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傍晚,俊三就抱着一篮水果回到家里,把敬子和弓子乐得合不上嘴。
“弓子,爸爸回来了。”敬子高兴地叫弓子。
弓子少有地穿着和服跑出来,一件白地绉绸半短袖和服,上面是用冲绳传统方法印染的海浪和岛屿图案。
“出落成一个大小姐模样了,个子也长高了。”
岛木一边解鞋带,一边抬头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女儿。
跟刚才送到坡道口的美根子相比,两个人实在大相径庭。
“有婚庆喜宴什么的,没合适的衣服不方便,就做了一件。今天是头一次穿。”
敬子也满心喜悦地回头看着弓子,然后对在厨房里的女佣说:“芙美子,拿盐来。”
敬子给俊三撒白盐,据老说法这样可以驱除死者的邪气。俊三觉得不是谷村给他带来邪气,倒是自己身上就有邪气。
“按说应该在你跨进家门之前撒盐。”
“按说就不应该跨进这家门槛……”俊三开玩笑地敷衍过去。
“刚刚公司还来过电话。”
“哦?”俊三心头咯噔一下,“要是公司来电话,就说我不在。给清和芙美子也打一声招呼。要是公司来人,就说我还没回来。”
“好,好。”敬子似乎心领神会,“弓子的生日嘛,好好聚一聚。”
“弓子,把我的鞋放起来。”
“嗯。”
敬子抱着水果篮,跟在俊三后面。“去火葬场了吗?这么晚才回来。”
“啊……”
“还特地跑去银座买这些水果,是吗?”
“嗯。”
“穿这套衣服,热吧?”
“是有点热,拿内衣来。”
“好,好。”
敬子一边麻利地收拾俊三脱下来的衣服,一边使劲闻着内衣的气味。
“喂,别这样,跟狗鼻子一样闻。”俊三一阵心跳,害怕她闻出美根子的气味来。
“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累得够呛。”
此时此刻的敬子是俊三的妻子,绝对无疑。俊三想搂抱她。这是被美根子勾惹的情欲的冲动。他清楚地感觉到女人委身男人是怎么回事。
弓子看到他们气氛融洽,便轻手轻脚地去浴室看水烧好没有。
因为最近爸爸经常绕过妈妈单独吩咐弓子办一些事,所以她也站在一旁,但看到妈妈在照料爸爸,便放下心来。
“有好吃的呀。”
“马上开饭。你买来水果,大家一定很高兴。”
“妈妈,洗澡水烧好了。”弓子叫喊着。
“是嘛。弓子,一会儿你给爸爸搓搓背。”
“不行,那一身贵小姐打扮……”
“清也回来了吗?”
“嗯。”
“朝子呢?”
俊三回到家里后打听孩子的情况实在罕见。
“朝子说有演出排练,出去了。”
“是广播剧吧?”
“不是广播剧。她说在广播剧和电视剧里都只是打小工。其实她没演过什么正经八百的角色,口气还挺大。现在对剧团非常热心,就跟上学一样,每天都去。”
“朝子在谈恋爱。”俊三一语道破。
敬子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见过一次。”
“她和谁在一起?”
“她和一个小伙子,看样子是恋人,一起去饭馆。刚好我在里面,没发现她,她主动过来向我打招呼。”
“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热海之前。”
“是不是一起演电视剧的?”敬子摸不透,“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楚,好像不错。”
“朝子有点任性,不要紧吧?”
“恐怕没有绝对保险的恋爱。年轻人嘛,错了还可以重来。像我们这把年龄,就无可奈何了。”
“你瞎说些什么?!”
“那一天朝子显得很高兴。”
“别看朝子好强,到了关键时刻,她比温柔的弓子更把持不住,叫人担心。”
“没有不叫人担心的人。”
“我想朝子还不到谈恋爱这个阶段吧,两人的关系还不能说是谈恋爱。可是,清从小就喜欢弓子,现在好像在单相思。”
“单相思?弓子这孩子像黄金贝壳里的珍珠一样……”
俊三没留神说出了刚才对美根子说的那句话,然后站起来往浴室走去,对身后的敬子甩下一句:“她的事就拜托你了。”
敬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忘记要去安排晚饭。
这一阵子,几乎没有和俊三这样谈论过孩子的事。尽管没有明确地认真表示自己也要分担些责任,但推心置腹的谈话让敬子的心向他靠拢了。
俊三独闭孤城的时候,敬子也躲进寂寞的硬壳里。
俊三洗完澡,说一声“累了”便躺下来,手按胸脯,说:“我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失败者。到了这步田地,深深体会到人生的幸福就是人与人的互相关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以后要是债权人威胁到家庭生活,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说我只是这个家的同居者。”
俊三的脸上浮现出超越空虚的神圣微笑,渐渐扩散开去。
“清也快成大人了,现在似乎处在转变期。对我们的生活感到失望、表示反抗,正是他为人认真的表现。可以说在这个社会上,青年人有怀疑和反抗,本身就没有错,所以要尽量理解他体贴他。”
这些道理敬子也懂,但俊三轻易不肯开口,既然今天说了这些话,她也想说几句心里话。
“不过,我觉得清虽然年轻,心里却烙上了可怕的阴影。他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伤过他的自尊心,使他的性格扭曲,不像弓子那么纯真正直。”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不,一样。我的女儿朝子不是也很像样吗?”
“她像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假如说我的孩子好你的孩子不好,那么在这家里就是我不好你好了。我应该赔礼道歉。”
“应该倒过来说。”
“说子女现在这样那样,人生道路长着呢,还很难说将来谁好谁不好。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行了。”
“这也难说,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不,我是看透了。”俊三断然而言,“我不是顾家的人,当然也有京子的原因。结婚没多久,她就重病卧床,我一直一个人过。她在山上治疗,病情恶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去看看她……”
俊三一提起妻子,敬子就默不作声,肩膀似乎在颤抖。
“京子的脑子也渐渐变得不正常,闷气积在心里,无处发泄。虽然还不到精神病的地步,但可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症。上个月我去热海,提出离婚,那时候她也跟小孩子一样天真幼稚……”
“这就是你说的‘把话说开’吗?”
“她对弓子没有那种深切的母爱,对我也毫不怨恨。”
“……”
“我对她说,我想见你,就像见一个朋友一样。”
“……”
“似乎连普通人的感情也丢失了。”
“……”
“她一心一意地养鸟、编织工艺品。好像我放任不羁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一个可怜悲惨的女人。”
“是的。”
“我当时很难过。”
敬子没有随声附和。
俊三从热海回来的时候,只说一句“把话说开了”打发敬子。难道现在也就“当时很难过”一句话算是了事吗?
只有敬子知道他如何难过、怎么难过。
俊三可能难过得死去活来。
“不过……”
“你闭店歇业那时候,真想让你什么也不干。可没料到忙乱之中来了大风大浪,你也弄潮去了,我不好叫你别游。我又没本事,慢慢地我和弓子倒让你养着。连京子的疗养费也得到你的周济。”
“你说是周济……”
“一直蒙受恩惠。我心里明白。不但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反而常常对你发脾气。那时想让你跟我一起过穷日子。”
“怎么没这样做呀……”
“我提出拿这个家做担保的时候,幸亏你有主见,坚决不肯。不然的话,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一家四口人就得露宿街头。”
“一家五口人。”
“啊,我觉得惭愧,怎么会想出那种馊主意呢?!我简直没脸进这个家门。”
“要是碍着这个家的话,我可以把户主改为弓子的名义。”
“你自己有孩子嘛。如果弓子和清结婚,是住是卖由他们自己拿主意。也说不定就像清提心吊胆的那样,这个家被炸弹炸得片瓦不存。”
“你希望他们俩结婚吗?”
“我好像连这种表示希望的资格都没有。”
“你不是父亲吗?”
“难道要让他们背着对这样的父亲的记忆吗?”
“嗯?”敬子盯着俊三的脸,“记忆?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的吗?是因为我们结合在一起,他们才结婚。你给弓子的记忆非常美好,我留给他们的记忆只是阴影。”
“小两口会好好过日子的。”
“但愿如此。”
敬子从来没见过俊三这样沮丧绝望、自暴自弃。
“是让公司的事折腾的吧?这不能怪你一个人,公司垮台、破产、倒闭,满街都是,首先是这个社会不好。”
“全怪我一个人。不过,就是公司倒闭,我身无分文,这颗胆还在。”
敬子为俊三的空虚绝望担惊受怕的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的诱惑力,想看到一个百折不挠、重振旗鼓的男子汉形象。
“要是有新的工作,另起炉灶,需要拿这个家弄钱的话,尽管说话。”
“另起炉灶?”俊三两只手捂着脸,手指敲着额头。他感到吃惊。
“妈妈,快来呀。”弓子在厨房里喊了两三次,“今天给我做好吃的啦。”
“那我去了。”敬子站起来走出去。
公司又来电话,好像有急事要找俊三,但敬子想让俊三稍稍安静休息一会儿,谎称还没回来,挡了回去。
“这两个香瓜,今天都吃吗?”敬子走进厨房后,弓子问。
“留一个明天吃吧。不过,爸爸很少买这么多东西回来。”
“爸爸太累了,你要好好照顾他。爸爸说他发现人生的幸福就是人与人的相互关怀。”
敬子说得深沉动情,弓子却喜滋滋地说:“一个大发现。所以才买这么些水果回来吧?”
“傻话。爸爸的香鱼做烤鱼吧?”
“爸爸喜欢吃烤鱼吗?”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爸爸爱吃什么。”
“爸爸不喜欢油腻的东西,口味清淡。没什么特别挑剔的,不愿意吃的东西就剩下来,也不说话。弓子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那是妈妈惯的吧?”
“瞎说。沙拉做好了,你先把啤酒什么的拿出去。”
弓子拿着啤酒摇晃着和服袖子走进和式客厅的时候,俊三两手抱着脑袋正在搓揉。
“啤酒来了,先喝点吧……这倒像爸爸过生日。”
“啊。”俊三听见身后弓子的声音,“是弓子呀。”
他脸带微笑,却神色黯淡。
刚才听敬子说“需要拿这个家弄钱的话,尽管说话”,他一下子轻松下来,心想这就有救了,但紧接着为自己的狡猾感到惊愕。
俊三没有用敬子的家填补自己挪用公款亏空的图谋。他并不打算说服敬子,但是他的诉苦和悲哀终于让敬子动了恻隐之心。不论是美根子的爱还是敬子的家,他都意外地不谋而获、不盗而得。他用不着苦苦哀求,只要满怀着感谢和爱稍稍说点心里话,吐露自己濒临毁灭的困境,就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果拿这个家做抵押借款,还挪用的保险柜中的公款自然轻而易举。俊三把钱拿出来以后,怀疑自己心里是不是盯着这个家。但绝无此事。现在他也没有拿这个家拯救自己的念头。
但是,俊三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吗?!”
“不,我死也不会这样做!”俊三坚决拒绝这双眼睛。
弓子打不开啤酒瓶盖,俊三拿过来打开后,说:“把你哥哥叫来。”
“让他陪你喝?”弓子走进清的房间,从敞开的门内传来她的声音:“不,你滑头。”接着,两人手拉手地出来了。
菜还没上完,俊三和清就喝了三瓶啤酒,聊得兴高采烈,清也心情舒畅。
生菜拌红芜菁的沙拉、清汤鸡肉丸子、炸香鱼、南瓜盅……敬子和弓子把一道道菜端上来。敬子看到他们跟亲父子一样融洽亲热,也很高兴,心想以前怎么就不这样呢。
朝子还没回来,大家不再等她,开始吃饭。
“爸爸。”清今天也这样称呼俊三,“为弓子干杯!弓子,祝你生日快乐!”
弓子睁着大眼睛看他们俩碰杯。
但是,俊三似乎被红豆饭堵住胸口,饭后闷声不响呆呆坐着。
清拿来将棋盘。
“好久没下,棋子都长毛了。”俊三把棋子一个个擦了擦,摆在棋盘上。
十一点都过了,朝子还没回来。要是排戏,晚上还不碍事……敬子挂念女儿,越来越担心。
俊三又泡了一回澡,洗头刮胡子。
一个人在明亮的灯光下,深更半夜剪手指甲脚趾甲,总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明天早晨打算自己起来,可要是六点我还醒不过来的话,你叫我一声。对了,你是睡早觉的,托你不行。”
“我起得来。”
“不用,弓子起得早,让她叫我。”
“弓子已经睡了。我上闹钟睡,没关系。明天一大早就出去吗?”
“各种事必须了结。”俊三平静地说,“你没卖走私表吧?报上说最近抓了倒腾手表水货的……”
“没沾手。我设计戒指的款式,说不定每个月都会有工资收入。”敬子看着俊三,睁眼说瞎话。
“有工资……”俊三自言自语,接着又对敬子说,“反正大家认为不该做的事最好别做。我说的是实话。道理像说给小孩子听一样简单,其实可怕得很。弄不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头。我没本事,让你受苦受累。但总觉得你有点出格了,小心引火烧身。清和朝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弓子明年毕业,让她工作。你要是干那种事,会毁了自己。”
俊三闭上眼睛,表情沉着宁静。
“两国一带又快放焰火了。谷村喜欢看两国的焰火,可惜他走了。人是死了,两国的焰火照样放。”
“……”
“你还不睡吗?”声音含着男人亲切的诱惑。
俊三果然累了,轻声打着呼噜。敬子睡不着,又爬起来。
在枕边灯的映照下,俊三的脸庞显得稳重深刻。敬子想起在报纸的人生信箱专栏上看到过这样的语言,不禁轻声背诵:“在外危机四伏,在内不得安宁,您失去了希望,您追求着心灵的支柱……”
“最要紧的是自己珍惜自己,支撑您的只有您自己。”
刚才敬子像受到俊三诱惑似的走上二楼。当她听到俊三说“让我抱抱你”的时候,不禁为这从未有过的说法惊愕不已。
“抱吧。”敬子也这样回答。
敬子心里明白上二楼干什么,一边上楼,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田部昭男的身影。她带着罪恶的意识更加狂热地追求满足。
敬子从二楼下来,在内厅里等朝子回来。
朝子在这次南星座的演出中第一次扮演重要角色,心情异常激动,出门的时候说:“我们借新兴宗教团体A. A教团总部的大厅做排练场,从今天起去那儿排练。”
话剧团南星座每年公演两次。公演结束后,主要成员各自参加电影或广播的工作,独力维持生活。
演员里面,有的女演员从十四五岁起十年了还一直当配角,有的结婚做了母亲还舍不得离开舞台,还有来自少女歌剧团的知名演员。朝子认不得全团的人。
朝子通过在广播剧和电视剧中的演出,以及与演员小山的交往,无论是性格、姿势还是服装,都给全剧团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这次吉井导演看中朝子,让她在《欲望号街车》中扮演妹妹的角色,大概就是因为朝子平时装束打扮也像穿着舞台服装一样大胆新奇,言行举止也像舞台动作一样装模作样,才引起导演吉井的注目。
“不是有这部电影吗?”
敬子一说,朝子更扬扬得意。“对了,先看电影,可以做参考。这出戏描写一个名叫布兰奇的精神不正常的中年妇女和缺乏教养的妹妹夫妇之间产生的种种烦恼。我扮演妹妹斯黛拉,扮演布兰奇的是高柳老师……”
朝子把剧团的台柱女演员称为“老师”。
“本来斯黛拉由矢崎叶子扮演,我演楼上的女人,小山演楼上的男人。可是矢崎忙于拍电影,脱不开身,吉井老师就看上我。五月份老下雨,电影的外景拍摄一直拖下来,于是我才有这个机会。这氢弹试验造成雨水多,反给我带来好运气。你说现在这世界怪不怪?”
然而,兴致勃勃的朝子从第一天排练开始,就被折磨得一败涂地,立即失去了信心。她还太嫩,挑不起重要角色的大梁。
扮演布兰奇的高柳虽然不是尖酸刻薄,却很不客气地表示不满:“不要出风头,像你这样业余水平的演技太夸张了,跟整个气氛不协调。”“叫你不要出风头,不是叫你当木偶。你要跟我配合。”
导演吉井感觉出了自己分配朝子扮演重要角色的责任,在演技指导上格外认真严格。
“看来娇小姐还是演不了这个角色。”他心里着急,“喂,斯黛拉虽然年轻,可已经结婚,而且很快就要做母亲。你再好好想一想。”
朝子一边体会角色一边遵照吉井的指示,以一种祈祷的心情怯生生地紧张表演,结果弄得矫揉造作、笨手笨脚,叫吉井更加焦躁气恼。
朝子是个处女。可这对一个女演员来说毫无价值,反而成为表演中体会角色心理的障碍。
排练结束后,朝子累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走到小山旁边,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演不了,叫别人来替我,不行吗?”
朝子觉得小山非常可以信赖,和在一起喝茶的时候不同,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舞台上,他虽然不太起眼,但富有个性,演技扎实老练。
小山没有吱声,只是微笑着,也许为了避人耳目。
从山手线电车可以望见A. A教团这座宫殿般的建筑物。
排练结束,已是晚上,大家出了排练场往车站走去。朝子一个人落在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小山和大伙儿在前面走着,对朝子头也不回。他尽量不让剧团的人觉察到自己和朝子的亲密交往,平时还把这种秘密当作一种乐趣,今天晚上只好对朝子不理不睬,大概还和大伙儿一起讽刺挖苦朝子的演技。
走到车站前面明亮的街道上,导演停下来,对朝子亲切地说:“吃碗面条吧,去吗?”
朝子摇摇头,一个人离开大家走了。
当她倚在站台的柱子上时,小山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吃面去?”
“那你呢?”
“我还有一场聚会。你应该和大家一起去。吉井气急败坏的时候说话刻薄、不留情面,让人心里不痛快。但跟他去,他就安慰你。”
“安慰管什么用?我不想跟大伙儿在一起,就愿意一个人待着。”
朝子嘴里这么说,却不上进站停在眼前的电车。
“没有人一开始不挨训就会的。导演越是严格要求你,说明对你越热心。新演员第一次上舞台,大家都是冒险。第一场不演下来,就不知道你真正的价值。导演不出场,面对观众的是你自己。你这么一想就会想通的。”
朝子情绪稍微好一点。“小山,你这么晚还有工作吗?”
“今天是朋友聚会,让我去参加。对了,你也去吧,怎么样?”
朝子犹豫不决。“今天晚上要给妹妹做生日,可是现在他们差不多吃完饭了吧。”
“你不是心里烦着吗,这种时候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心情会一下子豁然开朗。这是我的经验。”
小山急匆匆地上了电车,朝子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去。
“去哪儿?不会是我不方便出入的场所吧?”朝子问。
“欢迎女性去,就是稍微远一点。万一回不来,我无所谓,你不好办吧?”小山挤挤眼睛,“说是东京,东京大得很呢。到了大东京的边上,我可没有送你回家的出租车费。”
朝子身上也只带着乘电车的钱。
“因为地点偏远,这种聚会经常通宵达旦。在那儿睡也好,什么时候走,各听自便,完全自由。”
小山告诉朝子去大原千吉的儿子的家。朝子久闻其名。大原家上一代是政治家,战前被暗杀;千吉是商界人士,又在电影公司担任要职。他儿子的聚会,朝子感到好奇和诱惑。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再带我去,好吗?”
在涩谷站下车转公共汽车的时候,朝子用小卖店的红色电话机给家里打电话,但拨了几遍拨不通——敬子为了让俊三安静休息,把电话话筒摘下来了。
“拨不通。”朝子很为难。
“算了吧。”
“不要紧吧。”
“真的不要紧吗?”小山眉头一皱。
“我都已经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朝子立刻反驳。
“虽然不是小孩子,可一个女孩子……”
“什么女孩子?!在家里谁也不把我看成一个女孩子。”
“不会吧。”
“这一身衣服太寒碜吧?”朝子看着小山的脸色。
“这倒没关系,你总是衣着得体……”
一句话说得朝子浑身轻松地上了公共汽车。
其实,小山自己就穿着脚后跟磨秃了的鞋子。
公共汽车出了繁华的街道,两旁是黑暗的麦田,过了几个朝子听都没听说过的车站,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汽车一摇晃,朝子就碰到小山身上。她产生一种身在舞台的错觉,仿佛自己是斯黛拉,小山是自己年轻的丈夫斯坦利·科瓦尔斯基。
“不会把我扔在陌生的地方吧?”朝子含情脉脉地说。
“哪能呢。”
在一个荒凉寂寥的交叉路口下了车。路灯周围麋集着小飞虫。朝子的耳边仿佛听见虫子的鸣叫。四周一片寂静。
走过一道小桥,传来舞曲的音乐声。
一栋黑乎乎的很气派的洋房明亮的窗户出现在眼前。
“真大呀!”朝子一声感叹,贴近小山。小山拉着她的手腕走进院子。
整个院子盛开着黄色的菊花,高高的向日葵、美人蕉迎风婆娑摇曳。
窗前晃过几对舞伴的身影。
常春藤缠绕的门廊连着通往二楼的石阶,显得昏暗宁静。抬头看去,灯光映照下的花边窗帘精美漂亮。
“这个家真够气派的。”朝子又说一遍,“参加聚会的人都互相认识吧?”
“不一定,有时候大多数不认识。但是这儿的主人非常欢迎新人参加,尤其是女性。”
小山在门口的踩垫上把鞋底的泥土蹭掉,然后手摁着朝子的后背,略一使劲,进了房间。
大厅里有五六对舞伴在跳舞。小山从边上走到主人夫妇跟前,简单地把朝子介绍给他们。
穿着白色衣服的长脸夫人对朝子说:“从老远来,欢迎欢迎。”
主人大原像评估陌生女客似的看着朝子。朝子一扭头,他不动声色地指着近处的一张椅子,说声“请坐”,然后开始和小山聊起与朝子无关的话题。
朝子静静地观察四周。还有一对外国人,对面有四五个小姐正围着聊天,没有一个相貌出众。
换唱片的时候,跳舞暂停。人群中一个艳服华丽的姑娘格外活跃,她的年龄跟朝子相仿。
“小山,你怎么来晚了?”姑娘热情地把手搭在小山的肩膀上。
她穿一身素底红色水珠花纹小礼服,活泼可爱,红珠耳环轻轻摇动,脚上的鞋子也是红色的,短头发,脖颈的肌肤晶莹如雪,裸露的肩膀和胸部充满青春活力。
小山和这个姿色艳丽的姑娘跳舞。不知什么时候,朝子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杯金菲士。
“好像在哪儿见过。”朝子用嘴唇触碰杯口,几次盯着姑娘的侧面,认出来她是现在最叫座的电影新秀加濑绫子。
舞曲是伤感的布鲁斯,当小山和绫子从朝子旁边经过时,朝子听见绫子甜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真、的、吗?”接着是小山明确的回答:“绝对真的。”
一曲终了,小山看着朝子,但主人大原彬彬有礼地邀请朝子:“能赏光吗?”
高大肥胖的大原舞技娴熟老练,纤细苗条的朝子像被他裹着一样轻松舒畅地流动。
朝子在优美的舞曲旋律中旋转,全身陶醉,手脚倦怠乏力。
“白木小姐,”大原把刚刚介绍的朝子的姓“白井”误记为“白木”,“不想演电影吗?”
“嗯,我不想演电影。”朝子的脑袋在大原的肩膀上,她拘谨地说。
这个人一听说朝子是演员,以为一定就是电影演员。
而且朝子正在生加濑绫子的气,那张像糖点心一样俗不可耐的嘴脸、那双秋波流眄的早熟风骚的眼睛,没有一样看得顺眼。
“那你只在电视剧和广播剧中演出吗?太可惜了。”
“这次还参加舞台演出,剧名叫《欲望号街车》,正在排练。”
“这样的电车还真想坐一坐。”
朝子知道通过他可以打进电影圈,但对绫子的反感和对话剧的热情,使她摆出一副对电影不屑一顾的表情。
朝子还跟其他不认识的男人跳了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觉得着急不安、心烦意乱,身心十分疲劳,口干舌燥。她喝着金菲士,这种酒口感不错。
好容易把小山抓到手,当两人在大厅的地板上滑动的时候,朝子忽然觉得头晕脑涨般的迷醉。
“你跟那个电影新秀还挺亲热的嘛。”
“没有。跟你差不多。”
“你别拿她跟我比。”
“并没有说你们一样啊。”
“反正别拿她跟我比。”
“不讲理。”
“我不该来。”朝子被《欲望号街车》排练不顺利折磨的神经又受到酒精的刺激,拧曲起来。
“那些小姐们正说我的坏话呢。”朝子狠狠地瞪着大厅那头。
“别乱猜疑。”
“我刚才听见她用轻蔑的口吻说我是什么演戏的。”
朝子觉得不时钻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就是全屋子的人对她这个新客人充满好奇和敌意的声音。她的耳朵深处还残留着导演吉井和主演高柳唠唠叨叨埋怨责备的声音。
舞曲一结束,朝子就想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一坐,平静一下心情。但小山一松手,她的身体失去平衡,轻飘飘悬在空中一样。她从心窝到肩膀十分难受,直想呕吐,脚下蹒跚摇晃。
“小山,你的朋友脸色苍白啊。”又是那个讨厌的绫子的声音。
“啊!小心点!喝多了。”是小山的声音。
对着满座初次见面的人,小山居然直言不讳,太不顾情面了。
朝子羞愧得几乎颤抖。
“有没有药和水……”又是小山慌张的声音。
这时,一股香水的味道像雾一样荡漾飘溢。
“在我房间的床上……”朝子听见柔声的低语,眼睛一阵发花。
小山的胳膊搂着她的身体,伸进腰下,把她整个儿抱起来。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朝子闭着眼睛,觉得经过了非常远的距离。
当她被放在床上的时候,脸颊上感觉到急促温热的呼吸。接着又喝了什么药。
小山温柔地擦干她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轻声说道:“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准备出去。
“别走……”朝子吐出哀求般的声音。
“愿意让我在你身边吗?”
朝子点点头,泪水汪汪。
平时冷若冰霜、清高不凡的朝子,却像幼小的孩子一样全身娇柔地渴望着安慰。
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就躺在别人的床上,尽管是喝醉了,但和一个男人这样单独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
心态失常的朝子早已把这种担心与羞耻忘到九霄云外。她迷途女孩般的哀怜使小山神魂颠倒。
“对不起,我……”
“我不该叫你来。你累了,而且连续排练,什么东西也没吃,空肚子喝金菲士……想吐就吐出来吧……”
朝子的裙子像一朵群青色的牵牛花绽放在白色的床罩上。洁白的大领子和袖口、紧束细腰的皮带。她的眼睛又涌出晶莹的泪珠。
“没出息……”
小山坐在床上,解开她的皮带和胸前的子母扣。
“这样睡一会儿。”
“……”
“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不会好。”
“不困吗?”
“你到下面去吧。你不是想跟加濑绫子跳舞吗?”
“傻话。”
小山的胳膊像压着朝子的胸脯一样抱着她。紧接着,温暖的柔和潮湿的嘴唇粗野地吮吸着朝子的嘴唇。她半推半就,立刻紧紧搂着小山的脖颈。
“等、等一等……窗户……”
“窗户?”
朝子从敞开的窗户望见雨云密布的夜空,但眼睛马上被遮住了。
她的身体感受到切肤的震撼,如同被瀑布冲击一样体验着爱情的激烈爆发。
只要这样在一起,一只脚即将掉进深渊的恐惧就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