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檀的身侧也围满了无数马蜂,他朝她伸出了手,急道:“顾公子,快上马。”
顾淼一时没动,高檀皱了皱眉,以黑裘挥去不断靠近的马蜂,语调更重道:“顾远,快上马!”
此时此刻,的的确确不该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顾淼深吸一口气,忍住脚上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拽住他伸来的右手,翻身上马,坐到了他的身后。
马蜂嗡嗡而响,宛若狂风。
高檀拍马而走,往林深处,不易躲闪,他索性调转了马头,往下山的宽阔石径而去。
马速极快,约莫小半刻后,成群的马蜂总算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顾淼掀开罩住脑门的裘衣,大口地深吸了一口气,脸颊和脖子一侧却传来针扎般的麻痛。
她侧目看去,肤上已经鼓起了不少红色的小包。
难怪如此难受。
“顾公子?”高檀唤了她一声。
顾淼回过神来,抬眼正对上高檀脑后绑着的不长不短的马尾。
柔软的黑发扫过她脸颊上的小包,又是痒又是痛。
高檀微微侧脸,顾淼赶紧捂住了脸孔,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高檀抿唇,低声道:“顾公子先前遇见了熊瞎子,想来是受了惊,不知道那群蜂是否蛰到了你?”
“没蛰到,不牢你挂心!”顾淼硬声硬气道。
高檀不声不响地转回了脸,顾淼松开了手,没太看清他刚才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抑或是,不耐烦?
她往前望了望,见到了他拉住缰绳的右手,手背肤色苍白,可是分明也起了两个红色的小包。
她惊讶出声道:“怎么你也被马蜂蛰了?”
回想起来,刚才他策马而来,蜂群萦绕不绝,他不被蛰伤才奇怪。
高檀刚才真的救了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一片林地里,你方才不是随他们往西麓而去了么?”
顾淼刚一问完,便觉不妥,这么一说,好像她真就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先前往哪个方向而去都一清二楚。
她恼怒得闭紧了嘴。
高檀的动作一顿,可是他却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立即答话。
马蹄加快了脚步,顾淼耳边渐渐听到了些微的水声。
他们往山下行了一段,应该是到了临近山脚的矮坡了,不若然,不会有流水的声响。
马蹄声响了又停,她探头望去,眼前赫然有一条浅溪,溪水尚未完全结冰,唯有细碎的冰沫浮在水面上。
高檀勒紧缰绳,停了马,翻身而落。
他转头对顾淼道:“顾公子脸上的伤,用冰水敷一敷,兴许,你会好受些。”
他的目光甫一望来,顾淼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脸孔:“你转过身去,我自去溪水边敷一敷伤处。”
高檀听得微微蹙眉,却也只是真地背过了身去。
顾淼飞快地跨下马背,走到溪水畔,用手捧了一点冰水,触手果真冰寒,她小心翼翼地沾湿了脸颊,灼痛的感觉果真稍解。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他也半蹲了下来,将双手浸到了溪水里。
直到此时,顾淼才真正看清了他手上的伤痕,右手不算厉害,他的左手似乎被蛰得狠了,手背上红紫交错,望之可怖。
她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高檀黑漆漆的眼仁凝目望来。
她脱口而出道:“你我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险来救我,你射艺平平,万一射不中蜂窝,被熊瞎子撞见,你也死路一条,况且蜂群缭绕,你为何要来救我?”
高檀动作不停,依旧慢条斯理地将手掌浸于冰水中清洗,他的目光却没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在审视她。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发红的脸颊。
顾淼想立刻调转头颅,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可是她转念一想,凭什么,凭什么退让的人总是她!
她于是梗着脖子,直视他的目光。
高檀却率先垂下了眼帘,他的声音低沉,穿过泠泠水声,一字不落地落进她的耳朵:“因为你姓顾。”
单单只因为她姓顾!
她姓顾!
顾淼只觉发烫的脸颊骤然凉了下来,胸腔滚烫的情绪也倏地一冷。
怒意直冲天灵灵而去,她就知道!
高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救她!
果然是因为,他猜到了她与顾闯“关系匪浅”。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是如此坦坦荡荡。
说起来,上一世,他后来肯与她亲近,大抵也是因为她姓顾的缘故。
顾淼收回了手,陡然站了起来,转开眼道:“这里离山脚很近了,我自往回走,不劳烦高公子了。”
她大步走了两步,却觉脚下一痛,刚才她从马上翻下来时,定是摔伤了腿。
可是她决不能露怯,她要继续往前走。
顾淼强忍疼痛,状似如常地又朝前走了两步。
她脚下踩过几片枯叶,耳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正准备转头继续往山脚的方向行去,一声熟悉的破空声,擦着耳际,呼啸而过。
有人暗中放箭!
她本能地伏低了身,一支铁箭擦过她的身侧,直直射入了泥地里。
“有埋伏!”她惊叫一声,回头去看高檀。
他也立刻伏低了身,神色戒备地望向铁箭的来处。
常绿的松柏间,朦朦胧胧,像有黑影闪过。
这里为什么会有埋伏?
是来杀她?
还是要杀高檀?
不,不会是来杀她的!
一定是冲着高檀来的,可是,是谁呢?
是阿爹?
还是高橫?病秧子这么大胆么?
顾淼脑中一个念头接着另一个念头,可是她也无暇多想,另一支铁箭,自空中落下,笔直插入了,她与高檀之间的泥地里。
箭若雨下。
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不只一人。
高檀翻身而起,捉过顾淼的左臂,便将她一拉一拽地推上了马背:“你腿脚不便,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往前疾行。”
他瞧出她“腿脚不便”了?
顾淼被他托起上了马,高檀便也翻身上马。
她的后背密不透风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冷雪和草药的气味,混合着高檀的体温,从后团团包裹了她。
顾淼不自在地扭了扭,可是铁箭凌空而来,高檀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到了她的背上。
脚下的“雁过千山”果是一匹良驹。
马蹄踏过雪泥,在林间飞奔起来。
身后的箭雨未歇。
“高檀!”顾淼扬声叫道,“前面林深树密,很快就要没路可走了!”
高檀第一次来回五山,不熟悉地形,可是顾淼记得清清楚楚,这里再往前,是一处断崖,依照雁过千山的脚程,不过再几刻,便真的没路了!
马行太快,她的话被卷进呼嚎的风里,也不知道身后的高檀究竟听清没听清。
顾淼着急地回过头,却见马后已然可见几道黑影亦策马而上,他们手中银亮的箭头,直指高檀背心。
“当心!有人追上来了!”
来者不善,并且势在必得!
雁过千山极快,他们脚下的马匹也是良驹,并且来人个个一身黑衣,脸孔半隐在黑布之后。
拉弓之姿,策马之态,亦是武人。
高檀猛地一勒缰绳,马头朝一侧偏转,箭身擦肩而过,他险险避过了一支飞箭。
高檀伏低了身,他的身量比她高,肩膀比她宽阔,他宛如肉盾,笼罩住了顾淼。
她耳边一痒,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马鞍挂着箭头和角弓,你能射中他们么?”
顾淼垂目一看,马鞍一侧挂着的箭筒,摇摇欲坠,她扯过了角弓和羽箭,回身,拉弦,一支箭离弦而出,射中了其中一个马头。
一声长嘶响起,顾淼笑了笑:“当然能射中。”
高檀似乎也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面颊,顾淼抬眼却见他的眉眼只在咫尺之距。
她手掌一抖,不由地朝外侧探了探身,避开了他的气息。
她定神拉弓,又是一箭,此箭却没射中。
不过她看清了追兵,马屁股后面足有七八匹黑马奔来!
脚下雁过千山的速度分毫不减。
她蹙眉道:“你缓一缓,打马往西侧去!”
高檀勒马而转,顾淼探身而出,箭尖直指马腿,她接连射出三箭,射中了三匹黑马的前腿。
马儿嘶鸣,朝前摔倒。
顾淼笑了一声,扬手再去摸箭筒,却见箭筒之中,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顾淼浑身一颤,立刻坐直了,高檀顺势望去,眉头皱得更紧。
身后的追兵察觉到了箭矢的停歇。
其中几人已经落马,他们抽出了腰间长刀,发足奔来,朝二人一马砍来。
顾淼朝前一看,再往前行,便是断崖,丝丝缕缕游荡的薄雾,从下往上升腾,白茫茫,如雪。
高檀唇线紧绷,忽在她耳边道:“抓紧了。”
顾淼将角弓挂回了鞍畔,双手抓紧了缰绳。
须臾过后,高檀猛夹马腹,雁过千山,真如飞雁般,前蹄扬起,翩然若飞,他捉过一侧缰绳,马头陡转。
扬起的前蹄,撞飞了奔来的一个黑衣人。
马行的方向遽然调转,朝来时的密林折返而奔。
高檀朝一侧倾身弯腰,径自夺过马前来人的长刀。
他刀锋外转,砍伤了两匹奔马的马腿。
以寡敌众,出其不意,可是两刀横扫,他的大半臂力已尽,右手状似无力地垂在了马侧。
倏忽间,迎面又来一骑,猛然撞上了上来。
顾淼顾不得许多,抢下高檀右手的长刀,刀锋一转,便如疾风掠过,险险擦过马头鬃毛,朝来人挥去。
那人矮身避过,顾淼眼疾手快,左手朝刀柄处猛然一推,刀锋又近数寸,冷光刀刃,直插入来人侧腰。
“啊!”他口中发出一声痛嚎,坠落下马。
其余三马围剿而来,其中一人箭尖直朝顾淼面门。
顾淼慌忙收刀,正欲挡在身前,却听身后传来高檀的声音:“去寻援兵来。”
话音未落,她只觉身后骤然一轻。
顾淼心头狂跳,扭头一看,高檀已滚落下马,铁箭霎时变了方向,朝他背心而去,高檀侧身避过。
高檀!
脚下的雁过千山却未停,短短数息,她已穿过追兵之间的夹缝,朝来路飞奔。
他们再也无暇顾及她。
他们折戟数人,铁了心地要杀高檀!
高檀俯身取下,落马的四人手中的兵器,随之一挥,且战且逃。
顾淼拼命扭头而望,可是高檀的身影在她眼前,越来越远了。
直到,再看不见。
人影与马蹄声远了,掩盖在枯叶,乱树之后。
顾淼咬了咬牙,高檀要她去搬救兵?他以为他那样三脚猫,不伦不类,偷学来的功夫能打得过那几个武人么?
还假惺惺地落马,她需要他如此‘舍身大义’么!
耳边又闻一声破空声响,一支铁箭自背后追来。
他们追来了?
高檀呢?
高檀难道死了?
顾淼心头惶惶一动,油煎火燎,异样焦灼。
她伸手按住鞍上长刀,嘴上低咒一声。
脑中无数声音乱响,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就随他自生自灭!
只要……只要高檀死了……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要高檀死了……
啊!
顾淼脚下一动,狠狠一夹马腹,扯过缰绳,霍然调转了马头,朝断崖飞奔而去。
啊!
她为何要去救他!
天啊,娘啊,她往后,往后肯定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