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回家早不了。”贝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开车离开了警察局大楼。
到U市警察署开车大约需要15分钟。下午4点半刚过,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早早就装饰好了的圣诞树、圣诞老人什么的,已经戳在商店门口招揽生意了。
“缓期两天执行。”
局长的话萦绕在贝濑脑子里。牛吹出去了,局长给了两天的时间。可是,只两天时间,能把犯人抓住,把丢失的30本证件追回来吗?
副驾驶座上放着的文件夹里是益川刚的履历表。益川刚,U市警察署刑 警队一科盗窃案侦破组组长,45岁,立功受奖21次,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女儿。
光凭这份履历表,实在找不着感觉。贝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怀疑这个连话都没说过的益川刚。不和、义愤、报复……从脑子里蹦出来的这些名词,冷静下来一想,贝濑自己也觉得摆不到一块儿。刑事部的下属是那天的值班负责人,其实是很偶然的。要从这个偶然里找出结果来,太牵强了吧?
不!不能自己否定自己!眼下除了益川刚,没有别的线索。
贝濑已经把外部作案的可能性排除了,因为那是大海里捞针,只能依靠刑事部和警备部的人海战术。就算只调查那天值班的13个人,两天时间也是不够用的,要先集中搞益川刚!这小子有作案嫌疑,只有先排除了益川刚的作案嫌疑才能考虑别的。
但是,能不能跟益川刚接触上,贝濑心里没数。对内部人员的审查权 力掌握在监察室手里,不管主张实行统一保管制度的贝濑热情多么高,也不能把人家监察室的推到一边去,眼下监察室甚至连警务部的协助都不需要。局长主持的干部会结束以后,警务部部长鸭池把贝濑叫过去指示道:“准备一篇向记者公布时用的稿子!”
只能采用游击战的战术了!
贝濑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开进了U市警察署。五楼的练功房亮着灯呢,大概是监察室的监察官在听取值班员的汇报吧。本来以为U市警察署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料走进去一看,里边平静得很,连人影都少见。一楼大厅左侧的交通安全科里有几个人,里边的警务科里,只有一个叫山崎朝代的老警察和一个年轻警察。
“好机会。”贝濑心想。
山崎朝代在U市警察署工作了30多年了,三个孩子两个已经成家。贝漱在U市警察署的时候,在山崎朝代手下干了两年,学到了很多东西。今天进门就碰上了老领导,肯定能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吧。
“您好!好久不见了!”
“啊,是贝漱呀!”朝代高兴地拍了拍手,转而又皱起眉头关心地问:“够你一戗吧?”
“嗯。”
“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呢?”朝代的话引起了贝濑的注意:“是啊,山崎老师,您看是谁干的呢?”
“这个嘛……不过,有一条可以肯定,不是我干的。”朝代又恢复了刚才的笑脸。
贝濑想提益川刚,但一时不知道如何提起,视线落在了靠墙的文件柜上。文件柜正好跟贝濑一边儿高,是用很厚的铁板做成的,不亚于保险柜。大概已经采集过指纹了吧,把手周围隐约可见采集指纹时专用的白粉。
要是刑警队的人干的,还能留下指纹?
“贝濑,坐吧!你看,茶都给你端来了。”朝代热情地说。
贝濑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年轻警察已经端着茶站在那里了。
年轻警察叫神谷润一,贝濑觉得他长得很像精神病院那个叫八木茜的护士。
“神谷这小伙子非常优秀,将来准跟贝濑一样有出息。”朝代的玩笑让贝濑和神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玩笑开完,朝代忽然严肃起来,认真地问贝濑:“难道我们科也是被怀疑的对象?”
警务科已经有四名科员被叫到五楼的练功房去接受监察官的询问,从早晨一直待到现在还没下来。精明的朝代希望从县警察局来的贝濑这里打听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不能说怀疑你们科,监察官嘛,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贝濑的回答让朝代感到满意,但是,朝代刚才的问话就像在贝濑不平静的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新的波纹。莫非是警务科的人干的?
又是一种牵强的想法,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怀疑是内部作案的话,也不能光怀疑值班员,文件柜就放在警务科,他们要是下手不是太容易了吗?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只不过因为警务科跟自已是同行,不愿意怀疑他们罢了。从具体情况来分析,警务科的科员完全有作案的可能!
最容易把30本警察证件一下子弄到手的当然是负责保管那些证件的人。假装把证件放进去,锁好文件柜,实际上已经把证件揣进怀里了。这种骗小孩子的手段谁不会呢?
一层的负责人“军曹”,他的资料怎么连看都没看一眼呢?
提起“军曹”这个外号,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U市警察署警务科的老资格——59岁的大和田。
大和田是个耿直而粗鲁的人,对人特别严格。谁要是敬礼姿势不太标准,他会把你大骂一顿;谁要是没把值夜班的房间打扫干净,你就是回家睡着了,他也要把你揪回来让你打扫干净;谁要是把帽子戴歪了,他敢张手打你一个大嘴巴;有一回署长没有按指定位置停车,他找到署长室去提意见,非让署长把车移到指定位置不可。上级下级都有不少人讨厌他,但他不但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大家也就说不出什么来,甚至觉得这样的人也是需要的,于是就有了他存在的空间。
贝濑也跟大和田打过交道。当时贝濑在派出所,大和田虽然不是他的直接领导,却也没少挨他的教训。“你父亲可是个优秀的警察哟!”大和田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当时贝濑可讨厌他了。但是……
如果真是大和田作的案,警察里边就没好人了。大和田在要求别人遵守规章制度方面做得是有些过分,而且喜欢钻牛角尖,为了遵守规章制度从来不怕顶撞上司。要是这样一个大和田违反最基本的规章制度偷走了证件,那就不只是贝濑,全日本的警察都会精神崩溃的。大和田明年春天就该退休了,按照以往的习惯,一过元旦就给他升一级让他回家休息去,也就是说他在警察署上班的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了。
贝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问道:“山崎老师,大和田最近怎么样?”“怎么样?老样子呗,一天到晚怒发冲冠……”说到这里,朝代突然瞪大了眼睛,“我说贝濑,难道你连大和田都怀疑吗?”
“不不不……”贝濑并没有怀疑大和田,只不过内心深处对他马上就要退休这件事有些放不下。
贝濒知道,不只是自己的父亲,很多警察在退休之前心理状态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爱说的变得沉默寡言,平时很少说话的变成了话匣子,有的一天到晚眼泪汪汪,有的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天,有的犯下的常识性错误叫人难以置信……
当了40多年警察,一直监视着这个社会,退休以后将倒转过来被社会监视了。脱下穿了一辈子的警服,可以说是从重压下解放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尽的虚无感……
当然,很多退休警察的这种精神状态很快就过去了。有的是因为去民 营企业再就业,唿吸到新鲜空气,有的是因为一心照看孙子,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人生乐趣。但是,几乎所有临退休的警察都无法想象自己退休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除了自己的警察形象以外想不到别的。临退休这个时期被称为警察的“魔鬼季节”。
大和田怎么样呢?真的像朝代说的那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休之前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真是大和田作的案,警察里边就没好人了。”贝濑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但同时又感到发现了一个新的可疑对象。他不是怀疑大和田这 个人,而是怀疑造成了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的大量悲剧的残酷的“魔鬼季 节”。
“神谷!”贝濑背后传来一声怒吼。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发出 怒吼声的人是大和田。
贝濑身体变得非常僵硬,他很不自然地站起来,礼貌地向大和田打招唿:“您好!好几年没见了。”
“好久不见!你辛苦!”大和田比贝濑年长十好几岁,但因为贝濑是上级机关的,还是客气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不再理 他,转身教训神谷 去了。
“桌子这么脏,你也不知道擦擦!去!把抹布涮干净,擦两遍!抹布拧干点儿!”
在贝漱的记忆中,大和田有一双寺庙里的金刚似的眼睛。那眼睛还没变,虽然头发眉毛都有白的了,但脸上的铍纹并不太深,身板挺得很直,依然像一个倔强的老兵,无愧于“军曹”……这个外号。
看着神谷把桌子擦干净以后,大和田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贝濑看了看手表,5点15分。“怎么也得过去听大和田说几句话。”贝濑心里这样想着,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大和田的脸色特别不好,大概是因为在五楼练功房被监察官询问之后不高兴吧。
这时,大和田背起他那大号的黑色挎包要走了。贝濑一咬牙站起来,向大和田走过去。
“大和田老师,已经向监察官汇报过了?”
大和田马上像背书似的大声说:“昨天下午5点20分,30本证件放进了文件柜里,上锁!今天早晨7点45分开锁以后,发现30本证件不在了,立刻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报告。回答完毕!”
贝濑被大和田的气势压倒,同时也明白了大河田为什么这么早就被监察官放回家。40年来以铁的纪律来约束自己的人,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一级 组织会怀疑到他头上。
“对不起!我先走了!”大和田向贝濑点点头,大步离开办公室回家去了。
在大和田身上,好像根本没有所谓的“魔鬼季节”,他还是那个呆气十足的“军曹”。贝濑对他的怀疑完全消失了。
可是,就在他目送大和田走出警察署大门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有些遗憾的念头在心里闪过:30本证件要是装在那个大号的黑色挎包里,恐怕连显都不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