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柔柔地洒落一地清辉。
夏鸾容刚在花厅用过了晚饭,这会儿正由丫鬟月桂陪着在游廊上散食,忽听见西面传来车马门的开阖声,不由勾头探看。
回来的果真是夏徜他们。
今日一早夏徜和夏莳锦就出了门,午饭时未归,晚饭时亦未归,夏鸾容心里就隐隐泛起嘀咕,这对兄妹又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如今人虽回来了,却叫夏鸾容愈加的不解,因为夏徜竟然未坐在车里,而是承着一路风尘随马夫坐在了驭位上。
不过这倒不算什么,真正让夏鸾容错愕的还在后头。
只见门房利落地在马车旁架好步梯,夏莳锦提着裙裾从车里下来,路过车前时半个眼神儿都未给夏徜,神情空洞冷漠,顾自往倚竹轩行去。
经过游廊时,夏莳锦同夏鸾容走了个对脸,此时夏鸾容已收敛了讶色,唇角弯成浅浅的月牙:“三姐姐可算回来了,今日这是去了哪儿?”
人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可面对夏鸾容的热络,夏莳锦却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如对陆徜那般,半个眼神儿都没给就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一片殷勤却讨来个没趣,夏鸾容讪讪收笑,心中发堵。这时身后又传来另一串脚步,她转眼见是夏徜走过来了,连忙又摆正笑脸:“阿兄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谁料素来七情不上面,人人皆赞温蔼有礼的夏徜,这会儿竟也脸黑如锅底,同夏莳锦一般对夏鸾容视而不见,一声未吭地从她眼前大步行过。仿佛她就是那路边的一株花,一棵草,丝毫没有理睬的必要。
有一瞬夏鸾容甚至怀疑是否闹了鬼,亦或自己匿了形?转头问月桂:“你刚刚看见那两人了么?”
月桂先是一愣,继而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看到了。”
“那你看得见我么?”
月桂又是一愣,心说莫不是小娘子被气傻了?连忙道:“看得见。”
夏鸾容自己也知这两个问题问得有多蠢,可她心口被填着一抷灰,惘惘寻不得开解。
虽说她是庶出,自小比不得侯夫人房里的一子一女矜贵,可到底也是父亲的女儿,怎么说也是这侯府里的小主子。以往不管大家心里如何想,但面上总归过得去,今晚这般,简直是把她同那些奴才丫鬟们视为一流,一个不高兴便连面子情也不作。
受了如此委屈,夏鸾容这下也无心散食了,踅身回了琵琶院向小娘哭诉。崔小娘拿帕子帮女儿揩拭眼角,一行心疼,一行又恼她沉不住气。
良久,才语调无波地悠悠说道:“外人都道侯夫人淑惠雅量,可当初娘进门时,她却给这间院子赐名‘琵琶院’,容儿可知是何意?”
夏鸾容犹自委屈着,哽咽道:“因为、因为阿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最得父亲喜爱。”
她犹记得小时候,每回父亲来这边时,都会让阿娘弹奏上一曲。这习惯直到她渐渐长大,父亲才不再如此。
崔小娘唇边淡出几许笑意,目光邃远,似陷入某些回忆:“当初阿娘尚在戏班时,的确是因那一手琵琶才得了你父亲青眼,也正是那悠游柔转的琵琶曲,治好了你父亲的不寐之症。”
说到这儿她略作一顿,微扬的唇角逐渐耷下,眼风充满讥刺:“可是娘入府后,侯夫人总在人前故作不经意的唤起娘的花名崔琵琶,又将这院子赐名琵琶院……其实她就是想时刻提醒着娘,一日为戏子,终生难登大雅之堂,即便入了府,也同府中养得那些个伶人并无二样。”
“琵琶,既是娘的立身之本,也是桎梏一生的枷锁……”
夏鸾容怔了怔,倒是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那点委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阿娘说起这些屈辱往事,心里不免也跟着泛起了酸。这些年是阿娘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比夏莳锦这个嫡姐也未差多少。
崔小娘则继续道:“三姑娘是侯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那股子矜高倨傲劲儿自也是随了她,是以许多地方,你不得不学娘一样伏低做小。”她的手轻抚在女儿柔嫩的脸上:“容儿,娘这辈子怕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命了,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定要争气嫁个好人家,这样娘在侯府才不至处处被人看轻。”
阿娘难得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夏鸾容很想点头宽慰她,可稍一琢磨,这头还是点不下去。
“可是娘,女儿未来能嫁给什么样的人,还不是得看母亲的意思……”夏鸾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侯夫人孟氏。
崔小娘幽怨的叹了口气,是啊,庶女的婚事皆由嫡母作主,这也是所有为人妾者被正头娘子拿捏的一个原由。子女前途被捏在别人手心里,便要处处逢迎着别人的喜好,委曲求全。
不过这些年崔小娘能在侯府立住根脚,并逐渐稳固了地位,自也有一番处事智慧。毕竟侯爷年轻时也曾风流狂浪过,偏房妾室何止三两个,而如今除了赶出府的,便是留在洛阳老家伺候老夫人的,能陪着侯爷迁来汴京的,除了侯夫人便只她一房。
于是崔小娘很快重整旗鼓,揉了揉女儿的头:“容儿放心,娘定会为你铺好这条路。”
轰隆隆的报晓鼓响起的时候,晨晖已然冲破云层,洒落万道金芒。
府衙的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从里面下来个头戴兜帽的人。延颈秀项,身姿婉约,短短几步路走得那叫一个分花拂柳,不用问便知是位小娘子。
她朝守门的衙役伸了伸手,掌中握着一块令牌,那衙役匆匆看了一眼,便即双眼瞪大,扫量一眼来人,而后作出个“请”的手势,并恭敬道:“烦请娘子在前堂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府尹大人来。”
入了前堂,小娘子方把兜帽摘下,在官帽椅上落了座。
此人正是夏莳锦。
其实并非是她故弄玄虚,而是这东京城里人多眼杂,编故事的能力也堪称一流,故而身为贵媛千金皆都奉行着“三不入”之原则。一不入艺馆,二不入酒肆,三不入衙门。
夏莳锦在前堂只等了片刻,府尹大人便亲自赶来,从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可见来得有些急了。只不过他的急切并非因着安逸侯府的面子,而是东宫。
他不认得夏莳锦,夏莳锦也没有自报家门,只将先前给衙役看过的那块令牌又拿给府尹大人看,直接言明来意:“大人,我乃奉太子殿下之命,想去见一见乐安县主,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府尹接过令牌前后翻看,确认是东宫令牌无疑,当下点头应允。原是打算亲自引路,夏莳锦却不敢劳烦他,只点了一个衙役相陪。
外头阳光刺眼,牢内却是阴暗潮湿,不过当夏莳锦被引到吕秋月所在的那间牢房时,明显感觉出这处与别处的不同。
吕秋月虽身处牢房内,却是吃喝不愁,面前小案上摆着的菜肴精致丰盛,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带着“囚”字的犯人衣服,而是居家时所穿的舒适衣裳,甚至一旁还有供她净面的清水。
可见府尹大人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卫国公府颜面,让吕秋月得以在此处体面的过活。
听到声音,躺在干净矮榻上的吕秋月恹恹地睁开眼。
算起来她来此处已逾半月了,在这里她找不到除了睡觉以外可供消遣的事情做,所以整日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如今她也不像初来那几日狂躁易怒,已在慢慢适应这种日子。
打从她进来之后,倒是每日都有人来探望安抚她,父亲母亲会来,北乐郡王府的人也会来,吟心也每日会来送一日三餐。这些她都习惯了,可此刻来的人,倒是令她极为诧异。
吕秋月“蹭”地一下坐起,撩开微乱的长发看向夏莳锦,目光一如过去凌厉。
她细眉紧拧,妥妥打着结:“夏莳锦,你来做什么?”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