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涧西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旁人畏惧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就算惊艳于他的容貌,也从来没有人敢直白地说出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言他“俊美不凡”,还胆敢说他是“头牌”。
他仔细看了看雪人太子的神色。
小太子眼眸黑润明亮,映着初春和煦日光,仿佛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尽显纯真无辜,不见丝毫狎昵。
就好像“头牌”真的只是单纯的赞美。
顾涧西垂眸。
他本来无意针对太子,没想到雪人太子对他却多番试探。
也许在小太子心中,锦衣卫终归脱不了“勾连刺客”的嫌疑,他这个指挥使自然也成了太子的心头刺。
小太子九岁离京,没有带任何老师,独自在江南长大。但他不相信林皇后临死前对这个唯一的孩子没有任何安排,任其缺乏教导恣意野蛮生长。也不相信做为林皇后的孩子,小太子真的会不通世事,毕竟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不可能在皇宫里活下来的,尤其还占了储君的位子。
小太子随手摔碎了当年林皇后送给皇帝的定情玉佩,小太子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默许了他从床下“找到”刻了“秦”字的扳指……
小太子绝对不是表面那样单纯幼稚。
尽管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清澈无辜。
“此次陛下召太子殿下回京,殿下知道是为何吗?”顾涧西突然问。
姜夙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能是为何?”当然是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长大了,太子的位子也该腾出来了。
储君乃一国之重,绝对不能轻易废立。太子若是一直安居江南,不参与任何事情,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过错,那皇帝又怎么有理由废储呢?
自然是要召回邺京,留在身边,令其参政议政,这样就能揪住错处了。
就算太子稳重不犯错,那还可以暗中使绊子,交代的政事完不成,自然会有人弹劾太子昏庸无能,不堪为储君。
就算太子避开陷阱,把政事完成的漂亮,让言官无话可说,那还可以栽赃陷害,把假物证假人证安排上,众口铄金,铁证如山,照样能把太子从储君的位子上拉下来。
或者再心急些,等不及慢慢构陷,还能下毒暗杀什么的。毕竟到时候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储君的位子。
想到哥哥胸口那一剑,姜夙蓁心中一阵剧痛。
她缓缓地咽下喉咙处涌上的鲜血,微微一笑,“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父皇想我了。”
她似乎很是开心,眉眼弯弯,眼睛像是一弯月牙,叹道:“我也想父皇了。还有大皇子、二皇子。”
她转过头,看向邺京的方向。
“我也好想他们啊。”
不知为何,看着雪人太子的样子,顾涧西心中升起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
悲凉,难过。
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还有茫茫天地唯留自己一人的孤独寂寥。
也许是这种情绪曾经在他的身上出现过很长时间,也是他迄今为止有过最强烈的情绪,所以,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情绪出现在雪人太子身上的时候,顾涧西立刻就感知到了。
顾涧西望着雪人太子,从那双乌黑的瞳眸中看到了一丝血红。
……是因为被刺杀,所以心中对父亲以及两个兄长的“亲情”产生了怀疑吗?
不,不对。
小太子幼时在皇宫的时候,对皇帝和大皇子、二皇子也并不亲近。离京后在江南一住八年,更没有丝毫舐犊情深的迹象。
就算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皇帝、大皇子、二皇子都参与了此次刺杀,小太子应该愤怒、应该恐惧,应该会迟疑要不要回邺京,但不该是这种仇恨交杂着悲凉,茫然孤独,心中又憋着一股劲的感觉。
这简直跟他当年失去家人走投无路时的情绪相差无二。
顾涧西神色未动,指腹不急不缓地按揉着小太子手臂上的穴道,心中已经飞快地转过数个念头。
他幼时在薛神医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知道这世上是有改变容貌办法的。
曹规说,太子遇刺之后,他七日未见其面,再见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
顾涧西黑眸幽深,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小太子脸上。
鬓发整齐,发丝柔软蓬松,耳畔、下颌、额头肌肤平滑,没有戴人|皮面具的痕迹。
眉毛纤毫楚楚,根根分明,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天生就生了一双柳叶眉。
眼形圆溜溜有些无辜幼态,眼尾却微微上挑,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娇气和绮媚。弧度自然,应该天生如此,没有动过刀的痕迹。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异常。
眼前的人要么是太子本人,要么是一个自幼就按照太子模样修修整整的替身。
如果是替身的话,能瞒过曹规的眼睛,说明替身和太子本人在容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这种巧夺天工之技,顾涧西闻所未闻。就算是能改变人样貌的薛神医,也只是将一个人的容貌改变得跟原来不一样,却未必能做到将一个人修整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指腹下的肌肤柔嫩到不可思议,像是一捧初雪,即便他已经控制了力道,那雪白之上还是留下了些许红痕,甚至那几个着重按揉的穴道处,还有了青紫的痕迹。
雪人太子自己倒是一点不在意那些青紫,纤长的睫毛眨了眨,那上面沾染的阳光就像是一层簌簌金粉,状若无意地问道:“既然顾大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都不是头名,那天枢营的头名是谁?”
顾涧西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小太子的意图。
太子身边的护卫也不是凡夫俗子,就抱剑的和背长弓的那两个,观其步伐行动,就知道是顶尖好手,甚至连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功夫应该也不弱。
太子遇刺的时候,抱剑的临冬、背长弓的遇夏、大宫女际秋都没在太子身边,这三个人是七日后才来到太子身边,然后就寸步不离。
顾涧西暂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七日前他们不跟随太子,但即便这三个人不在,太子身边的护卫也很多,这些护卫身手也不弱。
在这重重护卫中要刺杀太子,那刺客得是绝顶高手,巅峰之人。
小太子应该已经认定刺客是皇家派来的,而皇家的顶尖暗卫都是出自天枢营。
所以,小太子才会打听天枢营头名。
顾涧西垂眸,浓长的睫毛鸦羽般落下,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雪人太子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聪明,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行凶刺客的身份。
可惜那刺客却并不是现在的雪人太子能动的,即便是他,要想阻拦那刺客也要费些心神。偏偏七日前他有事离开了邺京,之前没探到有人刺杀太子的风声,自然也没防范,等回来时已经听到了太子遇刺的消息。
想到小太子纤细孱弱的身体、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柔软唇瓣出蓦然出现的血线……
顾涧西沉声道:“天枢营规矩:生死由命,死了就是技不如人,活着离开的,也不许提及天枢营半个字。”
姜夙蓁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不能说。”
顾涧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淡淡:“对,不能说,臣将自己出身天枢营的事告知太子,已是失范。”所以,天枢营头名的事不能告诉雪人太子,免得小太子冲动之下,回到邺京就刺客对上。
那刺客倒是不足为惧,关键是其身后的主子。
虽然小太子注定和那人不死不休,但那人的势力绝非小太子能抗衡。小太子初回邺京,应韬光养晦。
更何况此时小太子身体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高热不断,吐血更是表明其脏腑内伤,这样脆弱的身体,当下应以养病为主。
顾涧西心中飞快地闪过这些念头,脸上却神色未动,“不能说”几个字从薄唇间吐出的时候,更显出几分冷漠。
于是,小太子明显不高兴了。
乌黑灵动的眼眸先是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又悄悄转回来,白了他一眼。
白白嫩嫩的脸颊鼓了起来,像是刚出笼的软软乎乎的小包子。
柔软的唇肉抿了抿,像是要说什么。
际秋显然非常了解自家主子,主子幼年在薛神医那里长大,因为身体太差,几次险些救不活,上下弟子们都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
后来跟莲华太子住在一起,无论多么淘气,莲华太子都纵着她。
而外祖父留下的产业遍布大邺,她出门游山玩水的时候,到哪儿都有人提前打理好一切。
所以,她家这位小主子是真娇气,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委屈。
这次莲华太子意外殒命,主子心里憋着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出来。
而眼前这位顾大人即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又是出自天枢营,身手了得,尚未洗脱刺客的嫌疑。
眼见着自家小主子已经把“不高兴”挂在脸上,际秋唯恐她把顾涧西轰走之后脾胃酸痛无法缓解,连忙打岔:“主子许久未进食了,现在胃口可好些了?能吃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