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陛下口谕——”
姜夙蓁轻轻笑了一声。
际秋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本来嘛,太子回京总得有个接风洗尘的宴会,让百官们见一见长大成人的储君。
就算不谈国事,从亲情来说,做父亲的八年没见的儿子回来,总该有个家宴。
结果,皇帝跟詹事府众人的想法一样,都想先晾着太子。
可昨天他们的侍卫抬着东宫大门往大街上这么一转,不光是詹事府众人吓到了,连皇帝都有些被动。
他要是不召见太子,难免会被人背后议论凉薄无情。
这不,一大早就派人过来了。
负责传旨的太监在院子里等得不耐烦,忽然见宫女挑开帘子,有人出来了。
先是跨过门槛的一双鹿皮小靴子,左右各缀着两枚昂贵的东珠。
再是玉白的袍角,用金线和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再往上,是一截窄窄的细腰,用玉带束着,一枚羊脂玉莲华玉佩系在腰上,雕工精细,玉质细腻油润,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雪白狐裘拥着少年郎,身形虽然纤瘦,却依然挺拔,犹如一杆清隽秀竹。
莹莹小脸竟比腰间的羊脂玉佩更加白皙剔透,一双眸子看过来,清冷如雪。
竟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太监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弯腰:“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姜夙蓁抬了抬下巴,“父皇有何口谕给孤?”
太监这才直起身,宣道:“传陛下口谕,宣太子入宫觐见。”
宣罢口谕,太监重新弯了弯腰,“太子殿下,奴婢给您带路。”
东宫和皇宫紧紧挨着,中间相连,不需要绕到东宫大门再从午门入皇宫,但不管是东宫还是皇宫,都占地甚广,姜夙蓁走得脚都酸了,还没到龙清宫。
她的身体本就没有大好,胸口又束得紧,走得太快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到了伴月湖畔,冷不防呛了一口湖面上过来的冷风,喉咙顿时又痛又痒。
姜夙蓁脚步一停,闭了闭眼睛,极其缓慢地吸了口气,试图把快要溢出唇边的咳嗽给压下去。
“三弟!”
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姜夙蓁猝然回首,还没看清来人的样貌,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激了冷气的肺部仿佛撕裂一般,脆弱的肠胃也不合时宜地开始抽痛,喉咙被胃里的酸涩一冲,犹如溅上了火星子,咳嗽一阵接一阵,压都压不住。
姜夙蓁眼前发黑,冒出无数金星,她情知不好,连忙扶住了身边的垂柳。
垂柳吐了新芽,犹如万条绿色丝绦,毛绒绒一根根清新可爱。
扶着柳树呛咳不止的少年郎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失了血色的嘴唇抿得死死的,白净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双眸紧闭,睫毛却被刻出来的泪水浸湿,沾成一缕一缕的,很是可怜。
雪白的狐裘掩不住身形,纤腰细柳般弯折。
泪盈于睫,弱不胜衣。
看起来病怏怏的,一指头就能推到的羸弱。
偏偏因为咳嗽不止,苍白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红,仿佛初雪上一抹艳色。
有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萧昶认为,说这话的人不过是没有见过骨相皮相俱佳的美人,只能退而求其次。
真正的美人,不光是有骨相,还要有皮相,甚至还要声音好听、情态诱人,才能真正称为倾国倾城。
不过,他自己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骨、皮、音、态全都为上上之选的极品。
就比如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骨相完美得仿佛是大师一笔一笔精心雕刻而成,皮相也俊美无俦,只是声音冷硬,情态更没有半分宛然动人。
一看就不是个知情识趣的。
倒是眼前的莲华太子……
论骨相,纤纤如修竹。
论皮相,可谓是雪肤花貌。
论情态,双眸紧闭,秀气的眉毛细细蹙起,手不大不小,嫩如笋尖,此时扶着柳树,手指难耐地屈起,看上去无法承受的样子,甚是动人。
只是不知声音如何……
萧昶目光丝毫不加掩饰,从姜夙蓁的额角,缓缓划过眉眼、鼻唇,在精致的耳垂边转了转,最后掠过白皙的下巴,落在那纤细白嫩的脖颈上。
尽管他看得非常仔细,可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没有丝毫易容的迹象。
他特意拦在这里,就是想在所有人之前,先见到莲华太子,看看是否是人假冒。
他和萧夙旸一起在这皇宫里长大,直到九岁时萧夙旸离开,虽然八年没见,但他还记得萧夙旸的容貌,眼前的人分明就是萧夙旸长大后该有的样子。
身形抽条了,眉眼长开了,但五官没变。
难道真的是莲华太子本人?
可一个胸口中剑的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甚至看起来都不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最多有些病弱。
萧昶捏了捏手指,笑道:“三弟看到哥哥,如此激动吗?”
姜夙蓁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顺过气来,睁开眼睛,摸出鲛绡帕,在眼睛上按了按,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眼前的男子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眸含多情,却藏不住骨子里的轻狂高傲。
“萧昶。”姜夙蓁道。
声音淡淡,许是因为离开太久,邺京的口音已经不甚明显,倒是带了些江南那边特有的软侬腔调。
音色清灵,又有些沙哑,像是早上刚刚睡醒般慵懒。
果然是样样绝顶的极品。
萧昶笑了,挑了挑眉,“怎么不喊哥哥?”
姜夙蓁垂眸,沾湿的睫毛看起来更加纤长,“孤的哥哥……你恐怕担不起。”
萧昶大笑,“三弟真有意思,我担不起你的哥哥,难道老二担得起?”
姜夙蓁并未开口。
她微微低头,思索着萧昶特意在这里等自己的意图。
呛咳的难受劲缓了过来,脸颊不正常的薄红褪去,皮肤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白得过分了,仿佛薄胎的白瓷,有种说不出的脆弱,好像不小心就会打碎似的。
“罢了罢了。你不愿意喊哥哥,那就喊大哥,总行了吧?” 萧昶笑着叹气,手掌抬起,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姜夙蓁脑袋一偏,避开了他的手,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过来,目光清凉如雪,“萧昶,你见了孤,应该行礼,称呼‘太子殿下’才是。”
萧昶一顿,随即又笑,“一家人,亲兄弟,还讲究那些虚礼做甚。”
“先有国礼才有家礼,假若父皇有兄长,难道也敢如你一般,称呼父皇为弟弟吗?”
萧昶脸上的笑终于僵住了。
姜夙蓁唇角微弯,“储君是储君,皇子是皇子。虽是兄弟,可孤是储君,跟大皇子、二皇子还是不一样的。”
她轻飘飘睨着萧昶,眸光流转,“身份不同,大皇子切莫忘了。”
她说完,再不理会萧昶,转身就走,雪白狐裘犹如水波般荡开。
萧昶脸色铁青。
萧夙旸乃是林皇后所生,正经的嫡子。可林皇后早就死了,萧夙旸又离京远去,皇宫里只有他和萧暄两个皇子。
他是长子,母妃又是最得宠的,皇宫上下包括一些文武官员,早就默认了将来继承大统的是他萧昶。
他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
即便父皇召了莲华太子回京,他也知道,父皇并不是想念萧夙旸,而是这储君的位子该腾出来了。
他从来没把莲华太子放在眼里,今日却被教训,还敢让他行礼?
当年富可敌国的林信早就死了,林皇后也死了,一个没有丝毫底气的老三,也敢在他面前逞太子的威风?
萧昶怒从心头起,抬手抓住了姜夙蓁的胳膊。
“三弟是去见父皇吗?我陪你去。”
姜夙蓁皱眉,甩了甩胳膊,萧昶却力气极大,手指仿佛铁箍一般,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臂。
“放肆!”
姜夙蓁一张小脸绷得死紧,双眸蕴上怒火。
萧昶笑着将她一拉,“三弟是去见父皇,哥哥也是去见父皇,顺路顺路。”
他扯着姜夙蓁就走,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
“太子殿下。”
萧昶手指一顿,倏然放开了姜夙蓁,双手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这才转身看去。
顾涧西站在不远处,一身绯红衣袍,身形峻拔,清贵孤冷,黑眸沉沉望过来,看到他的脸,又慢条斯理地加了句:
“哦,大皇子殿下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