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姜夙蓁穿戴整齐,入宫赴宴。
际秋帮她整理好衣袍上细微的褶皱,忍不住抱怨道:“说是您的接风洗尘宴,却连衣袍都没送来。”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朝会祭祀要穿衮冕九章,衮服跟皇帝一样是玄衣绣金龙,头戴九旒冕,从衣到裳甚至袜子都有特定形制,更别说还有配套的大绶玉佩等等之物。
除了九章冕,还有皮弁服等等,繁繁复复。
现在要去参加接风洗尘宴,就该穿上正红色绣金丝蟠龙的皇太子常服,这才是一国储君应有的仪制,象征着皇太子的体面和身份。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姜夙蓁倒是不在意这些,笑道:“太子的威仪不是靠衣装来的。”
她此时是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太子,就算穿上皇太子常服,文武百官眼中也只看得到大皇子和二皇子。
大皇子的母妃夏贵妃从入宫起就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而二皇子的舅舅是吏部尚书,主管官员们的调任考核。
两个皇子各有优势,而且都已经参政,想必早已收拢了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
而她这个太子既无政绩,又无强大的母族做后盾,白白占着储君的名头罢了,穿不穿皇太子常服都没有太大区别。
她看得开,际秋却总觉得自家主子委屈,硬是选了件紫色常服,嘴硬:“紫气东来,紫色比红色更贵重。”
姜夙蓁一笑,由她去了。
第一次入宫,际秋有些紧张,皇宫里阴谋诡计那么多,莲华太子还没到邺京就被害了,她可得看好自家主子。“主子,解毒的药丸带了吧?您没带也没事,奴婢这里有好多呢。”
“放心,带了。”姜夙蓁也不嫌她啰嗦,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进了宫门,际秋就不说话了,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仔细地记下各处地形。
接风洗尘宴设在景福殿,姜夙蓁到的时候,文武官员王侯将相都到了,站在殿门处打眼一扫,看见些熟面孔。
大皇子她已经见过了,坐在右首第一位,脸色阴鸷。
二皇子端方雅正,跟她看过画像一样,坐在左首第二位。
此时皇帝还没到,最宠爱的夏贵妃也没来,倒是二皇子的生母方贵妃已经坐在上首右侧。
说起来,皇帝的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像他,全都随生母。她和哥哥跟母亲林皇后生得像,大皇子长得像夏贵妃,二皇子有几分像方贵妃,但外甥肖舅,无论样貌还是气度,他都更像方尚书。
大殿中嘈嘈切切的议论声渐渐消失,寂静犹如流水般漫过。众人渐次意识到什么,纷纷转头看向殿门处。
寂寂无声中,一道紫色的清瘦身影站在大殿入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只是一剪影子,便已是风雅无双。
微风牵缠着她的袍角,玉带束着盈盈腰身,小太子缓步而行,仿佛皎皎明月照进人间,清风簌簌拂过宴席。
小太子皮肤很白,有种薄胎白瓷的质感,看起来很脆弱,一捏就碎似的。
一双瞳眸却灵动澄澈,从众人身上划过,清波流动。
她径直走到最前面,在左首第一的位子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大皇子就看了过来,神色阴晴不定。
姜夙蓁歪头,乌黑瞳眸疑惑地眨了眨,随即恍然大悟,“哦,以前大皇子是坐这个位置的吧,不过,那是孤不在邺京的时候。既然孤已经回来了,大皇子就只能坐第二位了。”
萧昶冷哼一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只能强压下心中怒火。
身旁下首的萧暄倒是平和,拱手:“三弟。”
姜夙蓁淡淡垂眸:“二皇子应该称呼孤‘太子殿下’才是。”
这话她已经跟萧昶说过,不过看来萧昶并没有记住,倒是二皇子萧暄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太子殿下远游归来,一路可平安?”
“劳二皇子挂念,路上遇到个刺客,幸好有惊无险,至于那刺客的身份——”姜夙蓁神色未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圈。
方尚书和方贵妃显然都知道太子驿馆遇刺的事,目光关切,二皇子身子轻微前倾,这是一个急切的姿势。
方尚书旁边坐着个妙龄女子,看样子跟她差不多大,生得端庄秀美,一看就是方家的小姐。此时听了她的话,惊得手中茶杯都掉了。
她对面的大皇子貌似漫不经心,可扶在桌案上的手指却在用力,指骨泛白。
大殿中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秦昭烈霍然起身,星目中怒火烧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刺杀一国储君?!”
姜夙蓁遗憾地叹了口气,“关于那刺客身份,孤尚无头绪。”
一道幽幽沉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夙蓁抬手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迎着那视线看了过去。
众人坐在大殿中间,分两侧从高台一直排到了殿门,而众人身后,则是十数个粗大的廊柱。那道目光就隐在廊柱后,不过那人却并无遮掩的意思,大剌剌露出一角绯红袍角。
——顾涧西。
他是不是在偷偷看她笑话,笑她分明见过那刻着“秦”字的扳指,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甚至还状若无事地跟秦昭烈喝茶听书?
姜夙蓁借着茶杯遮挡,隐晦地瞪了一眼廊柱后的人。
她做为被刺杀的“苦主”,借着这件事做番文章又怎么了?
那扳指还是他放的呢!
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找出那个刺客真正的身份,给刺客下令刺杀的人,到底是谁?
姜夙蓁对大殿中悄悄打量自己的各种目光视而不见,暗自回味着大皇子和二皇子刚才的反应。耳听得太监高声报“陛下驾到”,起身随众人行礼。
惠文帝在众人的簇拥中而来。
可能这些年外无战事,内无民患,惠文帝心宽体胖,整个人圆滚滚的,从龙清宫过来分明没几步路,却走得面红耳赤,呼呼带喘。
夏贵妃挽着他的胳膊,极为亲昵,明明已经是四十来岁的女子,看起来却像是花信之年,云鬟楚腰,腮凝新荔,神色一派天真。
她极为自然地坐在了皇帝的左首,显然后宫的两位贵妃,以她为尊。
夏贵妃眸光流转,看向姜夙蓁,歉然一笑:“今日是太子的接风洗尘宴,臣妾来晚了。”
姜夙蓁还未开口,她又道:“都怪凤藻宫的地面打扫得太干净,臣妾险些滑倒了,太子勿怪。”
姜夙蓁明白了。
龙清宫是皇帝寝宫,而凤藻宫是皇后居所,母亲在世的时候就一直住在凤藻宫。
皇帝宠爱夏贵妃,虽然碍于“此生只能有林静兰一个皇后”的誓言而不能立夏贵妃为继后,但却让她住进了象征着皇后身份的凤藻宫。
这件事,她在江南的时候就知道了。
而夏贵妃此时专门提起凤藻宫,却是故意挑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