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濑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儿子幸一和女儿裕美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妻子爱子正在给他往杯子里倒茶。
“睡了?”爱子问。
“啊,睡得可好了。”
爱子把杯子递给丈夫:“我接着给你讲幸一他们班的同学的事吧。”
“后来怎么样了?”
“那孩子把颜料弄了一地以后啊,拿起灭火用的水桶就冲,结果到处是水,咱们幸一的袜子也被打湿了。”
“那孩子真够淘气的。”
“才小学四年级啊,真够可怕的。听说最近有的学校因为学生闹得厉害,老师都没法上课了。”
贝濑每天回家都要问问孩子们学校的情况,回来晚了就问爱子,这时候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可是今天晚上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给爱子帮腔时显得有些勉强。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二渡送来一箱苹果。”爱子没有看出丈夫心情不好。
贝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10点多了,就说:“明天我再给他打电话道谢吧。”
“是得打个电话说声谢谢,二渡每年都给咱们送苹果。”爱子边说边把脸转向厨房,竖起耳朵听着。
糟了,爱子又要犯病了!她肯定是听到了煤气泄露的声音,那声音只有她听得见。
“不要紧的。”贝濑轻声说。
爱子刚才变得铁青的脸逐渐恢复了正常,两手揉着胸口,以平息由紧张引起的喘息。
他们跟父亲一起住了五年,五年间一直是爱子照顾父亲——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战斗。煤气开关、安眠药、切菜刀、绳子……所有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得监视起来。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可以说,父亲现在还活着,是爱子那开朗的笑容和乌亮的黑发换来的——年纪轻轻的爱子,已经有白头发了。
“他爸……”
“嗯?”
“今天你去医院了?”
贝濑没有回答。
“他爷爷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是吗……下次我去看他吧……”贝濑对妻子的要求没有表示同 意。
妻子依然没有摆脱神经病父亲的困扰,也快神经病了。如果让她去了,说不定也要被关在那个铁栅栏门里,永远出不来了。
把父亲送进精神病院是贝濑一个人的决定,没有跟爱子商量。贝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跟爱子好好商量商量,夫妻嘛。所以只要爱子一提到父亲,贝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看着爱子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里以后,贝濑钻进被窝里枕着胳膊躺了下来。他觉得累极了。早晨刚到医院就接到了30本证件丢失的电话,然后到局长主持的干部会上,成了众矢之的;在U市警察署听大和田大喊大叫,最后又被益川弄了个下不来台。
益川是嫌犯?
说不好。益川对警务部不感冒是确确实实的,从他说活的口气就可以知道他对警务部抱有敌意,本人性格也很别扭,可是,如果有人问益川这个人到底什么地方可疑,贝濑就回答不上来了。可以认为益川不可能作案 ,也可以认为如果是他作的案他就不会那么镇定自若,至少在他的车里没有发现证件。贝濑之所以怀疑他只是因为他是当天夜里的值班总负责人,但反过来一想,正因为他是总负责人,才最没有机会离开警察署把证件转 移到外边去……
“没有机会……”想到这里,贝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贝濑从一开始就把益川当成了最有机会的嫌犯。如果证件是外部人偷的,统一保管制度和它的倡导者一起完蛋,但是,如果是内部人干的,尤其如果是仇恨警务部的刑事部的人干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到时候应该被指责的既不是制度也不是贝濑,而是刑事部的嫌犯!刑事部部长山之内再也不敢对贝濑高门大嗓。认定益川是嫌犯,可以说完全是贝濑的主观愿望。如果把嫌犯的范围扩大,得有多少人值得怀疑啊!贝濑把益川定为 嫌犯是非常随意也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虚构,连贝濑自己都觉得是虚构。
其实,就算益川是嫌犯,也不会输给贝濑。益川是个非常老练的刑警,20多年来他抓住的罪犯何止万千!而他的对手呢,是没有丝毫搜查经验,也没有调查权力的行政管理部门的贝濑,胜负在没有开始决斗之前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让监察室的人去查吧!贝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钻出被窝欠起身子,把公文包拽了过来。
拿出稿纸铺在矮桌上,贝漱准备写一篇向记者公布时用的发言稿。这是发生证件丢失事件之后上司分配给他的唯一工作。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贝濑拿着笔的手还是一动不动。
为什么非写这种稿子不行呢?我贝濑难道是为了写这种稿子来当警察的吗?
贝濑郁郁不乐。
他尊敬当了一辈子警察的父亲,追随父亲也当了警察。他没有想过升官发财,也没有想过出人头地,只要能当警察,外勤也好内勤也好,刑警也好,交通警也好,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活跃在第一线。在警察学校学习的时候,他的日记里反反复复写的就是这些。
良好的环境培育了贝濑。组织上为这个继承父亲职业的第二代警官感 到由衷的高兴,长辈们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除了鼓励就是期望。认识父亲的上司们见到他就说,要做一个你父亲那样的警察,要超 过你父亲,比他干得更出色!
贝濑没有辜负长辈们的期望,日常工作也好晋级考试也好,都很努力,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是他觉得活得很累,总觉得有人在逼着他往前跑,总觉得有人在要求他做出超出他的能力的事情,总觉得拼命工作的自 己不是自己。
每次提升以后他都下决心不再努力,都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自己对自己说,行了,你已经到头儿了!看着肩章上逐渐增加的星星,总觉得自己正在步父亲的后尘。父亲不再是警察这组织的一员,得了神经病以后,跟警察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贝濑不同,组织上一直在培养他,从教养科到总务科到警务科,几乎所有管理部门的科长都当过。
结果呢?
一直培养贝濑,把贝濑提升到现在这个级别的组织,现在只因为一个证件被盗的事件,就要把全部责任推到他身上,把他当作罪人孤立起来。
贝濑把钢笔摔了出去。
就像对他的愤怒做出回答似的,孩子们的房间里传出咳嗽声。
贝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拉开了孩子们的卧室的门。只见幸一蜷曲着身体,像个熟睡的婴儿,被子全都掉到床下去了。妹妹裕美子也是。俩孩 子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样。
心里一个热浪头打上来,贝濑觉得喉咙发堵。
贝濑早就暗暗下了决心,尽可能全家一起吃晚饭,即便晚饭时间赶不回来,也要在孩子们睡觉之前赶回来。老爷子没有做到的,贝濑要做到!他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父亲!
可是,一到明年春天,贝濑就是想做也做不到了。从明年春天开始,贝濑要服从县警察局的安排,轮流到本部管辖之下的各个警察署任职,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更长。就像硬把孩子他们的身边拉走一样,太残酷了!他得单身赴任,把老婆孩子留在此地……
贝濑回到客厅里,把稿纸收起,从公文包里把夹着U市警察署值班日志复印件的文件夹掏了出来。把复印件弄到手也是很不容易的,有了这个复印件,至少可以把昨天夜里的情况了解一个大概。当然,了解一个大概对于破案有多大意义,贝濑心里也没数。但是……
“就算是垂死挣扎也要挣扎一下嘛!”想到这里,贝濑打开文件夹认真看起来。
晚上6点30分,交通事故,三名警察出动,8点40分回署。7点10分,有人报警说发生打架斗殴事件,两名警察出动,结果是误报,7点58分回署,8点20分,交通事故,两名警察出动,10点5分回署……
每次发生事件或事故的时候总有人出动有人留守,得把具体谁留守、什么时间留守搞清楚!可是现在贝濑的脑子很乱,理不出头绪来。
他又把稿纸掏出来,剪成17个纸条,每个纸条上写上值班员的名字,再按照日志记录的时间摆在桌子上。
摆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候,贝濑发现了一个重大线索:从夜里12点 到12点23的20多分钟时间里,留在警察署的只有两个人——益川和户冢!
户冢浩一郎,刑警队一科盗窃案侦破组的,25岁,益川的直属部下。
俩人一起干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可以解释宜川手上为什么没有证件了,很有可能是他命令户冢把证件转移到外边去了。
这无疑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假设,但这个偶然的新发现把贝濑的心完全占满了。
凌晨3点,贝濑抑制着兴奋的心情,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
尽管他的动作非常非常的轻,爱子还是跟往常一样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