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厅内,印色精致的巨幅地图墙纸前,纳瓦尔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像往常一样飞速解决了手头商务事,叫助理离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医学书籍。
书名为《全球最奇怪罕见的十种病》。
封面上,书名单独印有一层金箔般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刺眼,好像在自信地展示它们究竟有多怪。
「嗜睡症」一词,出现在本书中间部分,对比其它更可怕的怪病,其实没那么突出。
但此刻,纳瓦尔只关注这个病。
专业名:hypersomnia——这不重要,但他还是逐词逐句看了,耐心得像要攻读医学博士。
患者在任何情境中,都有可能突然陷入睡眠——的确如此。
难以唤醒——很明显。
偶尔会在短时间内反复发作——看得出来。
患者近事记忆能力会有所减退——似乎如她本人所说。
病因不清——?
该病症无法治疗,目前只可通过药物控制,主要靠患者自愈,这与个人体质有关系——那还真麻烦。
入睡前会有幻觉——这个,他倒是无从了解。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
从这位置可俯看街对面开门营业的面包店。那店门外雕花精美的铁长椅上空空如也,略显冷清。
在黎卉家的粤菜餐厅内,黎父说,最近总有一个奥地利帅哥来这里吃霸王餐,吃完说都记在黎卉头上。
黎卉:“?!”
“那,你看,今天又来。诶?这回来的是两个人。”黎父随手一指。
黎卉看见了两个高个子男人,他们外形显眼,正在入席窗边桌位。
奥托的视线与她交汇。
黎卉尴尬地咬牙,冷冷笑了笑,小声说:“哦,是这样的,阿爸,那是我的……我的一位老同学。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可怜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请不要跟他计较。”
“啊,原来是这样……”
这边,奥托不知道黎卉究竟跟她父亲说了什么,她父亲忽然就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黎卉径直走过来。
她坐下,用很低但压抑了强烈情绪的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记得我们已经分手了?奥托,请不要让事情变得这样难堪。”
旁边,纳瓦尔对她轻轻颔首道:“你好,黎小姐。”
面对这位温柔客气的绅士,黎卉马上又换一副笑脸,“你好,先生。”
奥托挑起眉,颇有些自得,双手抱臂道:“你见到我会尴尬?这是不是说明你对我仍然……”
“我不想让我父母知道你!”黎卉立刻摆出一副嫌弃样子。
奥托冷下脸,“伊内丝,我认为,你对我还有些误会……”
“误会?哈哈,分手前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房间里那六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女人,是误会?”
闻言,一旁的纳瓦尔立即转头,用陌生而怪异的目光打量奥托。
奥托抚额,“我说过,那全是我的亲人。你不知道?我们家族在奥地利是……”
“噢!原来是你的亲人!该不会那些女孩都恰好是你的侄女、阿姨、姐姐一类人吧?她们一起在你的卧室做客?”黎卉故作若有所悟状。
奥托点点头,“是的。”
“是你个头!”黎卉忍不住飙出一句中文,还是粤语。
半晌,她平复了情绪,冷笑道:“我不仅受不了你的王子病,还受不了你的谎言。”
奥托转头,看向旁边正优雅看戏的男人,“安德烈,你不愿意出声帮我证明事实?”
纳瓦尔正色,转向黎卉,在两双目光的紧紧注视下,稍微犹豫后说道:
“黎小姐,我能否向您打听您那位朋友的事?”
奥托:“……”
“您说绒绒?”黎卉反应过来,又立即改口,“您说莉莉安?”
纳瓦尔点头。
他不懂中文,但听黎卉喊“绒绒”,总觉得这名字发音有一种毛绒绒的质感。法语里没有这样的发音,所以听起来很特别,而且,出自朋友的呼唤总是自带亲昵意味,像嗓子陷在了棉花上。
“您想了解什么?”
“关于她的——病。”
黎卉提防地瞧着他,“啊,您知道这个了。是她自己告诉您的吗?”
“是的。”纳瓦尔平静而温和地接话,稍顿,“但我想了解更多。”
“让我想想。那么,首先请您不要透露这话是我说的,好吗?其实,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透露别人的隐私,我是说一般情况下。”黎卉凑过来,压低声音,再次强调,“我不是那种大嘴巴。真的。”
奥托:“……”
黎卉清清嗓子,“莉莉安确实患有这种怪病。”
纳瓦尔点头,在她说话时,礼貌地注视着她。
“本来,一开始还以为是神经衰弱,后来才检查出是嗜睡症。”
“所以这不是天生的吗?”
“哎,不是。这是一场事故的后遗症。去年,她出过一场交通事故,失去了前三年的记忆。三年,那大约是一千天……”黎卉啧啧嘴,语气不乏同情。
闻言,男人垂下的眸抬了起来,视线从桌面上移,有一瞬恍惚。
“为什么是三年?”
奥托咳一下,“你抓重点的能力真烂。这是重点吗?为什么会出事?”
黎卉撇撇嘴,“我不清楚。莉莉安来巴黎后我才认识她,不太了解她从前在国内的事。”
纳瓦尔喝一口水,轻声问:“这件事一定对她影响很大?”
“当然。不过,我认为影响最大的还是心理状态。莉莉安竟不想参加今年的PG国际小提琴大赛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纳瓦尔停顿后再补一句,“……没有信心?”
黎卉点点头,双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失神道:“是的,她很丧气。但其实以她的实力,完全没必要放弃这个机会。她只是失忆后记忆力变差,很难背谱,但这可是PG大赛啊——据说以后要改为三年举办一届了。如果错过这场赛事,我保证,她会后悔的。”
闻言,奥托放下菜单,质疑道:“按你的意思,她只要参赛就能拿冠军?”
黎卉翻个白眼,“她五岁开始拉小提琴,六岁就揉弦,没几年就开始拉帕格尼尼了。拜托,这种天赋,就像上辈子忘喝了孟婆汤。我看她夺冠机会很大。”
“什么汤?”奥托问。
“MengPo汤。”黎卉不耐地摆摆手,转头看纳瓦尔,“这不重要,纳瓦尔先生,您为什么询问这些?”
黎卉不知为什么,这位男士手中明明没有拿记事本,她却总感觉他在记从她这里问出的每一句话。
纳瓦尔稍坐正些,“由于我事先不知道白小姐的病,对她说出了一些不合适的话。我很抱歉。昨天,她托人将上次讲解的报酬退回来,我想,她大概是有些生气。”
“啊!我明白了。”
咳咳,上次的事,黎卉才是始作俑者,她这会眼珠转得飞快,赶紧转移话题重心:“先生,其实只是小误会,您向她说清楚便好。如果感到抱歉,我有个建议,请她吃一顿晚餐。噢,记得开一瓶红酒。这个女孩很好哄——请别说是我讲出来的。”
纳瓦尔微微一笑,“那么,您是否能给我白小姐的电话号码?”
“当然。”黎卉随手撕下一页菜单,正要唰唰将朋友的号码甩出去,落笔才发现记不起来,挠挠头道,“糟糕,不好意思,我的电话簿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等下次见面,我再给您,好吗?或者,我让奥托转交给您。”
奥托立即接话:“好的。”
纳瓦尔:“好的,谢谢。”
黎卉状似漫不经心道:“其实,您直接去问莉莉安要号码更有诚意——噢我是说,表达歉意的诚意。”
话音刚落,奥托拍一张菜单在她面前:“你什么时候把你的新电话号码给我?”
黎卉瞪着他,“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伊内丝,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跟我沟通,没必要……”
“沟通?呵呵,你法语说得一团糟,怎么沟通?你想跟我顺利交流,那你应该主动提高英文或法语水平,至少语速能加快些。我建议是英文,那对你的脑袋来说简单些。”
奥托低咒一声,“放心,我一直在学,现在我的英文已经进步很多。”
说完,他立刻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英文词典,在餐桌上摊开继续背:“abandon…”
纳瓦尔起身,“我还有事,黎小姐,下次再见。”
奥托抬头,疑惑地望着他,“不是说一起来吃中餐?还没点单就走?我不懂你跟过来做什么。”
“等等,先生。”黎卉飞速从包包里抽出一张宣传海报,递过去,“莉莉安明天下午会出演这场慈善音乐会,在那里,您可以见到她。”
白绒收到家里寄来的药了。
她将新药瓶放入随身携带的包包中,暂时又回到日常服药的日子。
黎卉时不时就跟白绒抱怨奥托,白绒真是听够了,不懂这两人以前怎么会在一起。表面上看个性,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骄傲自负。
“谁知道呢。我其实经常觉得他大脑没发育完全。但我只听说过他家是养牛的,不知道有没有养猴子。”
“养牛?”白绒扑哧一下笑了,“该不会是阿尔卑斯山的奶牛吧,拥有几百亩牧场那种。”
黎卉暗暗瞄着白绒,放慢语速道:“奥托那张脸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常常斜眼看人,性格也是幼稚大男孩,哪里像他那位朋友纳瓦尔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对不对?”
白绒暂停练习音乐会曲目,站直,正色道:“卉卉,你弄错了。实际上他们是一种人,骨子里都有点冷傲,只是一个表现在脸上,一个隐藏在内里。不然他们怎么能做朋友?”
“啊,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认,同。纳瓦尔的言行举止一看就是自内而外的客气、温柔,那种教养不像是装的。”
白绒皱眉,“你为什么帮前男友的朋友说话?”
“……”
白绒才不会明白呢。
黎卉在打的主意,是有理由的,虽然不够合理。
那一天,在杜兰家的婚宴场地,傍晚下着阵雨。高大的礼堂拱形门门口,一男一女站在那里。
兴许是杜兰太太所处的位置被门框所遮掩,黎卉撑伞从雨中走回来时,只能看见这两人。
当时那一幕,雨中不知多美。
身材高挺、面容英俊的法国绅士,身形娇俏、黑发白肤的东方少女,他们面对面站着。不知为什么,女孩显得有些局促,视线躲闪,男人则安静地直视她。
那法式服饰的柔暗色调,那身高差距,油画一样的灰蓝色雨幕,被唰唰雨声洗涤的玻璃墙……一切在暗沉沉的天色下定格。
这幅构图,毫无预警戳中了黎卉的灵魂,她当即在脑子里为这幅「油画」编造了长篇爱情戏剧。她觉得,她念艺术史专业几年,就是为了学会鉴赏生活中这样真实的艺术!
作者有话要说:黎卉:我即将莫名其妙加入白绒和纳瓦尔的CP粉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