,状态像喝醉一般,或是像冬眠……这情境很符合品牌概念,不是吗?”
白绒点点头,“但我认为,中文名应该直译,不要搞什么‘冬大宝’那么奇怪的。国产市场并没有如此土气,何况这副牌走的还是中高端市场。”
“那么直译用中文怎么说?”
白绒用中文念了一遍,好让他直观感受一下中文的咬字:“冬日雪。”
看,帅哥笑起来也仍然是这样从容而好看,脸颊上没一丝线条是多余的。哎,白绒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他上次说过的那些可恶的话。
纳瓦尔笑过,正色道:“白小姐,我为我那天的言行深感抱歉,希望您不要记在心里。”
“没关系,我记性不好。”
说是这么说,纳瓦尔可没从她语气里听出任何“原谅”的意思。
这女孩说话时带笑,会令人忽略眼底的幽暗。他很清楚,她心中仍介意上次他说的话。
但他不急在这一时消除不快。
“您记性不好,只是失忆相关后遗症的缘故,这其实是无可奈何的。”
白绒在心里感叹过黎卉那张嘴后,才接话:“除了比赛,连这个您也知道了。您怎么能打听我的‘秘密’?失忆是病,可不是什么光鲜的好事。”
“抱歉,”纳瓦尔想了想,靠近些,“作为弥补,我也告诉您一个秘密,好吗?”
白绒不想搭理他。
白绒问:“什么秘密?”
他稍微垂下头。
她的视线下意识避落,停在了他大衣内的焦糖色针织毛衣上,同时,她闻到了这男人身上红酒的余香,那酒中的苦味单宁就像浮在空气里,散发着有逼迫感的抓力与天鹅绒般丝滑的醇香——
“我没有味觉。”
冬末的雨又下了起来,绵密得像春雨。细雨不绝,淋湿城市。一些恋人在夜街散步。白鸽躲到长廊下。喷泉与雕塑作伴。音符像云的碎片跌落巴黎。
一位高奢葡萄酒行业的大佬,竟没有味觉?
白绒暗暗往身旁人身上瞥一眼,忍不住想偏重点:怪不得呢,身材这么好,就像名模的身板,从大衣轮廓上还隐约可瞧见一点精瘦的肌肉线条……没有味觉,那么,每天都吃营养餐也没问题的呀,根本不会觉得难吃!
她怎么还有点羡慕呢。
助理开车过来时,顺便把纳瓦尔的管家也带来了。副驾驶座上的管家转身,给白绒递来一块柔软的毛毯。
白绒一愣,接住,“谢谢。”
纳瓦尔拿出一本电话簿,“可以留下您的电话号码吗?以后……我们酒庄有新酒时,方便推荐您选购。很明显,白小姐平时是习惯品酒的人。”
呵,这人随时随地搞推销呢?
白绒披好毛毯,磨蹭着接过厚厚的电话簿来。
她还以为,他这种人不需要用电话簿?本子一翻开,只见整本纸页唰唰划过密密麻麻的姓名、号码——好吧,那确实是多得有些难记。
但此刻更难记的,是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白绒坐在那里艰难地回想:“我记起来大概要花点时间,请别急,让我想想,05……”
纳瓦尔看着她。
“抱歉……但是等等,我会记起来的!”她开始一个个数字逐位回忆,终于,到下车的时候,全都记起来了,笔尖戳下最后一个数字,“——3!好了。给您,先生。”
纳瓦尔接过电话簿。
两人下了车,站在公寓楼下。
“没有味觉,是秘密吗?”
“是的。所以,希望白小姐不会讲出去。这其实会对酒庄声誉有影响。”
“当然——”白绒的视线在地面上移动片刻,她慢慢抬起脸,“路易-安德烈·德·纳瓦尔。”
说话间,她那搭在灰褐色毛呢西服外套上的白围巾,由于围得松散,只缠一圈,从背后滑落下肩头。
她还没来得及从衣兜里掏出手去整理,围巾一角已被另一只手牵起。
纳瓦尔动作很自然地帮她把围巾挂回肩上,“晚安,白小姐。”
用那可以迷晕一堆法国少女的沙砾感嗓音说“Bonne nuit(晚安)”,白绒想,你这样低沉惑人的声音怎么能让人心“安”。
他补充道:“过两天,我和奥托因为各自的行程安排要离开巴黎,大概下次圣诞节才会回来。奥托决定办一个派对,邀请朋友们聚一次,所以,明天他会正式邀请您和您的朋友黎小姐,希望你们都能来。”
“这不好说,我也许会有别的安排。”白绒骄傲地昂起下巴,抱着花转身,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这次告别,她用的道别语不是正式的“Au revoir(再见)”,而是语调轻快的“A bientot(回头见)”。
纳瓦尔上车之前,看看管家,又看看天。
“她记住我的全名了?”
作者有话要说:诶?这回倒替人挡酒了,上次还劝酒来着?
(奥托懵圈中:安德烈,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办派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