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乘车时有个习惯,路程较长时,她会在车上睡觉,睡一路。
但这次她不好意思这样做,只好翻起车上的杂志来打发时间。
开车的人是助理,女司机抱了一个小女孩坐在副驾驶座上。
车启动后,那小孩回头,冒出一双大眼睛来,冲白绒眨巴眨巴,白绒才发现是在会客厅见过的那个“小公主”。
小女孩戴着一顶小小的红色贝雷帽,围着遮了半张脸的厚围巾,显得圆滚滚的:“你好,莉莉安。”
“……你好?小公主。”
旁边,纳瓦尔看来一眼。
白绒别开目光。
她跟这人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车上放的杂志都是些时政、商业投资、专业学术类的,老套极了,没一本是当下新潮的年轻时尚类刊物,白绒看不下去。再说这位男士本人,表面看来也是那种活在五十年代的人。设想一下,假如谁同这类人出门去看电影,总会觉得新上映的不是阿佳妮的《四重奏》,而是《雨中曲》、《罗马假日》一类古旧老片。
由于刊物无趣,别的事物吸引了白绒更多注意。
她觉得这辆车非常漂亮。车形美观,线条简洁流畅,车身修长、平直,是当下流行的方方正正款式,门板很薄,通身显得轻盈、雅致。比起五十年代那类经典甲壳虫外形的“老爷车”,明显更符合当下审美。
她正环顾看得入神,前排忽然传来一点咳嗽声。
好像是小女孩发出来的声音,女孩还回头看了看纳瓦尔。
但后者正在看那类无聊刊物,没有抬头。
于是,接下来欧佩尔就在副驾驶座上扭动不安了。但助理与女司机一脸平静,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好像早已习惯这孩子举止古怪。
白绒没法不注意。
小女孩时不时看向后视镜,给纳瓦尔使眼色,那小脑袋大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跟葡萄似的。
纳瓦尔将视线投向窗外。
欧佩尔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在座位上跳起来。
纳瓦尔转过脸来,迅速而潦草地问白绒:“白小姐,请问您收过学生吗?不知道您有没有意愿为我侄女教授小提琴?我是说,暑期雇您为音乐教师。我们家住在波尔多——嗯,距离巴黎确实很远。”
白绒愣住。
她还没接话,欧佩尔不满地望向纳瓦尔。
纳瓦尔又闭了闭眼,补充道:“您知道波尔多?那地方有许多美酒。如果您还没来过法国南部,可以考虑当作一次暑期旅行,衣食住行无需操心,授课之余还可自由安排时间游玩。”
白绒:奇怪。
他的语气怎么显得那么大方……
白绒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摇摇头,“纳瓦尔先生,我还没有收过学生。对于您的邀请,我感到十分荣幸,但我暑期另有安排,抱歉。”
“好的。”他立刻说。
白绒可是看出来了,拒绝的瞬间,他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满意。
好像邀请她纯粹是客套一下。
拜托,谁要他客套了啊?
她还在犯迷糊,欧佩尔转过身来,面向她问:“您不愿意当我的老师吗?”
看小女孩委屈巴巴的,白绒愣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不是这样的,抱歉,我有音乐会演出安排。”
——不,是我实在太懒了。
——暑假应该放肆玩乐。
“可是……”
纳瓦尔出声,打断了小女孩的话:“欧佩尔,适可而止,你不应该再打扰这位小姐。”
小女孩嘟起嘴,垂下肩膀,缩在女司机臂弯里,不说话了。
白绒笑一下,对女孩道:“你之前学过小提琴?或许,等我将来毕业后,时间安排更自由些,可以再考虑看看?小公主,你要知道,你学琴不能在短时间内随意更换教师,毕竟每一位老师的方法——”
突然,没声音了。
这话怎么中断在这里?纳瓦尔正要转头,肩膀上一沉。
这回,任谁也无需花时间去判断发生了什么事。
都知道下雨天助眠。
也不至于这样助眠?
何况,再看街上,行人都不再撑伞,很明显雨已经停了。
欧佩尔盯着白绒,嘴角缓缓往上勾了起来。
纳瓦尔低头瞥一眼。
“白小姐?”
他抬手,试着拍拍她的肩,毫无响应。他再拍一下,动静全无。
欧佩尔:“她又睡着了!”
纳瓦尔沉默半晌,问司机:“迪欧,她是不是还没有说具体地址?”
“噢,是的,先生。”
“但你似乎记得她家的地址?我们上次送过她回……”
“不,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在第五区。”司机茫然地摇头。
“……”
纳瓦尔保持原来的坐姿,一动不动,瞧着闭眼靠在他肩上的女孩,片刻,视线落在她的白色包包上。
他拿过包包来,犹豫片刻后,打开了。
翻来翻去,不见任何地址或家人的联系方式。
但包包里滚落出了一个药瓶。
哐啷!
纳瓦尔捡起来,见瓶子空空的,包装有点旧,像是早就吃完药剩下的空瓶,按习惯留在最里层的内袋中而已。品牌是美国的,表面被小小的便签纸贴满了,纸上全是中文,遮盖了原有标签。
他看不懂中文。
原本他还担心这女孩是否有什么心脏类疾病发作,但他马上就确定自己是多虑了。
阵雨过后,傍晚最后一丝斜阳余晖从车窗外折射进来,铺在卡其色大衣内金灿灿的紧身礼裙上,也铺在女孩恬静的脸蛋上。暖光下,清晰可见柔嫩脸颊上一点点细微而自然的绒毛,以及红润健康的面色。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身体无任何不良反应。
“……”
迷迷糊糊间,白绒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能确定是在国内。
八月,钱塘江涨潮,她在某天课后经过那附近,跟着拥挤的人群奔到江边。她背着琴盒,踉踉跄跄,站在滔天大浪边上,眼看那危险而巨大的浪墙一阵接一阵涌来,好似水中魔王,要卷走世间所有事物。
人们尖叫连连,她混在其中,挤得狼狈,费力地想将小提琴扔进那汹涌深阔的潮水中去,让它永远随波逐流,流逝到浩瀚的大海里。旁边观潮的游客发现她举止异常,及时阻止道:“哎!小姑娘,你干什么?别这样做,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有事来跟阿姨聊聊,再怎么说,也不可以乱扔琴啊……这可不环保!”
“……”
醒来后,白绒艰难地喘气,不明白为什么做那样的怪梦。
她睁眼,眼前有种熟悉的感觉。
咦,怎么天花板上又有精致文艺的雕花?这法国的房子真是……
白绒愣住。
她猛然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这床陌生的触感提醒了她,绝非在她的公寓里。
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小提琴盒正安稳地放置在窗边桌上。窗帘遮挡了光,琴盒没有受到阳光直晒。
哦,那么漂亮、可爱的琴,陪伴她那么久,她为什么要在梦里面那样恶劣地对待它?
看来,不能随便睡陌生房间,虚构的噩梦都做得这样可怕。
这栋房子似乎有点大。白绒下了楼,一路轻轻地走,悄无声息地打量四周。
到处是拱形门,一扇又一扇,显得比迷宫还绕。
各厅室零星摆置着大大小小的白色雕塑,与墙面整体的乳白色相配,一眼望去都是白色,但角落有不少绿植点缀,色彩便不显单调。壁炉旁,巨大的分格落地镜占据了半面墙,衬得空间非常宽敞。除走廊铺黑白棋盘格地砖,其余地板通铺鱼骨纹原木,从沙发到窗帘布艺也都采用柔软的织物面料,视觉上温馨极了,因此即便这家中静悄悄,也并不给人冷清感。
白绒推开拐角的白色双扇门,才终于进入客厅。
右侧,餐厅一角,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女孩闻声转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看到小女孩,白绒差点以为自己真是来到了对方口中所述的“古堡”。难道她还没清醒?她再瞧室内装潢,顺便扫一眼落地窗外的花园、街景,以确认这真的只是市区的一栋现代化风格别墅而已。
“Coucou!”
小女孩独自坐在那里,用轻快的语调跟她打招呼,看出她已经简单梳洗过,人比较清醒,便问:“您睡得怎么样?”
白绒走过去,坐下,提议不再说敬语,小女孩立刻点头。
白绒犹豫后,压低声音问:“我……我昨天在车上不小心睡着了,是吗?”
“克洛伊,请送一份开心果焦糖蜗牛卷和一杯牛奶过来好吗?”欧佩尔对厨房的女仆喊完,再答复她,“是的,莉莉安,你睡了很久,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早上九点,你不饿吗?”
白绒揉了揉脑袋,叹气。
“纳瓦尔先生在吗?”
欧佩尔漫不经心指了指廊道尽头,一边吃可颂,一边含糊道:“安德烈叔叔正在会客室开会。据说,我们家的酒庄出了一点事。”
女仆将早餐端上来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也过来了,对白绒简单自我介绍,再解释了一下昨晚的事。
白绒就知道情况是那样的。
管家请她稍等片刻,纳瓦尔开完会就会过来。
白绒点头,开始吃早餐,并问欧佩尔:“你刚才说酒庄,什么酒庄?你们家有酒庄吗?”
提这个问的时候,白绒预测的是那种小规模葡萄种植园,像波尔多那类地方,有成千上万座酒庄,还是比较常见的。
“香颂酒庄。”
咳咳,白绒用力咽下牛奶。
这不是上次跟中国投资商们在晚餐桌上品过酒的那间酒庄?在南法有几百顷葡萄园那间……
白绒愣了愣,飞速回想。
昨天,在车上的对话,关于,聘假期音乐教师的事,没记错的话……
那些零散的语句,顷刻全都倒回她脑子里。
总结条件:包吃住。
所以,她是拒绝了一座大酒庄的诱惑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绒绒现在那个嘴馋呀。来瓶营养液给绒绒兑换一颗后悔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