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堂”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悬在主座之上。
高恭撩袍而坐,其余人皆站着。
顾淼一行进得厅中,身后依旧立了一排带刀的护卫,厅中左右亦有守备。
名为‘做客’,可主人毫不客气。
高恭脸上的笑容淡了:“横儿如何到了花州,又在花州如何殒命,诸位,哪一位可以细与老夫说一说?”
众人沉默了须臾,论亲疏,当由奉顾闯之命寻高橫的顾远来说,可论长幼,一行中,还有比顾远资历更长的人。
并且,身在湖阳,顾远乃是顾闯的亲信一事,能隐藏多久便是多久。
不能让高恭白白捉了这个把柄,拿捏将军。
不过数息,顾淼正要抬步上前,却见另一端,年纪长些的范轮上前道:“回高将军……”
他言简意赅地将高橫意欲毒害高檀,因而被将军关在军中,寄书湖阳,等待高恭发落,可高橫私自出逃,他们怕他出事,才沿路寻找,在花州附近,探听到了高橫的消息,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高橫已经死了,死在了天方苑里。
高恭当然收到了顾闯的书信。
他原本也想将高橫召回湖阳。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高橫要毒害高檀,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死在了半路上。
高宴自兰阳关隘发来急函时,他犹有不信,他又言,高檀与顾氏的人亦在花州,此事更是蹊跷。
高宴先斩后奏,送了他们来湖阳。
来了也好,顾闯也该来这一趟。
高恭轻笑了一声:“此事需得查个水落石出。待到顾将军来了,我们自要好生商议。”
言下之意,顾闯不来,他们也不能走。
好在,并没有预想中的‘严刑逼供’,高恭暂时没有为难他们。
顾淼一行又被引到了住所,说是做客,实为软禁。
他们的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身上能看见的刀剑长弓,都被人一一收了去。
顾淼身上唯一还留着的防身之物,只有黑靴里插着的那一柄短刀。
高檀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湖阳原本的处所。
偏狭的小院,无人打理,落下的枯叶,混着雪泥,陷在地上,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泥土。
高檀推门而入。
屋中的摆设一切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开湖阳那一日的摆设。
方桌上积了灰,他将包袱放到空无一物的木榻之上,转身去看榻前的书架,第三行的《开物志》却换了位置,自第二格移到了第一格。
他捏起竹简,拨弄开来,此开物志反转,与他离开前,卷竹的方向不同。
有人动过此册。
肖旗来过,他回到了湖阳。
一桩心事落地,高檀才开始整理行囊。
他有一种预感,此一行来了湖阳,必不能轻易离开。
屋外的日头慢慢西移,夜色沉下,白日的微风忽而大作,吹得屋外的院门,吱呀作响。
高檀放下手中的羊毫,端着烛台,前去小院落锁。
他的小院没有仆从,亦很少,有外人前来。
他换下了黑衣,只着玉色长衫,起了风,夜风肃肃穿行,吹鼓了他的衣袖,寒意犹存。
高檀忽然想,湖阳的冷与邺城大不相同。
湖阳的冷,是阴而冷,像是寒潭之水,浸入肺腑,蚀骨阴寒。
今夜,不知顾远他们被囚于何处?
回到了湖阳,高恭自不愿他再与顾闯的人在一处。
他抬手,合拢了门扉。门边“吱呀”一声轻响,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高檀朝后退了一步,抬眼只见院外立着一个人影。
白日的憔悴仿佛被夜色掩盖,她的眼中藏着怒火。
她抬手,巴掌落到了他的颊边。
“贱奴!”
高檀本可轻易躲闪而过,但他没有躲。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耳畔,居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已:“贱奴,贱奴!若是你,若真是你,高恭都保不了你!”
高檀举着烛台,垂眸看她,嘴角露出个浅笑道:“居夫人夜深而至,所为何事?”
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断发,他的眉眼疏淡,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居夫人怒火中烧。
她再次扬手,不远处却传来了笑闹声。
她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夫人,好像有人来了,还是早些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将军知道……”
居夫人回头,厉声道:“闭嘴!”
可她的手却放了下来,她瞪大了眼,望向高檀:“贱奴,当初,横儿便不该带你去邺城!真是你,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居夫人说罢,转身而去,侍婢提着灯笼,慌忙去追。
高檀见那飘摇的白灯笼隐入了长夜,抬手合拢了门扉。
顾淼睡了一夜,反而更累,她不敢睡得太熟,躺在榻上,大多时候半梦半醒,醒来以后,实在疲倦。
他们住的竹屋狭窄,并无人侍奉,亦无灶台,即便是冬日,他们也只能用水缸里的冰水洗漱,好在他们在外行军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不过,高恭也不算全无人性,他令人准备了换洗的衣物。
顾淼趁人不注意时,走到竹屋另一侧的小室,飞快换了衣物。
胸前的布条勒得她不舒服,她只得咬牙忍了,松快松快后,又换了包袱里,多余的那一条裹胸的素白布条。
辰时过后,高恭便让人来唤他们去用膳。
饭吃到一半,顾淼见周围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唤走。
她心中明白,这是要单纯审问他们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方脸的小厮立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右肩,说:“公子,随某来。”
顾淼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随他走到了一处楼阁前,不是昨日的聚贤堂,是一处两侧的木屋,两扇门扉半遮半掩,门前有一小节游廊,廊前摆了三两盆兰草。
进门之后,那小厮便走了。
她扫过一眼屋中陈设,长案,格子架,临窗处,还挂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鸟笼,其中立着一只白鹦鹉。通身雪白,一双圆溜溜的,黑石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怪的鹦鹉?
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在此么,把她叫来是特意来消遣她?
顾淼朝那鸟笼走近了些,白鹦鹉歪了歪脑袋,似乎依旧在专注地打量她。
“霹雳吧啦。”白鹦鹉,忽而扇动翅膀,鸟喙一张一合,冒出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来。
顾淼先是吓了一跳,又觉好笑,笑出了声:“呆鸟。”
“你叫顾远,对么?”
身后乍起的男音,令顾淼霍然转身。
恍恍惚惚见,宛如是见到了一团炽火。
她定睛再看,原是他身上穿着的银朱红衫,交领处绣着银纹,如镜中水纹。
腰缠黑绸,脚下一双黑靴。
他头顶斜插了一柄黑簪,乌发落在背后。
他的容貌俊美。顾淼原以为自己都忘了他的样貌,可是此刻一见到他,她立刻认出了他。
高宴。
湖阳人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是有几分道理,他生得美,郎朗之美,他看你时,眼波却柔。
高宴与高檀大不相同,高檀也生得美,可他的眉宇间藏有兀傲,仿佛不可亲近。
高宴一望,便如良玉,似君子。
他生得不像高恭,他像刘夫人,南地第一美人,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